“这道菜名叫红扒猴头,用猴头菇做的。先用豆浆入腥味,再用骨汤入髓味,最后用红汤入肉味,三道汤一一过一遍,不但保留了猴头菇的鲜味,还增加了脑髓特有的腥味和肉味,几能以假乱真。”
别看林淡说得简单,做起来却难上加难,什么火候该下什么料,什么料里添什么味,什么时候换汤,什么时候出锅,都是有学问的,错一个步骤,味就串了;力道重一点点,猴头菇就碎了,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隐藏着极深的功底。
在场众人哪怕亲眼看林淡做一遍,也丝毫摸不到关窍。顶级庖厨正是如此,她若是不说破,你就算看一百遍也甭想学会一星半点,这就是所谓的“勺里掌乾坤,火中炼真金”。
汤九一如既往地拿起筷子,想戳一点猴头菇下来,却被林淡伸出的长勺挡住,无奈道:“大哥您悠着点,我好不容易做出猴脑的形状,您一筷子下去,这猴脑就缺了一个口子,您让客人怎么吃?”
汤九放下筷子,表情悻悻,但那红扒猴头的香味始终萦绕在鼻端,叫他受不住,于是偷偷跑到前堂,心道自己吃不成,看别人吃也好。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看别人吃比自己吃不到更残忍数倍。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前堂已经坐满了食客,皆是被两位王爷桌上的珍馐给勾过来的。店小二问他们想点什么菜,他们往旁边一指,催促道:“就点诚亲王那桌菜,原模原样地给我端上来,要快!”
空气里飘荡着各种各样的香味,叫人流了一地口水。
这还没完,诚亲王一边吃一边点评,音量大得出奇:“哎哟喂,这凉拌海参也太鲜了,口感清脆爽滑,堪称一绝!要做出这种口感可不容易,火候一大就硬了,火候一小就腥了,成不了菜。这个火候刚刚好,刚刚好啊!”边说边竖起大拇指。
恭亲王趁他说话的空挡赶紧夹菜,吃得满嘴流油。
“咦,这是干鲍还是活鲍?鲜味这么浓,应该是活鲍,口感这么糯这么弹牙,又应该是干鲍,欸,我竟尝不出来了!”诚亲王一边吃一边砸吧嘴。
店小二躬身回话:“王爷,这道菜用的是活鲍,处理方法比较特殊,所以口感独特一点。”
诚亲王连连摆手:“这哪里是独特一点啊,这是非常独特!我吃过那么多鲍鱼,就这个味儿最适口,完美综合了干鲍和活鲍的长处!”
恭亲王依然不说话,埋头就是一顿猛吃。
“油闷猴脑?”吃到最后一道菜,诚亲王已是心满意足:“自南边闹灾荒后,本王已经大半年没吃过油闷猴脑了,入味,真的入味,红油汤全都闷入脑髓里,一口咬下去能在牙缝里溅出汁来,淡淡的腥融合了淡淡的鲜,简直绝了!”
他狠狠拍开恭亲王伸过来的勺子,把整盘菜往自己怀里抱。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解释:“王爷,这道菜不是猴脑,是猴头菇,您再尝尝?”
“咦,竟是用猴头菇做的?”诚亲王傻眼了,再三品尝,硬是没觉出什么不对,“欸,不是,本王吃过的猴脑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怎么会品不出来呢?这就是猴脑做的菜嘛,还是最新鲜的、刚敲破脑壳取出来的猴脑,你别诓本王!”
“真没诓您,就是用猴头菇做的。”店小二哭笑不得。
诚亲王不说话了,躲开再一次扑上来抢食的弟弟,三两口把猴头菇吃光,抹嘴喟叹:“管它猴脑还是猴头菇,本王爱的就是这个味儿!能把素菜做成荤菜,且还是本味如此浓重、如此独特的一道荤菜,这位厨子的功底是这个……”
诚亲王竖起左手的大拇指,紧接着又竖起右手的大拇指,然后把两根大拇指并拢在一起,以表示“登峰造极”之意。
“比起宫里的御厨也不差什么!”恭亲王真心实意地赞叹。
被这一桌盛宴吸引来的食客越来越多,店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仿佛又回到了最辉煌的时候。老掌柜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把林掌柜留住,这位可是镇店之宝啊!
注释:海参条和鲍鱼的处理方法参考了《味道春秋》
第20章 厨娘19
林淡有自己的店面要开,当然是留不住的,连续做了十桌菜,眼看饭点快过了便洗手净面,准备离去。用她授予的秘法发好的干货已经可以用了,裘小厨子虽只学会三分厨艺,却也做出了十成美味,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林淡走时他把两张菜谱递过去,感激道:“林掌柜,这是我裘家的秘制菜方,您收着。”他本想用银子买下林掌柜的招牌菜,却又觉得对方未必看得上眼,倒不如以物易物,这样显得更真诚。
林淡原以为那两张纸是银票,想推开,听清之后立马接了过来,匆匆扫视几下,态度越发软和:“多谢你,我每天未时过来教你做金毛狮子鱼,申时离开,直到教会为止。若是严家菜馆又出了新的招牌菜,我便再教你一道菜,也是教会为止。他家出什么,我便教什么,包教包会。”
裘小厨子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猜测道:“林掌柜,您是不是跟严家菜馆有仇啊?”
“我原本想在严家菜馆对面开一家鲁菜馆,却被他们恶意搅黄了,你说有仇没仇?”
“诶,幸好他们把您的计划搅黄了,否则整条街的生意都会被您抢了去!”裘小厨子心直口快,刚说完就在心里喊了一声“糟糕”,目中满是讨饶之色。
林淡用手指点点他,似笑非笑地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旁人若是问起来,你只说你认了一个师傅便好,不要说我姓甚名谁。”话落从后门走了。
裘小厨子连忙应承下来,他也知道严家人龌龊得很,惯爱用一些不正当的竞争手段。但他们再龌龊又能如何?厨艺一道做不得假,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食客自己能分辨出来,不是轻易就能糊弄的。他躲在屏风后观察前堂的情况,发现两位王爷已经准备离开了,还让长随把没吃完的菜打包带走。皇家人最爱铺张浪费,似这般粒米必珍的场景可是很少见的。
“不行,我得见见这位新来的大厨,问问她那道猴头菇是怎么做的,裘小子可做不出这种味。”走到门口,诚亲王又改了主意,让老掌柜把大厨叫出来。
裘小厨子无法,只好跑出去告罪,说师傅已经走了,明天下午才来,而且不会固定在桥园饭庄做菜,得看运气。
“那她什么时候来?”诚亲王锲而不舍地追问。
“未时来,申时走。”
“未时饭点都已经过了!”
“她就是来教我做菜的,没在桥园饭庄掌厨。”裘小厨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算了算了,过了饭点也无所谓,大不了本王把午饭推迟。未时是吧,本王明天还来!”诚亲王拎着一个食盒,腆着肚子走了,其余食客竖起耳朵偷听两人说话,都划算着明天未时再来。好吃的东西值得等待,晚点就晚点吧。
裘小厨子毕恭毕敬地把两位王爷送走,偶然一瞥,发现严家菜馆的掌柜正偷偷摸摸地躲在拐角查看自家店里的情形,而他家菜馆却门可罗雀,生意冷清得很。
裘小厨子扬起脑袋冷哼一声,自父亲死后便悬起来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地了。
…………
林淡与汤九回到南城时已经是傍晚,火烧云连绵于天际,把人的脸蛋照得红彤彤的,有种温暖洋溢的静谧感。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走进巷子深处,来到自家店门口,就见一名打扮颇为妖艳的中年妇人正缠着小竹说话,不时动手动脚,态度轻浮。
看见林淡,小竹子终于舒了一口气,急道:“我们掌柜来了,您跟她说吧!”话落一溜烟跑了,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中年妇人盯着他的背影嬉笑一声,这才看向林淡,张口便道:“我给你十两银子,你把这间铺子卖给我吧。”不等林淡回答,她自顾自地接下去:“我听说了,你买这间铺子的时候花了二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卖给我,你肯定不乐意。但你也不想想,你这家店藏在这么深的弄堂里,谁找得着?现在卖了你好歹还能保住一些家底,以后再卖怕是要血亏。”
“卖给您,您就不怕亏本了吗?”林淡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我是做皮肉生意的,你能跟我比?只要我的姑娘们岔开双腿,我那些客人就知道该往哪里钻。不像你,你这家店开在此处,客人找得着门吗?”中年妇人说话十分粗鲁,饶是林淡脾气再好,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汤九上前一步,想把对方扔出巷子,却被林淡轻轻拉住衣袖。她温声道:“抱歉,我这家店不卖,您去别家看看吧。”做生意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不管对方态度多差,说话多难听,林淡都不会动怒。她的心绪很少会因为某些人或某些事浮动,仿佛天生就比别人少了一些七情六欲一般。
那中年妇人似乎是被汤九的鹰目瞪怕了,连忙往外走,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道:“我有一家妓馆就开在前面那条街的街口,叫翠红居,你若是后悔了便来找我,我叫秦二娘。不过我事先告诉你,届时再卖,我可不会再出这样的高价!”她手里头得了两个江南来的花魁,容貌十分美丽,便打算养在深巷里,长租给别人当外室,这样赚得更多些。林淡这里最是清幽,一眼就被她相中了,只可惜人家不卖。
不卖就不卖吧,在深巷里开饭馆,不亏死你才怪!这样一想,中年妇人总算是解气了,美滋滋地等着林淡上门来求。
林淡哪里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轻轻一笑就算过去了。汤九却忧虑道:“要不你还是去西城开店吧?我手里有几家铺面,既可以卖给你,也可以租给你,严家人绝对不敢来闹。”
“谢谢您的好意,”林淡转脸看他,嗓音低柔:“汤九哥,您说世界上最好吃的菜是什么菜?”
这个问题可把老饕汤九给难住了。他吃遍了天南海北,什么样的口味都爱,但非要让他排一个高低来,他却做不到。每种菜系都有各自的特色与长处,也都有各自的拥趸,连那御膳也不是人人都爱吃,有人说好便有人说坏,可谓众口难调。
林淡见他久久不答,这才指着门梁上的招牌说道:“我既能做出世上最美味的菜肴,又何须担心旁的?”
汤九抬头一看,顿时恍然大悟。只见崭新的牌匾上用楷书写着三个大字——家乡菜。毫无疑问,这便是世上最美味的菜,无论去往何处,无论吃过怎样的山珍海味,午夜梦回之时,高岭孤寂之处,最思念也最难忘的,还是儿时的味道,还是骨子里的乡情。尤其在这南城,人人都是异乡客,人人都是漂泊者,越是吃惯了京味,越是对家乡菜魂牵梦萦。
林淡耗费十年时间走遍大楚国,学习的都是最最地道的民间菜,开这样一间饭馆,又哪里会亏?
见汤九想通了,林淡才轻笑起来,“若是在西城,我便开一家鲁菜馆;若是在东城,我便开一家淮扬菜馆;若是在北城我便开一家面馆,无论店面开在哪里,我总不会没有生意可做。”因为相信自己的手艺,所以她做起事来总会比别人更有底气,也更从容。
西城都是达官贵人,所以做有官菜之称的鲁菜;东城都是富豪,见识广博、性好奢靡、附庸风雅,所以做淮扬菜。淮扬菜讲究意境,讲究调和众口,讲究雅致意趣,几乎每个名菜都有一个典故,最合富豪脾性;北城多为当地贫民,故而只开一家小面馆,每日卖几碗阳春面、杂酱面什么的,也有银子可赚;南城这间家乡菜馆就更不用说了……严家人那些鬼祟伎俩,怎么可能对林淡造成困扰。
汤九一路走一路思量这些生意经,不禁对林淡更多了几分认识。
“看来是我白担心了。”他语气复杂地喟叹。
“但还是得多谢您的好意。”林淡走进后厨,把熬好的三锅汤移进大瓦罐里,继续用小火炖,完了拿起菜刀切白菜帮子。她用不同的刀功把白菜帮子切成不同的形状,有蜈蚣花刀、牡丹花刀、麦穗花刀等等,投入水中后缓缓舒展,花开各异。
汤九盯着她出神入化的刀功看了许久,这才指着放满沙子的炒锅问道:“这是准备做糖炒栗子?”
林淡摇摇头,“练完刀功我还得练颠勺翻锅,锅里没点重量,怎么把腕力练出来?一日不练,刀功就生疏了,力气也消退了,上了灶台便做不出原来那个味道。”
汤九不禁叹了一口气:“你们练习厨艺,丝毫不比我们练习武艺轻松。”
“每门手艺都是这么练出来的,不稀奇。”林淡放下菜刀,走进厨房,把熬卤汁的大瓦罐的盖子掀开,用长勺徐徐搅拌,完了捞出已经熬烂的整鸡、整鸭、猪蹄、五花肉等物,再把新宰杀的整鸡、整鸭、猪蹄、五花肉、猪皮等食材投放进去,继续熬煮,末了把盖子盖好,周边的空隙用湿毛巾堵住,上头还压一块石板,以防跑味。
盖子掀开的一瞬间,汤九差点被熏晕过去,不是因为臭,而是因为香,太香太香,简直勾魂!
第21章 厨娘20
汤九极力伸长脖子往瓦罐里看,却被林淡推开,还调侃一句:“悠着点,别栽进去,不然我把你一块儿卤了。”
汤九被逗笑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熬的汤与别人熬的汤完全不同。”
林淡徐徐道:“《吕氏春秋·本味篇》有言: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则成至味。我这三罐汤,用的是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入的是秘制香辛料,用的是南山松香木,每沸腾一次便添一味料,入料九次,沸腾九次,味增九次,终成一锅汤,自是与别个不同。味有咸甜,香有浓淡,我这锅卤汁用的是我自创的‘奇香增味法’熬煮而成,自然比普通的卤汁更浓郁。”
林淡把捞出来的鸡、鸭、肘子放进食盒,又把大块的五花肉切成片,配好蘸酱,继续道:“卤汁还是老的好,所以要不断投放新鲜食材。这些煮好的东西您带回去慢慢吃,算是感谢您这些天的照拂。”
“不用谢。”汤九嘴上客气,手却老老实实地伸出去,接住食盒,末了又道:“我记得你先前还放了猪皮进去煮,怎得不见?”卤猪皮也是他的爱物之一,自是得多问一句。
林淡指指肘子和五花肉,轻笑道:“看见没有,这肘子和五花肉皆被我油炸过,外层起了焦皮,护住了内层的嫩肉,这才没被卤汁熬烂。但那猪皮却是新鲜的,未曾炸过,几个时辰下来早已化成浓稠的胶质,与卤汁融在一起了。好的卤汁既要香浓,又要粘稠,这粘稠感从何而来?靠得就是丰富的油脂和胶质。不使猪皮熬化,我怎么把新卤做出老卤的味?若是你喜欢,我下回把猪皮炸一炸再往锅里扔,卤好了放凉,等着你来取。”
林淡张口闭口全是美食经,而且随随便便一句话也暗藏着别人学一辈子也学不来的秘技,叫汤九听得入了神。他吞下一口唾液,强调道:“那你记得多卤一点猪皮,我下回来拿。你这里若是出了什么麻烦,就去兵部衙门找我,我在那里当值。”
林淡丝毫也不追问汤九的身份,更没有结交贵人诚惶诚恐的感觉,只笑着点点头,把人送走了。
汤九见她不问,脸上竟露出一些失望的神色,走出去老远还不停回头看,表情复杂。走到巷子口,他看见对面的赌场里跑出来几个人,咋咋呼呼道:“刚才那股香味怎么没了,是谁家在做饭,也太他娘的勾人了!走走走,不赌了,回家吃饭去!”
又过一会儿,整条巷子里的人家都打开门来互相查看,脸上满是垂涎之色。这奇香卤汁果然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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