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难得赵相看重于你,你还不快谢过赵相。”赵德昭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忙是向石韦示意。
事出仓促,又有赵德昭从旁鼓励,石韦来不及多想个中内因,只得面露感激之色,拱手道:“多谢赵相提携之恩。”
赵普微微点头,以示满意,淡淡笑道:“你年轻有为,好好做事,将来必能有一番作为。明日我就给中书省下一道文,过不多久你就去军司报道吧。”
石韦又是一番感谢,赵普遂是告辞而去,赵光美叔侄便一齐陪送他出门。
须臾间,鞠城中人去楼空,空荡荡的看台上,只余下石韦在那里回味着先前发生之事。
看着那赵普的背影,石韦沉吟良久,陡然间眼眸一亮。
他忽然间想通了其中原由。
先前曾听闻,宰相赵普一直暗中压制晋王,上朝之时,赵普也班于晋王之上。
这样看来,赵普与赵光义二人当是一对政治上的死敌。
而今自己当着众官的面让赵光美难堪,以一个政敌的角度来看待此事,这岂非正是赵普所乐见的。
这也就是说,石韦在不经意间,帮着赵普整了一回赵光义,所以,这位宰相才会用荐官来作为对他的一种回报。
如此一推理,似乎便能解释得通了。
“原来如此啊。”
石韦方觉释然时,神情却又是微微一变。
他猛然想到,先前时,自己只是无心得罪了赵光美而已。
但是现在,他承了赵普的人情,做了那什么军司医官,那给外人看来,他石韦便成了赵普的人,而赵普又偏是赵光义的对头。
如此一来,自己岂非也间接的成了赵光义的对头?
想到了这一节,石韦不禁摇头苦笑一声,叹道:“好嘛,原来是不小心得罪,现在可是真的得罪了赵光义,将来此人若是做了宋太宗,那还能有我好果子吃吗……”
当石韦在鞠城中叹息时,齐王府外,晋王已经上了归府的马车。
“那个该死的鞠客,害得本王出了大丑,实在是可恶,可恶之极!”一进马车,赵光义便捂着半边肿脸,破口大骂。
马车外随行的武卫高琼道:“殿下,那人如此无礼,不若让属下安排人好好教训他一顿。”
赵光义原想一口答应,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他眼珠子转了几转,摆手道:“此人是四弟门客,不好对他用寻常手段,你先给本王好好查一查此人的底细再说吧。”
“属下遵命。”高琼旋即去安排。
车中的赵光义,捂着高肿的半边脸,眉宇中弥漫着诡阴的恨色。
……………………………………
五天之后,石韦即接到了中书省正式的文书,委任他为尚药局军司医正。
这个职务,与他在南唐御医院中医官的职位大致相当,不过因为不能接触到皇帝,故而职阶要低几级。
石韦在南唐的官场也算混迹过这一场,于御医院这一套运行体系也算相熟,在接到任命文书后不久,他便收拾了行医的日常用物,前往御街中段的军司官署正式报道。
“你是原藉是南唐?”军司衙中,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以一种狐疑的眼神盯着石韦的履历。
此人叫作程德玄,官任奉御。
尚药局以典御和奉御分任正副主管,奉御之职是尚药局的二把手,也是分管军司的一把手。
石韦也习惯了别人这般猜疑的表情,却也不以为怪,只淡淡答道:“下官当涂人氏,原藉确属南唐国。”
程德玄放下了文书,上下打量着石韦,笑道:“你出身南唐,还能受赵相的提携进我们尚药局,看来定然是有过人的医术。”
程德玄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另有含意。
石韦谦然道:“程奉御过奖了,下官才疏学浅,今后还得向奉御多多讨教才是。”
程德玄却摆手道:“石医佐真是谦逊了,赵相推荐之人怎会有错,今后我军司中碰上什么疑难杂症的,就全靠石医佐你了。”
他话音方落,外面一名差官匆匆而来,说道:“奉御,马军班直那边派了人来,潘都知的旧病又复发了,叫咱们赶快派人去诊视。”
听得此言,程德玄的眉头顿时一皱,但旋即却又露了笑脸,向石韦道:“石医佐你来得正好,潘都知这病就交给你处置了,事不宜迟,你赶快出发吧。”
第二十章 好忘性
听得有病人,石韦不及多问,便在药僮的引领下,乘着尚药局的马车,匆匆的赶往马军班直营所在。
这一路上,石韦方才跟药僮将那潘都知的事打听了个清楚。
原来在大宋禁军体系中,班直一军是扈从天子最亲近的禁兵,隶属于殿前司,专职担当皇帝的宿卫、仪仗和乐队。
班直平素很少参战,但能够进入班直的人,必然是禁军中最骁勇之辈,同样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这殿前司班直又分马军诸班直和步军御龙诸班直,发病的那位潘都知,便是马军班直中金枪班的都知。
这些对于石韦来说都不是重点,重点则是,这位潘惟德都知,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身份。
山南东道节度使,岭南道转运使,当世名将潘美,正是其父。
潘美的身份可不一般,陈桥兵变之时,他曾以一己之力,说服后周多名镇将放弃反抗,归顺新朝,可谓名符其实的开国元勋。
此外,去岁之时,潘美刚刚统帅大军攻灭南汉国,如今正坐镇岭南,对南唐国形成包围之势。
如此巨大的功勋,已使潘美成了当朝红得发紫的重臣。
那潘惟德年纪轻轻,便能进入殿前班直,还官任都知,想来便是借了其父的名声。
按理说,似潘惟德这等根红苗正的军二代,多少人巴结还来不及,程德玄却为何又放着这等好机会不用,让给自己这么个新人。
经历过南唐几番波折的石韦,忽然间对那位程奉御的用意产生了怀疑,他隐约觉得,这位刚刚见面的顶头上司,有种把他往火坑里推的不怀好意。
思索之间,马车已至军营。
石韦亮出腰牌,一名贴身的军士便将石韦引至了潘惟德的住所。
隔着窗户,石韦先向内看了一眼,却见那潘惟德正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一会面露惊喜,一会又抓耳挠腮,神情举止颇为怪异。
看到这副情景,石韦便想这多半又是一例奇症。
“潘都知面相看起来不像是有病,不过看那神情又似乎很焦虑不安。”石韦也不急于进门看病,而是向那军士试探。
那军士叹道:“石医佐你既是新来的,看来是没听说过咱们潘都知这病,他得的可是健忘症。”
“健忘症?”
石韦略有些惊讶,自打穿越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碰上健忘症的病人。
“潘都知也是几年前才得上这晦气病的,一发作起来,早上做的事晚上就忘了,晚上惦记的事,一觉睡醒就忘了,有时候走在半路上时,就忘了要去哪里。他这病严重起来时,甚至连潘节度都能认不出来,唉,这病也真是晦气。”
听这军士所描述的,这潘惟德确实是得了健忘症,只是这种病一般都会出现在中老年人身上,而潘惟德正当壮年,竟也会患上这种病,倒也真是奇了。
石韦微微点头,又问之前潘惟德可曾有过治疗。
军士便道最初之时,潘家人以为这是鬼邪所为,故而不是以药熏蒸居室,就是占卜问卦,或是请巫祈祷,却都没什么效果。
后来时,潘家又不得不向尚药局求助,只是几位御医为潘惟德费了不少心,用了不少攻邪安神的药,却均无大效,这健忘症总无法被根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
“看来尚药局那班御医,对这潘少爷的病也无可奈何,明知如此,那程德玄还派我前来,果然是不怀什么好意。”
“石医佐,前番程奉御开的安神的方子,咱们潘都知还留着,若不然小的这就依那方子去抓药吧。”
军士这话,似乎是以为石韦和其他的御医一样,对潘惟德的病无可奈何,只能开些旧方子凑合着敷衍一下。
石韦却笑了笑,摆手道:“不急,先待我给看过病人再说吧。”
说着,石韦大步走入了房中。
此时的潘惟德仍在抓耳挠腮,紧皱的眉头,显示他正在极力回忆,却又因为想不起来而苦恼不堪。
“潘都知,下官尚药局医佐石韦,特奉了程奉御之命前来给潘都知看病。”石韦放下药箱,拱手打了个召呼。
“程奉御……尚药局……”
那潘惟德以一种迷惑的眼神盯着石韦,口中喃喃的念叨着,似乎从未听说过一样。
突然之间,潘惟德目光中迸射出惊喜之色,他猛的拍案叫道:“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潘惟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石韦却给他吓了一跳,吁了口气才问道:“潘都知,你想起了什么?”
潘惟德拍着脑门道:“今天本来是不该我当值的,可早上我一觉醒来,却把昨天的事全给忘了,以为这日子还在昨天,于是就匆匆的赶了来,定是我那健忘的病又犯了。”
看起来潘惟德的健忘时间已过去,眼下又恢复了正常,不过他只是兴奋了一下,随即便又唉声叹气起来。
“潘都知,麻烦你伸出手来,先让下官号一下脉吧。”石韦说着挽起了袖子。
潘惟德却不耐烦道:“还号什么脉,你们尚药局都给我号了这么多年的脉,到最后只会让我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安神药,屁点用都没有。”
看他这般态度,倒是有点自暴自弃的情绪在里边。
也难怪,治了这么多年,多少御医都无可奈何,换成谁都不会再有什么信心。
坏脾气的病人石韦也见得多了,却也不以为怪,只淡淡道:“这健忘症乃年长者易得之症,治起来确实不易,不过潘都知正当壮年,脑质未衰,所患的健忘症倒未必无药可治。”
石韦的话,如一道惊雷,陡然间劈中了潘惟德。
这位名将之后身形一震,瞪大眼睛细看了石韦几眼,眼瞧着这新御医年纪轻轻,却敢说出连程德玄都不敢说的话,震惊之余,潘惟德明显又有几分狐疑。
“潘都知,下官不过是奉命来为都知看病,如果都知不信下官,尽可再去服那原先的安神方子便可,下官还要赶着回去复命。”
石韦以退为进,作势就要起身告辞。
“慢着!”
就在石韦屁股还没挪时,潘惟德大叫一声,“你既然来了,免得让你白跑一趟,让你诊视诊视也无法。”
说着,潘惟德卷起了衣袖,将那肌肉盘虬的手臂露了出来。
石韦心中暗笑,便是坐将下来,闭上眼来,细细的为他号了番脉相。
须臾之后,石韦松了手,眉宇间已是一派自信。
见他如此表情,潘惟德狐疑的脸上,不禁涌起几分希望之色,忙问道:“石医佐,我这健忘症可治否?”
“从潘都知的脉相上来看,你这健忘症倒也可以治。”石韦不紧不慢的说道。
潘惟德大喜,兴奋的差点就要跳起来时,石韦却又道:“只是我为潘都知治病的手段,与寻常郎中不同,恐怕潘都知还得吃一些苦头不可。”
潘惟德摆手道:“只要能治好我这怪病,什么苦头我都不怕,你莫非是要给我用针灸不成?”
在潘惟德看来,治病之道,能称得上吃苦头的,无非就是被针扎而已。
石韦的表情却凝重起来,缓缓道:“针灸只是小意思,我这手段,比针灸还要痛苦十倍。”
第二十一章 小黑屋
“比针灸还痛苦十倍?”
潘惟德惊异的重复着石韦的话,以他的见识,确实是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扎针更痛苦的治病手段。
石韦点头道:“潘都知这病,非是卦兆所能占,祈请所能祷,即使是药石也无法攻克,必得用非常之法,经历一场磨难,使你恢复心神的思考之能,你这健忘症才有治愈的希望。”
石韦的口气愈加的凝重。
潘惟德这时才不敢再小视,他沉吟片刻,正色道:“石医佐你说吧,究竟要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治好这晦气的病,我潘惟德什么样的苦都受得了。”
一番诱导,激出了潘惟德的斗志,这正是石韦的用意。
他遂也不再拐弯抹角,当即道出了这治病之法。
石韦的手段,便是当潘惟德健忘症再次发作时,就将他囚禁在一间黑暗的小房之中,脱去其衣物,既不给饮食充饥,也不给烛光照明,一直关到他饥饿难耐之时,方才给他少许的食物,令他勉强充饿。
在此之后,继续将他囚禁七日,然后方才放出。
听得石韦说出这治病之法时,潘惟德整个人都已震惊得合不拢嘴。
如此闻所未闻的治病之法,潘惟德岂能不惊诧莫名。
这位名将之后愣怔了一下,不禁面露几分愠色,沉声道:“你这叫什么治病之法,分明是胡闹,石医佐,你莫非是戏弄本都不成?”
早知他会有此等反应,石韦不慌不忙道:“潘都知误会了,我这法子,乃是通过剥夺你衣食这等最基本的生存所需,以此来激发你产生强烈的求生欲望,将你的思想转移到躯体本能的需求上来,使你的心神具有指向性,正所谓‘心神归舍’。唯有如此,方才能助你消除健忘,记忆复归。”
石韦的这治病“奇方”,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石家乃中医世家,历代祖先行医问诊,都会将一切疑难杂症记录下来,以供后世子孙参考,久而久之,传至石韦这一代时,家传的医书中所载的奇症已不计其数。
潘惟德的这健忘症虽奇,但石韦却恰好在家传医藉中见过,其中所描述的脉相、症状,以及患者的年龄性别等等,与这潘惟德一般无二。
正是因此,石韦才这般有信心,打算拿潘惟德冒险一试。
其实石韦之所以愿冒此险,也是与这潘惟德身份特殊是分不开的。
潘美乃国之重臣,历史上,无论是在太祖朝,还是在太宗朝都深受信任。
倘若石韦通过给潘惟德治病,一者可趁机显露自己的医术,二者也可驳得了潘家的感激,搭上潘美这条路子,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想要在这大宋的官场混得风声水起,多几棵大树的荫阴庇护,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潘惟德自然不知石韦心思,但石韦的那般玄乎话,以及那自信的表情,却将他心中的狐疑驱散。
这位深受健忘症折磨的军二代,沉思权衡了半晌,方是咬着牙道:“好吧,就依石医佐的法子,为了治这可恶的症,我潘惟德这次豁出去了。”
见得潘惟德下定决心,石韦暗松了口气,于是又给了他不少健议。
潘惟德固然信念坚定,但他的家人们却不一定与他一样坚定,到时候把潘惟德关将起来,饥渴起来一哀求,家人们心一软把他放了出来,岂非前功尽弃。
所以,在石韦的建议下,潘惟德以公干为由,瞒着家人从潘府搬往了军营长住。
同时,潘惟德又给他手下的军士下了死命令,一切都必须依照他犯病前的叮嘱而行,绝不可轻易的放他出来,否则必以军法处置。
诸般准备就绪,几天之后的一个午后,正在衙中坐班的石韦,忽然接到了军营来人的报信,言是那潘都知又犯了病,士兵们已按事前的吩咐,将他关入了一间不见光日的囚室,请石韦速去看一看。
“石医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奉御程德玄听着茫然不解,忍不住问道。
石韦边收拾出诊用物,边道:“程奉御不是令下官给潘都知诊治的么,下官这当然是在给他治病了。”
“治病?”程德玄愈加狐疑,凝着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