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什么都没说,只在无人的时候,撩起衣摆,真心实意地给钟唯唯行了大礼,说是替凤州和南郡的百姓和军士谢她的。
简五把许翰痛骂了一顿:“你是想逼死她吗?不能因为她老实软善,你就跟着别人一起欺负她。”
许翰苦笑:“许家世代忠良,先有国,才有家,先有大义,才能论私交。这一点和护国大长公主是一样的,陛下若要割舍这两个州郡换药,我能理解,也不会怪罪小钟,但我会失望。”
保家卫国,不让郦国的利益因私人的原因受损,这是百姓对君主最起码的要求,许翰和护国大长公主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钟唯唯笑着拉起简五:“我知道姐姐疼我,与其在这里和许将军吵架,不如咱们想想怎么解决这个事情。”
简五有些生气:“你难道不想活么?”
钟唯唯道:“我怎会不想活呢?我只是选择了对大家都更有利的处理方式。背负骂名苟活于世,害人害己,不如堂堂正正地死去。”
谁不想活?她还没活够呢,但凡有一线希望,她也想要活下去。
但是这样的情形下,她没得选,不然她就不是病死的,而是笨死的。
重华千夫所指,对她能有什么好处?恐怕就连苟延残喘都不能。
才刚打开的局面,才刚让护国大长公主等人消弭的看法,以及各种想要为民除害的“义士”立刻又要变本加厉地来了。
只是这些话,她谁也不能说,只能深藏于心底。
简五沉吟片刻,使劲拍钟唯唯的肩膀:“我明白陛下为何如此爱重信任你了,你放心,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二人出了将军府,将要登车之际,只见一个商人站在道旁怯怯地道:“简五爷……”
钟唯唯以往见过这商人几次,知道他是粮商——
九君山人种的粮食只够本地人吃,这么多的人一下子涌进来,粮食就成了大问题,粮商闻风而来,也聚集了很多。
而这粮食生意中,若能把工匠和芳茗馆需要的粮食包揽下来,又是最大的生意,因此经常都会有粮商来找简五商谈。
钟唯唯见惯不怪,和简五说道:“我去车上等你。”
简五点点头,走到一旁和那商人说了几句,扬声叫钟唯唯:“小钟,你来一下。”
钟唯唯便又下车过去:“什么事?”
简五兴致勃勃地道:“他说天气寒冷,他们粮商一起凑了些粮食和肉,想要通过您捐给将士们。”
简五对这件事非常热衷是有原因的。
一是因为许翰最近招了很多兵马,由于这件事是暗里进行的,这些兵马不能正式入册。
朝廷更不会在明面上给他们军需,这么多的人吃穿用度都要花钱,光靠她来撑着很吃力。
二是为钟唯唯着想,钟唯唯以后都要在这里长住,光是和许翰交好并不够,能让许翰手底下的人真真切切觉得她好,肯给她面子,那才是真的有了根基。
所以这件事能通过钟唯唯来促成最好不过,简五热情地把那个粮商介绍给钟唯唯认识:“宋白,凤州人氏。”
宋白长得慈眉善目,一脸和气,他恭敬地给钟唯唯行礼:“小人之前曾经见过钟馆主,不知钟馆主是否还记得?”
“记得的。”钟唯唯抬头看看天色:“天气怪冷的,一起去简五姐姐的办事处细谈吧。”
简五的办事处就在周家大宅的附近,离这里并不远,几人便步行而去。
宋白殷勤地跟在钟唯唯身后,讨好地道:“您还记得大雁帮的董舵主吗?”
钟唯唯有些吃惊,笑着停下来:“你认识董舵主?他还好?”
宋白道:“当然认识,前些日子小人遇到他,他让小人向您问好。”
当时简五割断了钟唯唯的绳子,若不是董瑜帮忙,钟唯唯大概已经死在了大雁河里。
简五见这二人说起董瑜,尴尬地摸摸鼻子,让到一旁。
宋白紧走两步,小声道:“董舵主他不是很好,他遇到点儿事……”
☆、515。第515章 我不信
一阵冷风吹来,把宋白的话吹散,钟唯唯情不自禁倾过身去:“什么……”
“他与您分别之后,被人追杀,刺伤了左肺……”
宋白左右看看,有些紧张地低声道:“董舵主想求馆主帮个忙……”
钟唯唯皱起眉头:“什么忙……”
“忙”字尚未落地,就见宋白突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的心口刺去。
匕首挥落,寒气袭人,钟唯唯只觉得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扼住了咽喉。
她叫不出声,也顾不上去想其他,只凭本能死死攥住宋白的手腕,不让匕首刺落在她身上。
她不想死,她的生命是她自己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不经过她的允许,夺走她的生命!
钟唯唯愤怒起来,爆发出比平时大几倍的力量,拼命和宋白扭打在一起。
其实她的力气真的太小,远远不是宋白的对手,但就是这一瞬间的阻拦,给了简五和之一等人应对的时间。
不过几个呼吸,宋白就已经被愤怒的梁兄和之一等人卸了手臂,掀翻在地。
简五气得发晕,确认钟唯唯只是被抓伤手臂,其他并无大碍之后,就冲上去在宋白脸上狠狠踩了几脚,怒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怎么碍着你了!”
钟唯唯惊魂初定,靠在小棠身上直喘气,她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看上去慈眉善目、和和气气的商人会想要她的命。
宋白手脚俱被扭断,以诡异的姿势扑倒在地上,扭着头喘着粗气瞪着钟唯唯,眼里恨意滔天,厉声吼道:
“祸国殃民的狐媚!人人得而诛之!凤州和南郡历来都是郦国的属地,如今却要为了你一个人的缘故,被陛下割让给东岭!我绝不答应!凤州和南郡的百姓也绝不答应!”
宋白这一吼,原本站在一旁看热闹,对钟唯唯嘘寒问暖,往宋白身上扔烂菜叶和石子的百姓全都沉默了。
“叫你胡说八道!”简五一看不好,使劲往宋白身上踹了两脚:“堵住这个奸细的狗嘴!”
宋白轻蔑地冲着钟唯唯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呸!以为堵住我的嘴就能掩盖事实吗?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她快要死了,东岭有药……”
有人堵住了宋白的嘴,他拼命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睛仇恨地瞪着钟唯唯,流下了两行眼泪,看上去果真是非常悲愤的样子。
“放开他,让他说。”钟唯唯已经从最初的愤怒冷静下来了。
东岭使臣还在路上,宋白如何就知道了这样机密的事情,并且及时谋划了这样一场刺杀?
分明是别有用心的人在后面做推手,想把这件事散播到天下,想要逼死她,让她被所有的人鄙夷唾弃,同时也将重华逼到角落里,无路可退!
可是她偏不许!
钟唯唯见之一和之二还在迟疑,并没有听她的话立刻放开宋白,拔高声音大声道:“我让你们放开他,让他说个够,你们没听清楚么?”
之一和之二见她发了怒,立刻忠实地履行了她的命令,拿走了塞在宋白嘴里的汗巾。
宋白才得了自由,就破口大骂:“因为她有病,必须用东岭的药才能治好,东岭人要求陛下以后位迎娶他们的帝姬,再割让凤州和南郡,以及十万担茶,五百万两白银作为聘礼……
这样祸国殃民的狐媚,难道不该死吗?我是为民除害!我是为民除害!生为郦国人,死为郦国鬼,宁死不做东岭狗!”
九君镇上的百姓鸦雀无声,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钟唯唯,有震惊,有失望,有愤怒,也有厌恶,还有不敢相信。
简五接受不了,冲上去把钟唯唯护在身后,气愤地大声道:“她是那种人吗?别人随便说几句你们就信了?”
钟唯唯看着这些眼睛,想起了若干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阿爹和阿娘在断头台上被砍头,周围就是围着这么一群人,他们用厌恶、失望、愤怒的眼神看着阿爹和阿娘,往他们身上扔菜叶子和臭鸡蛋……
钟唯唯忍不住生出了些疲倦,忍不住想,做人可真难,不管之前做得再好,只要有一点点不对,就成了最坏最坏的人,就该被踩到泥地里去。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解释,把她刚才已经写信阻止重华的事说出来,但她就是不想,觉得累,累到一句话都不想说。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条清脆的声音乍然响了起来:“钟馆主不是那种人!我不信!”
是一个乞儿,他曾经得到过钟唯唯布施的热粥和馒头。
他被人撺掇,大着胆子向钟唯唯求一杯她亲手点的茶汤,原以为会被乱棍打出,却得到了钟唯唯的认真接待。
又一条苍老的声音跟着响起来:“我不信,这是别人害钟馆主的,不然她根本不用离开京城来到这里。”
是镇上的私塾先生,他曾经被钟唯唯邀请,观看了东岭与郦国茶师的茶道交流会,骄傲地看到钟唯唯战胜了不可一世的东岭大司茶梅询。
一条女声响起:“我也不信,按你的说法,陛下那么疼爱钟馆主,钟馆主正好作妖,可她做什么了?好生贤惠!若不是她,如今咱们还不知过的什么日子呢,哪有现在这么好过?”
是街边卖油饼的武大婶,钟唯唯曾经吃着她的油饼,问过她希望自己能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当时说,自己从来没有去过州府,更没有去过京城,听人家说那边很繁华,很了不起,她很想去。
钟唯唯许诺说,她会有这个机会的。
武大婶长得五大三粗,终年全身油烟味儿,就连脸上的毛孔里也似乎滴着油。
所以有头有脸的爷们夫人小姐,谁都不耐烦和她多说一句话,钟唯唯是唯一一个愿意笑脸对她,并耐心和她说话聊天的人。
有人善意地笑起来:“那武大婶,依着您说,怎样才叫作妖呢?”
☆、516。第516章 我想静静
武大婶一手叉腰,一手举着油铲,大声道:“男人爱老婆,老婆不是正好作妖吗?今天要吃油饼,明天要吃白馒头,后天就要吃鸡,不给就要上房揭瓦!
钟馆主她要什么了?给她她也不要的!你们自己没有眼睛吗?都瞎了啊?别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呸!猪都不如!”
人群中有稀稀落落的声音渐渐响起:“是啊,钟馆主是好人,一定是东岭狗在骗人,在害人……”
稀稀落落的声音渐渐变大,变响亮,最终变成了对钟唯唯安慰和关怀。
陈少明涨红了脸,愤怒地从人群中挤出来,走过去,抓住宋白的脸狠狠抽了两个耳光。
一口唾沫吐到宋白脸上,鄙夷地大声骂道:“被东岭狗收买了来害自己人的狗东西,不,你狗都不如!”
钟唯唯心里有了些许暖意,她抬眼看向众人,朗声道:“我向大家保证,割让凤州和南郡,给茶给银子,为我换药这种事绝不可能出现!
陛下是明君,不是昏君!就算他要与东岭联姻,也只会是为了郦国好,绝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我作证!”
许翰大踏步而来,把钟唯唯护在身后,大声道:“东岭使臣未过九君镇,绕路加急往京城而去,此时尚未到达京城,更未面圣,为何这些话就被漏出来并成为杀人的利器?分明就是有人想趁机兴风作浪!”
他大声把钟唯唯刚才写信的事情说出来:“此刻信已三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你们这些糊涂虫,是想帮着别人逼死自己家的大茶师吗?
她若死了,明年的斗茶大会又要怎么办?你们还想不想吃饭?一群蠢货!”
“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之前怀疑过钟唯唯的人羞愧地低下头。
一直相信钟唯唯的人得意地表示:“我就说嘛,钟馆主不是那种人。”
女人们则从国家大事上,诡异地转到了皇帝陛下和东陵帝姬的婚事上,对钟唯唯万分同情:“可怜的钟馆主,陛下若真是娶了东岭帝姬,她可怎么办啊……”
钟唯唯低着头,在许翰、简五、陈少明等人的保护下,登上车离开,没有去管宋白的事,左右许翰不会让这个人好过就是了。
何蓑衣和夏栀站在不远的街角处,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夏栀焦急地推何蓑衣:“何爷您怎么不过去?”
这是最好的献殷勤的机会,即便是错过了英雄救美的最佳时机,也该上去嘘寒问暖,表示一下关心才对。
何蓑衣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他分明巴不得东岭帝姬嫁过来,巴不得钟唯唯受了委屈,和重华渐行渐远。
可是当他知道东岭人借此做文章,往钟唯唯身上泼脏水,利用宋白逼迫残害钟唯唯时,他心里却生出来很多很多的后悔和后怕,以及对自己的鄙视和难过。
隔着人群,他看到孑然独立、沉默不语的钟唯唯。
他猜得到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想到自己也是逼迫她、用恶意回报善意的那些人中的一员,他就特别特别难受。
夏栀跟随何蓑衣多年,一看就知道他不好受了,便劝道:“这事儿也不能怪您,您已经尽力了。”
何蓑衣哑声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夏栀不放心:“可是……”
何蓑衣转身就走,一口气走回他住的地方,把院门紧紧关上。
靠在门上,失神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觉得心里空缺的那一块越来越空,好像怎么都填不满了。
有人重重地拍响了他身后的门,李药师兴奋地在外面喊:“开门,开门,何爷!我有好消息!你让陛下找的那味药,三百里加急送来了!”
何蓑衣一时五味杂陈,顺着门扇滑坐到地上,伸手将两只耳朵捂住。
东岭想要联姻的事同样让京城炸了锅。
韦太后得知始末之后,第一个跳起来不依:“自郦国建朝以来,从未有过东岭帝姬为后的先例!”
吕太贵妃也跟着冷幽幽地来了一句:“别说是东岭帝姬,哪怕就是东岭人,也没有谁踏入过后宫!”
吕纯纠正吕太贵妃的话:“姑姑记错了,太祖时期,有位静妃娘娘就是东岭人,还诞下了一位皇子。”
吕太贵妃“呸”她:“滚开,回你的西翠宫去,没本事的东西,只会讨好陛下。”
吕纯一本正经:“身为陛下的后妃,不讨好陛下,难道要和陛下对着干?”
吕太贵妃懒得和她多说,直接让人把她送走了。
吕纯回了西翠宫,白嬷嬷就迎上去:“难道您真的赞同东岭帝姬嫁过来么?”
吕纯丢个白眼给白嬷嬷:“她嫁不嫁的,关我什么事?难道我想管,陛下就听我的了?
陛下平生最恨的就是威逼胁迫他的人,她要嫁进来找死,我拦她干什么?割地做聘礼,亏他们想得出来。
陛下此刻一定是最窝火的人,我再跟着闹腾,他立刻就厌弃了我。”
白嬷嬷一想就是这么回事,便道:“那以您看来,这件事会怎么收场?陛下会答应么?”
吕纯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让人立刻关紧了西翠宫的大门,没事儿不许放人出去,谁敢给我惹麻烦,我剥了他的皮!”
白嬷嬷应了好,忙着要去处理这事儿,却又被吕纯叫住:“慢着,我虽然不管这个事儿,但是有一个人不能不让她管。”
吕纯凑近白嬷嬷的耳朵,低声道:“把这个消息透给钟欣然知道。”
据她所知,钟欣然以钟南江唯一嫡女、大才女、大孝女的身份,和一群酸儒清流打得火热,这样露脸的机会,怎能不给钟欣然呢?
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