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伤得不重,知道他虽然不高兴,但是并没有耽搁政务,没有迁怒别人,也没有滥杀无辜。
他有条不紊地做着他的事,真正把昌连的防务清理规整了一遍。
发作了几个不听话的将领,也提拔了一些真正有能力的人,还杀了两个当地臭名昭著的恶霸。
所以御驾回京时,是得到百姓欢送的,他做得很好,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第二天,保长领着何蓑衣去了村东头,那里有一座他家老人原来住过的旧房子。
前面有个小院子,四间房,半间厨房,还有口井,后头有块菜地,里头种的菜刚发芽。
☆、380。第380章 我要你活(1)
房子有些荒废了,但是墙体坚实,换换盖草和门窗,也还好住,最难得有井有菜地,和村民保持一定的距离,很清净。
何蓑衣来回走了几趟,花大钱把这房子买了,再请保长找人来修整。
他肯花钱,会做人,又有保长出面顶着,村里的壮劳力都来帮忙,不过三两天功夫,就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重新粉刷过的墙要晾干,门窗上的桐油也要散散味儿。
何蓑衣带着人出山去买家私粮食,钟唯唯就带着梁兄和小棠,悠闲地看人家采茶,蹲在人家门口看人家怎么做茶。
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的梁兄,天然自带避毒功效。
钟唯唯只要带着他,闲人一律不敢靠近,不敢打听,就连狗见了他都要叫得小声些,更不要说那些会欺负生人的大白鹅。
梁兄挺勤快好养活,给啥吃啥,不挑嘴不嫌弃,什么力气活精细活都能做,让做啥就做啥。
欺负他他也不说话,悄无声息往阴影里一藏,钟唯唯不叫就不出来。
如此一来,就连夏栀都不忍心太过欺负他,更不要说钟袤,没事儿就找他说话,让他教自己功夫。
他倒也不吝惜本事,认认真真教钟袤,教的是如何用多种方法,快捷有效地杀死一个人。
梁兄特意挑了钟唯唯在的时候教学,目的是让她和小棠耳濡目染,看看别人是怎么杀人的,以及,希望她们多少能学到一点。
钟唯唯就好像是飞出笼子的鸟,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学。
她兴致勃勃地坐在一旁观看,跟着比划。
但是很快发现,杀人是一件需要技巧、力量、速度三者相结合的事,很不容易学到,她就不比划了,安安静静当看客。
小棠撑着下颌看梁兄,看完之后转动僵硬的脖子,和钟唯唯形容:“我觉得他比李安仁更像个男人。”
完整的梁兄,当然是比不完整的李安仁李公公更像个男人咯。
钟唯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小棠恼羞成怒,牵着她的袖子泫然欲泣:“您笑什么?”
钟唯唯道:“你别担心,他没听见,你的眼光不错,他的确是比李安仁更像个男人。”
梁兄的手一抖,教错了钟袤一个动作。
钟唯唯笑得更厉害,小棠羞得把脸捂起来。
夏栀看得不顺眼:“就不该留他,姑娘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个人来的!何爷,找个合适的机会打发走他吧。”
何蓑衣微眯了眼睛,沉默地看了片刻,平静地走开。
钟唯唯一天病不好,就一天不可能回到重华身边去,他不用跟一个小小的护卫斗闲气。
半个月之后,房子弄好了。
何蓑衣买了一头猪,请全村的人吃了一顿,两条后腿腌制成火腿,又熏了些腊肉挂起来,买米买柴买油,搬进去准备过冬。
而那位外出采药的老药师,也终于回来。
他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带着钟唯唯一起去求医。
老药师姓李,孤身一人,离群索居,住在距离村落两里远的地方,房子后面靠山,前面是一大块药田和茶园。
村里人既害怕他又尊重他,悄悄和钟唯唯说他是能和黑白无常求情的人。
例子是,好几次他都救回了已经死去的人。
钟唯唯虽然不信什么“可以和黑白无常求情”的说法,但是救回死去之人这样的说法,却真的令她生出来几分期盼。
何蓑衣更是信心满满,药方上有几味药,产地之一就是九君山。
李药师这种土生土长的土大夫,一身学识多半来自于家族传承。
就算是这几种药已经绝迹了,他也多半知道一点。
只要能知道一点,那就能顺藤摸瓜,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更何况,李药师身份十分特殊。
出乎意料,李药师对钟唯唯跟何蓑衣十分冷淡,他甚至不愿意给钟唯唯看病号脉。
他一直蹲在药地里忙活,假装自己很忙:“我这几颗珍贵的药苗要死了,今天真是忙不过来,要不,你们明天再来?”
钟唯唯感受到他的态度,不由得看向何蓑衣,只见何蓑衣半垂了眼,眼里满满都是杀意。
钟唯唯唬了一跳,再去看,何蓑衣眼里的杀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笑成月牙状的眼睛。
他好脾气地在李药师身旁蹲下来,帮着他弄药苗:“我为先生做牛做马,还请先生帮个忙,替舍妹瞧瞧。”
李药师看了钟唯唯一眼,转过身背对着何蓑衣,闷声闷气:“你别乱动!你弄不好我这个。我也不要你做牛做马。”
何蓑衣笑着挪了一步,再次接近李药师:“不管先生想要什么,只要你治好她,我便能满足你。”
李药师突然站起来,用力把手里的东西砸在地上,大声骂道:“你这个人好没道理!我看不来这个病。你咋胡搅蛮缠呢?”
他一吼,好几个在附近茶园里干活的村民就扛着锄头围拢过来:“怎么啦?”
钟唯唯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李药师已然大声道:“这两个外乡人,好生无礼,非得让我帮他们看病,还说什么看不好就要弄死我。”
再一指何蓑衣,“特别是他,踩死我好几颗贵重难得的药材,那可是娃儿们的救命药呢。”
村民一听,全都神色不善的看向何蓑衣。
九君山中多瘴气,大人知道,不会随便踏入那些地方,小孩子贪玩不懂事,往往容易出事,那就要靠李药师来帮忙救命了。
虽说何蓑衣平时很会为人,但涉及到这种会影响大家的紧要事,没人高兴。
李药师继续煽风点火:“真是的,随便给点钱就让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住进来,也不怕惹麻烦。
莫非真要等到出了大事才后悔吗?一看就是男盗女娼,不是好东西,看好你们的茶叶和贵重物品吧。哼!”
边说边走回去,重重地把门锁上。
钟唯唯怒了,哪有这样血口喷人的?
不看病就不看呗,这样冤枉人。
再对上村民排斥的样子,心里更难受了,拉着何蓑衣就走:“不看了。”
☆、381。第381章 我要你活(2)
何蓑衣神色不变,坦然自若地朝那几个村民点点头,也不解释,跟着钟唯唯回去。
钟唯唯走得飞快,何蓑衣小跑着跟上她,见她气呼呼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你生气什么?他不看,咱们另外想法子就是了,不值得气。”
钟唯唯低声道:“不想让阿兄为了我这样辛苦,这样哀求人。”
她看着何蓑衣,神色坚定:“我不认命,但不强求,所以师兄也不要强求。”
何蓑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比在京中时稍许胖了些,皮肤也黑了一点,唯有眼睛始终清澈明亮,坚定从未减少。
他垂下眼,缓慢而坚定地道:“我要你活。”
哪怕是强求,也一定要她活。她的毒,因他而起,必须因他而终。
二人回去后,钟唯唯觉得经过今天这事儿,自己大概不能在这里久住了。
村民们大概也不会再如从前那样待她友好,得抓紧学习制茶之法才行。
她跟何蓑衣说了一声,就带着小棠和钟袤往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
九君山的薄片茶必须要用粗老的茶叶,历经杀青、初揉、渥堆、复揉、烘焙等过程才能成型。
其中最关键的技巧是堆积发酵,这个最难掌握,温度、湿度、时间,缺一不可。
她从来到这里的第二天起,就一直在看,看到现在,也不敢说自己就完全掌握了。
因此她带着小棠、钟袤,往人家院子里一蹲,就不走了。
她在那里看得如痴如醉,何蓑衣则带着梁兄、夏栀砍柴烧炭,舂米,腌萝卜,忙得不亦乐乎。
保长愁眉苦脸的走进来:“李药师不让你们在这里住,说让你们明天就搬走。”
原本在舂米的梁兄闻声,猛地回头,目光锋利如刀,直直地射向保长,杀气腾腾。
保长硬生生被他这一眼看得骨头发寒,害怕地站起身来,心虚后退。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可和你说,我是保长,保长!能和镇长打交道的!
镇长头上是县老爷!县老爷,你知道么?你见过么?随便一句话就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真是好大的官呢。”梁兄冷嗤一声,扔掉手里的家私,朝保长走过去,俨然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节奏。
何蓑衣突然说道:“我们后天走。”
梁兄冷冰冰地回头,把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对准了何蓑衣。
不是说这里可能会治好钟唯唯么?就这样走了,是不想钟唯唯病好吧?
夏栀也不能理解。
钟唯唯等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九君山有药有大夫,是何蓑衣花了很大力气和心思才打听到的消息。
费尽力气,好不容易在这里安顿下来,居然就这样轻易答应走人?
夏栀贴近梁兄,低声问道:“铁疙瘩,若是你放开手脚,这村里的人,同时能对付多少个?”
梁兄并不在意这个绰号,很认真地回答:“一二十个不在话下。”
夏栀道:“我也能对付十多个。我们爷呢,二三十个不成问题。”
村子里本来就没多少人,壮劳力就更不多。
保长的脸色十分不好看,摸索着准备往外溜,好不容易走到门口,正要往外跑,一只手轻轻抓住他的肩头。
原本在烧炭的何蓑衣,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他,就连何蓑衣怎么动作的都没看清楚。
保长吓得三魂出窍,“嘎”的一声怪叫。
一句“杀人啦”还没喊出来,何蓑衣已然收回手,温文尔雅地再次重申:“我们后天走。”
“好。那就后天走。”
保长双腿发软,再看到突然掏出两把刀,蹲在磨刀石旁慢慢磨刀的梁兄,硬生生吓出了眼泪:“英雄,好汉,有话好说,不关我事。”
何蓑衣“嗯”了一声,“我们后天就走。”转身入内,洗米做饭,切肉焖豆,不再搭理保长。
保长双腿发软,白嘴白脸地离开。
看到蹲在人家院子里看热闹的钟唯唯几人,本想让村民把钟唯唯姐弟轰走,始终不敢,悄悄溜走了。
制茶的这家小姑娘,对钟袤很有点想法。
唯恐钟唯唯看得不高兴会带走钟袤,恨不得把所有的制茶工艺、方法都详详细细地演示一遍给钟唯唯看。
钟唯唯看得兴高采烈,直到何蓑衣来喊她回去吃饭,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留守在家的几个男人空前沉默,梁兄吃好饭就去磨刀。
不但磨他自己的刀,还替夏栀和钟袤磨佩刀,就连剪刀和菜刀、斧头都没放过。
小棠洗了碗就去帮他忙,看着竟然十分和谐顺眼。
钟唯唯撑着下颌,生出些不合实际的想法:“阿兄,他俩可以配一对。”
“异想天开。”何蓑衣还在烧炭。
冬天快到了,山里阴冷,钟唯唯有寒腿,身体还不好,肯定会用大量的炭,他必须准备很多才行。
总不能她跟着他,就连温饱也没有。
钟唯唯不服气,怎么就是异想天开了?
梁兄已然回不去了,小棠始终要嫁人,男未婚女未嫁,只要互相看得顺眼,凑一对难道不好?
何蓑衣明显有心事,并不和她多话,只管忙着做事,做好了就打发她去吃药睡觉,丝毫不提后天要搬走的事。
钟唯唯其实不用他催促,到点儿就困了。
等她睡着,何蓑衣自炭堆旁起身,平静地交待任务:“小棠、钟袤、梁兄、夏栀,守好院子,看好人。
不管听见任何响动,都不要离开院子,眼睛不要离人。不管任何人闯进来,敢对她不利,只管杀。”
他说得很平静,就好像是在安排,谁去切菜,谁去洗米一样的自然。
小棠却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冷的,不过她想,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只要能护着姑娘,能护着大家,何必去管那么多呢?
钟袤紧张地看着何蓑衣:“阿兄要去哪里?让夏栀跟着你吧,多个人多双手。”
何蓑衣很欣慰,因为至少钟袤知道,他是要去做危险的事。
他露出笑容:“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人多反而碍事。”说完拉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382。第382章 白衣如霜
月色清华,照在何蓑衣身上,白衣如霜,发如雪,他走得沉稳有力,毫不犹豫。
见他走来,李药师养的两条大狗呲着牙要冲上去,他轻轻挥袖,两条大狗无声倒地。
他轻轻跨进院子,推门,点亮火折子:“出来。”
无人应答,李药师也不在屋里。
何蓑衣半点犹豫都没有,走到墙边堆放柴禾的地方,找一根细树枝,点燃,再往柴堆里插。
火苗渐生,越燃越大,照亮了他温和中透着冷漠的脸。
他平静地看着跳动的火苗,找一把铁锹,往药田走去。
第一下,铲除了十棵药苗,第二下,一片药苗倒地。
李药师藏于暗处,何蓑衣的铁锹每挥动一下,他便痛得吸气。
待到火苗舔至房顶,药田去了一半时,他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大叫道:“你想怎么样?”
何蓑衣扔掉铁锹,平静地朝李药师走过来,衣袂飘飘,如同谪仙。
分明是一幅极有意境的画,李药师却害怕得连连后退:“你是那个魔鬼的种。”
何蓑衣微微怔住,魔鬼的种吗?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邪魅的笑容,手一伸,掐住李药师的脖子,一字一顿:
“我要她活,不然你就去死,我要让这个村的人都给她陪葬!”
火光跳跃,李药师看到,何蓑衣的眼里竟然有了些血红疯狂之色,他骇然跪倒:“不要……我治……”
魔鬼……李药师把这句话藏于心里,颤抖着提了水去灭火。
何蓑衣冷眼旁观,并不帮忙。
直到有村民发现火光,跑过来看,他才换了一张脸,焦急地帮着李药师打水提水灭火,水甚至打湿了他的衣服鞋袜。
一个人,怎么能把真实的情绪隐藏得那么深呢?
装得这样的像,这样的无辜热情诚恳……
李药师看着何蓑衣那张干净漂亮的脸,不寒而栗。
保长带着村人赶来,看到何蓑衣在此,惊疑不定:“怎么回事?”
何蓑衣抬起袖子擦擦汗,平静地看着李药师。
李药师把心一横,道:“我打着火把锄药田,不小心点着了柴堆,多亏这位小哥,帮我灭火,不然房子肯定被烧了。”
何蓑衣平静地朝他拱拱手:“举手之劳。”
保长觉得怪怪的,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先招呼村人灭火。
灭了火之后已经夜深,村人散去,保长带了几个壮劳力不肯走,生恐何蓑衣会做啥。
哪知何蓑衣平静地蹲在井边洗洗干净,再平和地抬眼看着李药师:“那我先回去了,明天我带舍妹过来。”
李药师全身汗毛直立,满口答应:“好,好。”
何蓑衣向保长点点头,信步而去。
保长摸到李药师身边,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