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被围困的三个月里,死者十之六七,横尸满路、烂汁满沟,他以为自己已见识了人间绝境。
但他没料到还有更深的炼狱。
为劫掠财货,也为泄愤。李斛将城中文武及其子弟尽数驱逐到街上,命士兵乱刀斩杀——建康是天下世家聚居之地,那些食甘饮醪的贵胄子弟如牲畜般被驱逐出府邸虐杀。死者三千余。都城九街,车马所经,践踏的尽都是公卿之骨与肉。无数世家灭门绝户。
可笑天子耗尽毕生同世家周旋,指望他们能稍稍让利出来,给天下寒门贤士以进身之阶。却只如蚍蜉撼树。
而李斛入城不足三日,那些孤高在上的门第便一个个如猪狗般匍匐在地了。
公卿、世家尚且如此,况乎百姓?凡没来得及逃出城去的,无不活在日复一日的劫杀中。
他潜伏了五天,终于在今日清晨闯出城来,但也损伤了近一半负责诱敌的人马。
而这五天里,先前在城外作壁上观的援军,也终于一哄而散。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李斛今日所造下的罪孽,这支盟军的主帅起码要担负一半。也许他们最初的打算是做螳螂背后的那只黄雀,但时至今日他们早已失去民心和道义,已是无名之师。不散何为?
所幸援军先前盘踞的梅岗一带,李斛的势力还没来得及抢占,此地守备薄弱。他打算从梅岗突围,自西南离开建康。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是东去京口还是西去南陵……
他想,还是去南陵。京口固然地近三吴鱼米之地,距徐州也近,可他的势力不在此处。而历经台城一围,他对于仰仗他人之力救危存亡一事已然深恶痛绝。哪怕徐州有他的舅舅,他也绝不愿再受制于人了——他想要一个他能全然自主的局面。
而他在南陵有兵马,还有从蜀地运送来的近三十万石粮草。必有一战之力。南陵在建康的上游,和京口同为建康的锁钥重镇。只要他的舅舅能抢占京口,就能和他形成夹击之势。尽快打回去。
他望着篝火,盘算着心事,不知不觉困倦袭来,竟坐着睡了过去。
朦胧中被人轻轻唤醒,“殿下,卯时到了。我们杀出去吧。”
天和六年正月十七日,夜。
宫城。
满月未残。虽在深夜,却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只天色略有些阴晦,月周映出层层密云,想来不知何时就要变天了。
地上有风。殿内经冬不扫的残枝败叶被风吹动,刮得地面哗哗作响。
阴寒的湿气浸在风中,吹到人身上,瞬间就透过总也晾不干的衣服侵入四肢百骸,让人打从骨头里冻得发抖起来。
守门的士兵纷纷缩着聚到火堆旁,抱怨,“这江南的冬天连冰都冻不住,怎么反而觉着比在怀朔时还冷。”
便有人取笑,“是阴冷吧,聚了这么多冤魂……”
“没事儿,这里和尚比鬼多,超度得来……何况这些窝囊人纵然做了鬼,也是窝囊鬼。”一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匪兵杀人越货多了,心中百无禁忌,城中十万冤魂在他们口中也不过一句笑言。反而说到和尚寺庙,免不了就要说起这四百八十寺所聚敛的财宝,不由纷纷垂涎起来。不过崇佛之心不论胡汉南北,李斛和他手下这些恶鬼竟也敬畏佛法。乱世里独佛门庙宇免于劫掠,百姓纷纷投身寺庙寻求庇护,这些早先藏污纳垢、聚敛无度之处,竟真有些救苦救难的慈悲意味了。
接连的劫掠和屠杀之后,台城内没不剩多少人。经过这几天的焚烧清理后,街上更是空荡荡的,一眼就能忘到头。各处的守备便都十分松懈——只是听说临川王至今还没落网,上头严令追捕,故而夜间巡逻依旧十分密集。
比之外头,皇宫之内的守备反而更严密些——毕竟天子还被囚禁在此处,唯有这个囚徒是万万不能走脱的。
不过……想来天子也抗不了多久了。自四天前被软禁到含水殿,便无人送进去一粒水米。老皇帝纵然冻不死,恐怕快要被活活饿死了吧。
士兵们提起里头的人,不知谁说了句,“你们说大司马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啊?”
旁人正待接口,门边飞快的传来一声,“查岗的来了!”
一行偷懒的士兵手忙脚乱的踩熄火苗,各自归位站好。
果然片刻后便有巡逻的卫队走过来询问情况。
士兵们正待作答,忽听得有瓦片落地的声响,各都一惊,同时往墙上望去。
却并没见什么人。
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有人问道,“要进里头去看看吗?”
正说着,却又听一声脆响。这一次士兵们却听清了来处,便有人绕到对面断垣处,向里一望——果然见一个肥胖的妇人站在水井边,正在打水,那脆响却是她不留神将水瓢落在地上发出的。
士兵们立刻便认出来,这是前日才掳掠来的厨娘——台城内宫娥们尽都被摧残,只这厨娘因肥丑和眼疾被嫌弃,没受太多罪。眼下人手不足的时候,她便被驱逐来做些煮饭和浆洗的活儿。因活计多,每日四更便得起床打水准备。
弄明白原委,士兵们不由厌恶她丑人多作怪,拥上去按倒她很是踢打了几脚。
那胖女人只抱着头缩在一旁,连声哀嚎都敲不出来,让人觉着分外无趣。便有人道,“行了。再打死了她,连个煮饭的人都没了。”
这些人才停下手。
见没旁的事,巡逻的卫队很快便离开了。
不多时,守门士兵们便又故态复萌,纷纷钻进门楼里去避风。独留一个人在外头把守。
那把守的人却也困倦,上前在胖女人屁股上拧了几下,忽瞧见她后颈上皮肤白细如脂,不由有些上火。正要腻上前去,便见那胖女人拘谨的回过头来,露出右眼上骇人的白翳来。那士兵吓了一跳,只觉得败兴至极。胡乱骂了她几句,道,“看着点!若有人来仔细老子扒了你的皮!”
便也打着哈欠躲到门楼内侧去了。
那胖女人抻着脖子忘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快步进屋取了个包袱出来,绕到门楼的那侧去。
乌云蔽月,天阴欲雪。
又有门楼遮蔽,此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胖女人小心摸索着上前,果然见有个人躲在暗处,虽皮肤已涂黑了,却依稀能辨出轮廓来。
那人只用那双清冷的眼眸直视着她——她亲见那胖女人弄出动静引开卫兵的注意力,倒没有对她动什么杀机。但因不清楚她的立场,也难免心存戒备。
胖女人似乎察觉出她的紧张来,立刻便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伸手递过包袱来。
她不接。
胖女人便将包袱小心搁在地上,似乎打算离开了。可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留恋不去,那目光宛若失孤的食草母兽,温柔无害,却令人打从心底里难受起来。那胖女人脸上还有适才为了保护她而被打出的青淤……
她不知为何便身上拉住了她。
胖女人愣了一下,眼中立刻便露出欢喜来。
她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她想记住这人的名字,日后才好回报。
胖女人顿了顿,轻声道,“……七娘。”
她便也唤道,“七……娘。”
胖女人鼻头一酸,立刻垂下眼眸,转身匆匆离开了。
如意探手拾起包袱,那包袱软软的,里头想来包了薄棉衣。她将包袱绑在身上时,手上不由顿了一顿——那包袱沉甸甸的,里头并不只有棉衣。她还嗅到了锅底饭的焦香——大战之后城中粮食紧缺,城中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这人却把应急的食物分给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赶更新,先贴后补
补完
☆、62|第五十九章
风渐渐平息下来,不知何时月亮又从云后钻出来。
她借着月光悄悄的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此处应当是含水殿附近——含水殿原本是沈皇后斋戒礼佛的地方,自皇后去世后便再没旁人居住,早已年久失修。外头院墙虽完好,可据说里头侧殿的墙垣都塌圮了。她原本以为此处应当没什么卫兵才是,谁知守卫和巡逻却比旁处更严密。
甚至还就近专门配备了厨房。
自台城沦陷之后,如意便再没见过天子。
传言她却听了不少——有说天子已然遇害的,也有说他被下狱的,但如意觉着更可信的说法是,天子被软禁在台城某个宫殿里。
见着含水殿的守备,她便依稀觉着,恐怕就是此处了。
如意也不知究竟是被何种心思驱使。
她这次出逃分明就是九死一生,不过是仗着李斛不会杀她——他似乎还打算将她当奖赏嫁给手下某个“功臣”——故而拼力一试罢了。能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何况是救天子出去?
可察觉到守备的空隙后,她还是立刻便趁机翻过墙垣,潜入院中。
院子里比她想象得更加狭小,只一处偏殿和一座主殿而已。
偏殿果然已坍圮,墙垣和屋宇上生着杂草,有倾倒的柱子断在台阶下。月光如白霜洒落下来,那塌倒的墙垣和柱子上可见焚烧的焦黑痕迹——似乎当年曾发生过火灾,幸而被及时扑灭,没有蔓延到主殿。
想来这也正是这宫殿废弃的缘由。
此地荒芜冷寂,毫无人气。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和霉烂的气味,并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如意觉着自己可能是弄错了。
可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里头传来了微弱低哑的呼救声。
森冷寂静的深夜里,那呼救声鬼气森然,令如意不由后颈发寒——这些天宫里确实冤死了太多人,纵然果真滋生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感到意外。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万一真的是活人在呼救呢?
她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循声上前去。
待绕过侧殿,那声音却消失了。
惨白如霜的月光照耀之下,正殿的大门半开着,分明有一只枯瘦的手从门里伸出来。
如意眼中忽就一酸——月色下,那袖口上的五色华虫纹章清晰可见——那人穿的是天子衮服。
如意上前将天子扶起来。
他衣服冷得像冰,上头有几团污渍,却辨不清是水还是血。
如意想要掀开他的衣袖查看,天子却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水。”他抬手时露出一小节手腕,那手腕枯瘦,只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如意眼中泪水立刻便滚落下来。
她慌忙翻出皮囊来凑到天子唇边,那昔日尊贵优雅的老人如饿鬼般仰着头去追一口水。如意又从包裹中翻出裹蒸喂给他。天子狼吞虎咽的吃尽了,闭目养神片刻,才终于缓缓恢复了些力气。
他说,“那边有熏笼,你拿近些,点起来……朕冻得疼。”
如意去搬熏笼,见里头只剩些炭灰,便扫了架子上几本书丢进去引燃。
天子被呛得咳了一声。
如意忙递水给他,天子却摇了摇头。
他只闭着眼睛,缓缓问道,“你怎么来了?”
如意答不上来。天子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复又闭上,道,“……你想逃出去?你阿娘没说过你的身世吗?你本是——”
如意这才艰涩的打断他,道,“阿娘生我,陛下养我,我没有旁的爹娘。”
天子不由动容,半晌方道,“……你阿娘好吗?”
如意声音一哑,没能作答。她只将话叉开,道,“二郎已逃出去了,等他杀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天子便长叹了一声。
如意解下包裹,将徐思包给她的蒸饼和米团悉数掏出来留给天子,道,“我也要出城去找二郎——陛下可有什么话要带出去?”
天子便问,“你打算怎么逃?”
如意道,“……会有人接应我出去。”
天子不由轻嘲,“……荒唐。”
宫城的守备看似松懈,可非常时期,对于出入的管控只会更加严密。入倒还罢了,凡有出宫势必严加盘查。而如意和徐思一样,生就花容月貌,不论走到何处都极为醒目,定然不能轻易蒙混出去。何况如今兵荒马乱,法纪废弛,生存艰难。人性最凶残自私的一面已如虎兕出柙,再无约束。李斛手下这些匪兵更是罪恶之尤。如意一旦被盘查,还不知会落到什么境地……
可天子还是艰难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衣襟,道,“里头有诏书,缝在夹层里。”
如意愣了一下,才猛的明白过来。
她便道罪,用匕首将衣服内衬割开,取了诏书出来。
天子道,“记得交给二郎……”如意领命,跪下给天子磕头,天子只抬手指她留下的食物,道,“都带出去吧。天高路远,不带粮食怎么成?”
如意便翻了锅巴给天子看,道,“我带了吃的。阿爹……陛下也要保重身体,二郎一定会杀回来的。您也——”
天子复又闭上眼睛。半晌,方伸手道,“你过来。”
如意膝行上前,天子艰难的抬手,沉沉的揉了揉她的头,道,“……好好的照顾你弟弟。”
不知何时,外头开始下雪。
那雪粒裹挟在风中,噼啪打落。沾衣即湿,守门士兵纷纷外头巡逻的士兵跺着脚偶尔咒骂着,不多时便消失在长巷那头。
如意从含水殿中翻出来,冒着风雪,飞快的往北寰门的方向去。
北寰门。
二郎安□□来的两个内应灌醉了几个本该在这个时辰换岗守门的士兵,自己替他们出来——但守门的士兵有十来个,城楼上还有二三十巡守的城卫,他们两三人混入其中,实在难以闹出什么动静。这些人虽也缩着脖子骂天,和他们偷偷的分喝烈酒取暖,但对于守门一事都不敢过于懈怠。
一时有人的递牌子上来,李兑便问,“谁大半夜的来闹人?”
校尉道,“个劳什子‘博士’的儿子,靠给大司马写酸文儿换了个门郎官儿。这不天冷嘛,上头安排他送炭。这会儿递牌子来打声招呼,免得到时候没人给他开门。”
李兑凑上去给他上酒,校尉便提点,“到时候查严点儿。这些世家子又肥还不经吓,多刮他点儿油水。”
正说着,忽见东方火光大盛。一行人忙去城墙上查看。
只见东方含水殿的方向,赤红色的火焰和烟尘翻腾而起,将大半边天空照的赤红。底下有人叫道,“失火了!”
冬日多衰草枯木,台城宫殿也多为木制,沾火即着。兼此刻宫中个殿人手不足,哪里来得及救火?风助火势,只烧得轰轰烈烈。片刻后便蔓延开来。
校尉先还道,“一时烧不到咱们这儿,横竖没有调令,别去管它。”
然而片刻后西南方忽也有红烟滚起——却是公主、嫔妃们聚居的辞秋殿和承香殿的方向。
校尉脸色这才有些变,喃喃道,“遭了,怕是有人图谋作乱!”忙道,“快传令下去,众人各自坚守岗位,不得擅——”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听有人大呼,“走水了!城门楼走水了!”
浓烟便在此刻翻滚上来。
北寰门也失火了。
如意回望向含水殿的方向,泪水不停的涌上来。
她知道,纵火的必然是天子自己——他取笑她逃亡得草率荒唐,却将重任托付给她。想必那个时候他就已做好了打算,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给她的出逃增添一些成功的机会。
她抬手抹去泪水,深吸一口气。
李兑终于如约同她碰头,道,“少当家的,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好了,回归日更。估计还能坚持七天吧……其实还是有进步的啦,以前最多坚持五天。
☆、63|第六十章
台城东北,覆舟山。
山上楼观、宫殿已尽数毁于兵隳战火,这个昔日繁华形胜的皇家园林已成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