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宣化城,建业帝的声音如在昨昔:
“敌军围城,我父子囿于城内,如燕巢幕上,谁愿临危受命,谁就挺身而出吧。”
望着建业帝的背影,十七岁的祝尧龄喘息一声重过一声,几乎就要喘不过气:他不要做质子!他不要在那不胜苦寒的塞北了却猪狗不如的残生!衣袖上忽然传来一个轻微的力道,拉他向后,吴淑琴?
祝尧龄只愕然片刻立即顿悟,毫不迟疑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只这一退,今后的三十年,果然便是海阔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同城、宣化城等指的是一镇之内的核心城。大同镇、宣府镇、榆林镇这种带镇的,指的是以核心城以及两边的一大段长城中的所有镇和堡。
第58章 极乐之乐
“看他现在这副模样,骨瘦形销,还瞎了眼睛,就凭他自己能从鞑子手中逃出?”承平帝冷笑,“笑话。”
王弼脑中依稀现出三十年前那个明如朝霞的少年,暗自叹息,道:“王爷不是说,鞑靼现在举兵入边关,邦内空虚,防守松懈,才有了可乘之机?”
“不错。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鞑靼大举进犯时回来,居心何在?”
王弼心一紧:“陛下的意思是,王爷跟鞑子,有所……”
“他连少时的一点点旧怨也牢记不忘。如此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这么多年来被困塞北,能不怨恨朝廷、怨恨朕?说不定,早已叛国投敌,成了他们的内应,更说不定,他们私下已经有了什么盟约。朕没有追究他,一来是念着手足情谊、他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辛苦,二来是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如何,京城危机,图穷匕见了吧?”
“您是说,王爷建议您退避南京,是另有图谋?”
“鞑子狡猾,大军主力至今难寻。他这一来,倒真是画蛇添足、自露马脚。他会对朕有什么忠心,担心朕的安危?他巴不得朕亡国灭身,他好兄终弟及。他建议去南京,鞑子就一定埋伏在南去途中!他危言耸听,说什么宣城下有密道,一定是故布疑阵,朕便偏要去宣城。”
见承平帝对尚孝王的防备已经接近走火入魔,王弼愕然,道:“陛下,三思……”
“你不是不知道,自幼,老四比朕更厌恶祝尧禅。再说,老四父子俩是戴罪之身,生死荣辱都在朕一念间,能不极力护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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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滚滚,马车颠簸不已。刘畅实在难忍,掀起帘子:“太后,咱们慢着些吧,再这么赶下去,臣担心您的凤体。”
“哀家支持得住,快一点,再快一点。”
“要不,咱们先回宫去吧,兴许陛下还未动身。”
“不,哀家知道陛下,敌军逼京,他不会多做一日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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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明妃?”祝斗南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灵光一现,想起是小汤山那一夜吴贵妃对他提起过,“是那些修习藏密极乐之音的女乐?”
鞑靼密使有些诧异:“您听说过?”
“还听说,不怎么样。当今皇上就听过她们奏的所谓密乐,并没什么效用。”
鞑靼使闻言面露鄙夷:“那是贵国皇帝见识浅薄,不得其法。”
祝斗南眉一挑:“哦?”
“十二明妃,是喇嘛教的法王们密灌顶时用来助兴的。法王们内功深厚,当然能受益无穷。贵国的皇帝,恐怕是缚鸡之力也没有吧?”
祝斗南若有所悟:“难道说,这极乐之乐,要对修过内功的人才起作用?”
“可以说,内功越深厚,所受影响就越大。当年,贵国有一高手王弼,传说他修先天童子功,修为极为深厚,就是被喇嘛教的极乐之乐破了功。”
祝斗南怔了半饷,仰天大笑:“祝北极,祝北极,妄你自负身怀绝技、清心寡欲,还真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鞑靼使对他的猖狂模样颇为不满:“此事要保密,龙虎将军一向厌恶这些阴谋诡计。”
“什么阴谋阳谋,除去祝北极,是在为他清扫障碍。好了——”祝斗南看他倨傲的神情,强抑心中不悦,“不必多言,我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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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北极所帅之军与鞑靼军在阳原县附近遭遇。鞑靼军立即原地驻扎,拒不出战。祝北极明知对方主将是祝北狩,可既然两军敌对,就不容私情。他等了一整天,鞑军仍是毫无动静,傍晚时,却等到了越季。
祝北极惊喜交加:“你怎么会来?是怎么穿过鞑子阵营的?”
越季神叨叨一闭眼:“本小姐有隐身穿墙之术,过千军万马如过无人之境。本小姐还能掐会算,算到殿下您军中暗藏春色,艳福无边。”
祝北极唯有摇摇头。这次出京虽然仓促,可王弼想得周到,鉴于皇上多疑多变,还是让王晨婴随他同去,可以往来传递消息,自己才好暗中支应。祝北极虽觉得无此必要,却也盛情难却。军中皆是男子,王晨婴只能单择营帐而居,颇为显眼,被越季发现也不足为奇。
祝北极道:“阁下既有如此法力,想必也能幻化作别人,一定是伪装的。我所识的越小姐,心胸开阔、落落大方,而且跟我心意相通,绝不会有如此猜忌。”
越季当即红了脸:“呸呸呸,谁和你心意相通了,不要脸……”
祝北极便不言语了。
忍了一会儿,越季舔着脸凑过去:“怎么不说了?”
“说什么?”
“我的好处啊。”
“刚不是说了好多?”
“诶呀那都是些什么,你怎么不干脆说我忠勇仁孝、足智多谋、侠肝义胆,想跟我结拜兄弟?”
祝北极忍着笑。
越季始终没等到想等的,丢过去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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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起,帐外响起乐声。叙话几次被打断,二人终于静下来。细细一品,觉得似不像是中原乐器所奏。也难怪,不远处就是鞑靼的军营。虽然不熟悉,可那曲子却说不出的好听,又隐隐透出一丝诡异,只让人心摇神驰,甚至……
帐子不远处,王晨婴一阵阵的耳热心跳。看来那藏人乐师没有虚言,这极乐曲果然厉害。
忽然,她腕子被人一把握住。
祝北极?
他的脸刚好掩进月光照不到的一角暗隅,并不十分清晰,可凭着对他的熟悉,王晨婴仍可认出:“北极,你怎么……出来了?”
“里头……好热……”
听着他不大正常的声音,她心神荡漾,是乐曲产生了作用——乐师说过,男子所受影响要强于女子十倍,此时只怕他已经是欲火烧身。她忙得反握住他。
“不……”他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些,“不行。我、我要走了……”
“别走——”她一把攥得死死的,“不要走。我愿意,我愿意的……”她第一次靠进他怀中,他只是稍向后撤了撤,到底是没有躲。
轻轻搂住他腰身,王晨婴自己也是身软如绵:“只要你,今夜之后,不负心。”
……
灯烛在黑暗中亮起,王晨婴慵懒地拉过一条被子,蓄满柔情的双眸微眯,慢慢适应着光亮。
抵死缠绵之际萦绕于心的那张俊脸终于在眼前清晰,似乎……也不是那么毫无瑕疵,细看,好像有些浅浅的疤痕……
王晨婴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刀,渗出层冷汗,她不断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一定是灯光不清,一定是自己魂不守舍……
可乍响起的笑,却彻底结束了这场绮梦。
那不是他的笑!
他拿起一方大雪红梅般的绢帕:“王弼倒是好家教。”
那不是他的声音!
僵在被中,王晨婴觉得自己冷成了一具艳尸。
他的手如方才一般温柔,沿着她的脸,脖颈,一直到被里……
“我还真有几分妒忌,要扮成他,才能有这般享受。方才,你叫的声音真是动人,还有你的……”
她尖利的叫声打断了他。
“嘘——”他低声道,“别扰人鸳梦,你的心上人这时,也正在颠鸾倒凤呢。”
“他、他和?”
“当然是越家那个丫头,成人之美,功德该不亚于救人一命吧?老天保佑让祝北极武功尽失,不死也残。”
王晨婴颤声道:“你胡说什么!”
祝斗南哈哈大笑:“那个乐师没有告诉你吧,这密乐只对有内力的人起作用,遇强则强,祝北极不是很强么?”
王晨婴忽然静默。
祝斗南不知她在想什么,他随手丢掉那方手帕,也根本不去在乎。
那一日,祝北极出京赴五花城的前夜,面对王弼提出的条件,他道:“您毕生最大的心愿,我知道,并非是将令千金许配与我,而是,恢复武功,恢复男身。”
王弼半饷方道:“您说什么?您可知,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您肾经重伤,却未必无法可救。您应该知道,九转还阳功,便有这样的奇效。”
“话虽如此,可九转还阳功之效也因施者功力而异,不是老臣胆敢小觑,实是殿下您的年纪……”
“您别忘了,当初师父为了替我疗伤,度与我多年功力。另外,我与您是师出同源,对疗伤大有裨益。我不敢夸口一定能让您复原,但却可以说,如果普天之下还有能让你了却心愿者,便只有我。”
“可是……可是,这会耗却您十多年来的修为,内力尽失、前功尽弃。”
“只要您答应帮越家兄妹,我绝不反悔。”
……
王晨婴记得功力初复的王弼兴奋的样子:“好孩子,只要叔父……不,从今以后,你可以叫爹了。只要爹完全恢复了,一定禀明皇上辞去宦官之职,从此以后便可堂堂正正建立一番功业,为你也博个荫封。到时候,咱们明媒正娶做正氏,再不必非要委屈做小。”
“哈哈——哈哈——”
这笑声听着有些毛骨悚然,祝斗南说不清的心生厌恶:“你笑什么?”
王晨婴的声音一如往昔:“既然您心腹大患已除,我也替您高兴。”
乐声早已停止。祝北极和越季同在一个帐子里,面面相觑,总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祝北极忽道:“其实……你除了忠勇仁孝、足智多谋、侠肝义胆外,还……秀外慧中、娇俏可人……总之就是——”他仿佛下了好大决心,“特别讨人喜欢!”
说完脸腾地红了,人也腾地站起。
今晚是怎么了,就是觉得血一个劲儿的往上涌。祝北极忙道:“你早点歇吧,我走了。”
人都走了半饷,越季才从梦中惊醒:“哎哎哎——喂——”
帐外小兵忙进来:“您有何吩咐?”
“快快帮我去打听刚是什么人奏乐?跟他们说我要买了他们,花多少钱都买!”
第59章 旧日重来
就在承平帝急匆匆躲进宣化城的当晚,城外响起长鸣不绝的牛角号,不远处是黑压压逼近的大军和密密麻麻的苏鲁锭。
鞑靼军早已埋伏在这里。
承平帝大惊失色,急宣祝尧封,却遍寻不到,连祝北赫也不知踪影,孙成玉更是一问三不住。最终,找到个战战兢兢的王府长使。那小老头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我家王爷和世子早已……早已出了城。他说……他说您……不公。他父子镇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榆林之败,明明是……揆文王世子开办马市的过失,却……却要我们世子承担……”
承平帝向后跌靠在椅背上,全都明白了。
外面炮声隆隆喊杀阵阵,鞑靼已经开始攻城。孙成玉向来形同虚设,没有主帅的宣府军形几乎溃不成军。
被困的宣城、叛逃的王爷、落难的皇帝……这一幕竟像是三十年前的重现!
是天意,还是人为?可这条避难的路,明明是自己选择的……承平帝的目光像两支箭,倏然射向尚孝王。
尚孝王紧闭双眼,似感不到逼来的杀气,嘴角却又像抿着一丝微笑。
他早有预谋,他成竹在胸,他明知自己不会相信宣府所谓的危机。而他真正的意图,却正是要引所有人来宣府。
承平帝突然想通,却失却了勇气。那个幼而失祜、多疑多虑、患得患失的少年瑟缩于黼黻龙袍,骨子里的怯懦,一览无余。
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重现三十年前,那么下一幕,就该是……
“报——”
承平帝的双耳一贯而穿,全身都剧烈地一颤。
探马道:“鞑军暂停攻城,派使传信,若要退兵,除非……”
承平帝咬着牙:“说!”
“请陛下暂时移驾塞外,待收到我朝赎金,自当送陛下归还。”
果然是这样!
吴伯埙率先斥道:“荒谬!”
探马立即道:“大人稍安,鞑靼使者说道,知我朝天子身份贵重,若是不愿移驾,可由一位亲贵替代。”
一霎时,众臣全都哑然,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心念念——我不亲、也不贵。
承平帝不禁将眼睛暗暗转向尚孝王。
他仍然似笑非笑地沉默着。
探马悄望一眼尚孝王,道:“鞑使声称,尚孝王……无足轻重,不堪为质,城中除却陛下,如今最亲最贵的,是潇湘公吴誉。”
“老国公——”两人从身后搀住吴誉,轻道,“您当心些,您可是——至亲至贵。”
宣城之危,还等着您来解救呢。
“当真——”吴誉的嘴唇微微发抖,“当真是要,老臣?”
“鞑靼使又言,中原是礼仪之邦,百行孝为先,念在国公年纪老迈,如果不便北去,可有儿子替代。”
“吴大人!”
这一回换做吴伯埙站不稳。立即便有人将他扶住,连话都如出一辙:“您小心。您可是,至亲至贵。”
即便此时情势再危机,众人也看出,鞑靼根本就是在戏弄他们。以往,他们要地要钱要人要牲,都是一锤定音、直截了当,不容讨价还价,也不会设这么些弯弯绕绕。这到底是鞑靼的意思,还是——
群臣仍然安静,可却不约而同偷偷摸摸地看向尚孝王。虽然明知他看不到,却都觉得他身周笼着一层慑人之气。
尚孝王仍旧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还有呢?”承平帝问道。
探马回道:“没有了。”
吴伯埙全身僵直地被拖出去,吴誉浑身瘫软地堆在椅子里。
日月交替,难耐的一夜终于过去,天亮了,日晷一点一点移动。可探马带来的消息却是重复不断的:“鞑军仍未退去。”
吴誉忽然站起:“他们怎能言而无信!”
“那是因为,你不止一个儿子。”
尚孝王的声音乍并不大,可所有人的心头都一震。
面对尚孝王,吴誉的气焰立即熄了一半:“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满口忠勇孝悌么,怎么却问起本王?”
过往的三十年,吴家父子写过、说过太多的谏言,慷慨激昂地宣扬尚孝王为子为弟为臣,所有的牺牲都是理所应当、所有的委屈都是无上光荣。不可为一人而累一国,似乎他就是一块没血没肉的碑坊,经历风霜雨雪、接受顶礼膜拜。
如今,吴誉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承平帝心虚地道:“可……吴誉的幼子现在陕西……”
“让他来。”尚孝王道,“不过,最好快一些,臣估计,鞑军并没有太多的耐性。”
“不必了!”吴誉忽然哈哈大笑,“祝尧禅,三十年前,我女儿有勇有谋,关键之时扯着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