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福方才跟着泰宁帝去了东宫,祁平一早上都不见人影,明熙道:“祁平呢?”
小内侍道:“在在在,一直在……在外面!!”
明熙道:“让祁平过来,我有事问他。”
“哎!奴婢这就去。”小内侍如释重负,慌不择路的朝外跑去。
太极殿外,高钺身着黑色大氅,站在宫门外的冰雪中,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只是同样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将这人衬得越显冷漠孤绝。
雪后的天气,无遮无拦,冷得厉害。祁平虽是穿得厚实,但架不住在这风口处站了一个多时辰,一双脚冻得发麻,整个人都快失去知觉了。若换成别人,不管陛下如何吩咐,祁平早不耐烦的赶人了。可高钺与旁人不同,身为禁军统领,官职虽不高,但乃正儿八经陛下的心腹之臣,又手掌整座大雍宫,许多抱怨烂在肚了也是不能说的。
高钺抬眸,看了门口一眼:“陛下还未用完吗?”
祁平面有难色,支支吾吾的开口道:“高统领,陛下说这几日都不见任何人,和用膳一点关系都没有。”
高钺沉默了许久,侧目道:“我方才看见有人进去了?”
祁平哆嗦着开口道:“奴婢一直陪着统领,哪里知道谁进去了。等了两天,高统领也该知道都是陛下的旨意,何必为难奴婢?”
高钺蹙眉:“你再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有谢氏之事禀告,十万火急。”
祁平道:“说了说了,奴婢都说了好几次了,陛下说不着急,让您先回去,等得了空,自会诏你觐见的。”
高钺深吸了一口气,脚步轻动了片刻:“你让开……”
祁平连忙挡在了高钺面前,眼神飘忽看上看下,就是不看眼前的人:“奴婢好歹也陪着统领喝了两天的冷风,高统领可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的闯进去啊!”
高钺脚步一顿,不再上前,但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垂眸站在了原地。祁平也不好再催,唯有守在高钺面前,两人相对而立,虽不至生厌却也无言。
小内侍慌慌张张的从里面跑出去,大声道:“平管事!娘子让您进去伺候!”
祁平当即皱眉,小声斥道:“那么大声作甚!陛下呢?娘子没有跟陛下一起吗?”
小内侍气喘吁吁,小声道:“太子殿下又病了,陛下去了东宫有一会了,娘子在亭子里分奏折,让您进去伺候!”
祁平来不及再问,只见一道身影从自己身侧擦过,疾步走了进去。祁平惊声道:“高统领你也听到了,陛下不在宫中啊!”
高钺置若罔闻,绕开了外殿,快步朝内殿走去。
祁平一边走,对跟过来的小内侍,轻声道:“你快去东宫告诉陛下,高统领闯宫了!”
小内侍瞪大了双眼:“不……不妥吧,这这就叫闯宫吗?陛下才走没一会,咱们现在去找人,太子殿下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祁平急声道:“陛下特意交代过不许高统领靠近太极殿半步啊!两天都跟防贼一样,让你去,你就快些去,不然一会陛下发起火来,咱们才不好交代!”
小内侍唬了一跳,点头连连:“奴婢这就去!”
放在最上面的折子,都已是半个月前的。
正旦将至,就要封印了,地方上会将许多急奏,赶在正旦前送上来,虽也少不了恭贺的折子,但大多的都是年前要处理急事,不然等过完正旦开印上衙,只能等到年后才能办了。整个腊月,是朝廷一年最忙的时候,可看一桌子的奏折,只怕紧急的不紧急的,陛下心里可是一点都不着急。
骤然一道冷风,有人掀开了青纱帘,来人背对着阳光,身形高大,轮廓熟悉。
明熙眯眼看了一会,挑眉道:“高钺?”
高钺站了片刻,无声的褪去了黑色大氅,扔给了疾跑过来的祁平,十分利落的坐到了明熙的对面。明熙唯有放下手中的奏折,坐正了身形,四目相接,颇有些无言以对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明熙掩唇轻咳了一声,客气道:“高统领行色匆匆,不知有何急事。”
高钺率先垂下眼眸,望向一侧的红泥小壶,随手拿了起来,将明熙面前的茶盏与自己面前的茶盏斟满,这才开口道:“无事不能来吗?”
祁平将大氅放到一侧,陪着笑脸道:“高统领也看见了,陛下不在此处,若当真有事,高统领不如随奴婢去书房外稍等片刻?”
“在此处歇息,又有何不可。”高钺本就五官硬朗,俊美英武。今日未着官府盔甲,但身上的衣饰很是用心。身着黛青色翻领胡服,窄袖束着银色的护手,腰束银丝嵌珊瑚带,缀着琳琅美玉,脚踏长筒靴。这一身的装扮,当真说不出的洒脱不羁又不失贵气,让看惯了高钺的明熙也眼前一亮。
“许久不见,高统领也越发的精神了。”明熙笑了一声,给祁平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抬了抬手中茶盏,“高统领若有急事,可去东宫寻陛下。”
“无妨。”不知为何,高钺的声音里有些冷意。
明熙本就生得明丽动人,往日里喜着艳色,不管何时看起来总也光彩照人。可今日的明熙,身着月白色长裙,简单的发髻上戴着一对镶金的白玉簪,一对明月珰点缀脸侧,虽是素雅,可别有一番的冷艳,举手投足间,浅笑嫣然,更是引人眼目。
明熙笑道:“可惜陛下临走有交代,我这里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只怕没有时间招待高统领。”
高钺闻言蹙眉,不悦的瞥了眼明熙,冷声道:“安定城有何不好?为何非要甩开我的人,去甘凉城?”
明熙嘴角的笑意僵了僵:“骗你非我之本意,当时我若据实相告,你肯定不会同意。虽然你不同意对我来说无甚作用,但以你的性格,不会替我瞒着陛下。”
“我年岁亦然不小了,去何处做何事,自己都能决定。高统领虽与我家有旧,但谁也不能照顾谁一辈子,高统领实不必这般的兴师问罪。”
高钺紧紧的抿着唇:“即如此,为何要选在此时入京?可是谢氏给你说了些什么?”
明熙抿唇一笑,轻声道:“高统领虽统领整个禁军,可也不能左右所有的事。我想走自然有我要离开的道理,我想回来,定也是有我惦念的事。我不会解释给你听,也不会专门同你商议。”
高钺坐在原地,许久许久,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仿佛一无所有,可似乎又溢满了深重的雾霭。他与明熙对视着,手指轻动,哑声道:“我们非要这般说话吗?”
这句话清浅又普通,依照明熙往日对高钺的理解,这句话里分明有和解甚至求饶之意,虽是知道两人必然有一场对话,可明熙心头也别有一番说不出的难过。
明熙思索了片刻,再次道:“非我要如此说话,可如今我们也无话可说了,不是吗?”
高钺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不若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明熙道:“怕是不成了,陛下走时交代的有事,若是继续耽搁下去,只怕这一天也做不完。”
高钺侧目看了眼奏折:“自太子紧闭东宫,陛下虽是收回了政务,可人也疏懒了许多,若非十万火急,奏折是不会看的。”
明熙不以为然道:“由奢入俭难啊,陛下大半年没管过朝中之事,乍然接手,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高钺轻声道:“自大皇子出生后,谢氏蠢蠢欲动,陛下看似没有章程,可心中已有万全之策,如今宫中看似安稳,实然一触即发。你……不若你去我城外庄园,住上些时日,正旦以后该是无事了。”
明熙抬眸对上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时,脑海中似乎划过许多熟悉的画面,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她缓缓垂眸,浅浅笑道:“可惜高统领晚了一步,我已答应陛下,在宫中过正旦。”
虽然面前的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可一年不见,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看似温和了,脾气也更温顺了,这人却更难靠近了,更冷淡了。那种不以为然,满不在乎,从不曾让高钺感受得如此强烈的挫败。
这改变或是一年前未离开时已有了,可自从拒绝了陛下提议的亲事后,裴达已是不许高钺再靠近阑珊居了,两个人相处的模式也就变了,明熙再也不曾请求过任何帮助。可那时高钺太忙了,自顾不暇,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
一年的别离,太久了,久到高钺得知这人回来,不顾一切的想要见上一面。未见之间似乎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可见了面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什么都不能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可即便这样尴尬的坐着,即便心里知道对面的人不想见到自己,高钺丝毫不想让对面的人再离开视线里,最少此时能多看一刻就看一刻。
高钺轻声道:“你住在哪个宫?……前几日有宫侍收拾了揽胜宫,可是你住了进去?”
明熙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过了正旦,高统领也该二十五了,不知高太尉可有给你定好亲事?”
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瞬时让高钺的整个人紧绷了起来。他轻咳了一声,看着明熙,逐字逐句的斟酌道:“虽是不曾,但父亲心中该是已有了人选。”
明熙颌首一笑:“虽不知你何时办喜事,但那时只怕我已不在帝京了,就先提前恭贺一声。至于贺礼,到时肯定会让人给你送过去。”
高钺眯了眯眼,垂眸了片刻,宛若不经意的开口道:“你正旦后还要离京吗?”
明熙轻声笑道:“我肯定是还要回甘凉城。”
高钺道:“你既自出了宗族,在甘凉城里也是无依无靠。这帝京再不好,还有我……陛下,不管如何,总不敢有人欺你辱你!”
第149章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13)
明熙轻笑了一声:“高统领莫将外面的人想得那么坏,这一年不在帝京时,也无人欺我辱我。娘子总要嫁人的,陛下也不能护我一辈子,夫妻二人关着门过日子,陛下管起来也不会太名正言顺,当然也就没有谁欺负谁一说?”
高钺怔愣了好半晌,极轻声的开口道:“什么夫妻?”
明熙轻声开口道:“我看好了一门亲事,陛下有意为我做主。年后该会提上日程,婚事就不在帝京办了,到时候也不会特意给高统领下帖子了。”
“是谁?!”高钺骤然放下了茶盏,抿着唇,“近日未曾见陛下召见哪家郎君……更不曾听说还有此事。”
“高钺。”明熙望着高钺,正色道,“我们少时虽常在一起,但如今你二十有五,过了正旦我也已十九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我私下见面已是大不妥了。我虽很感激你多年的照顾,但当初陛下曾有意给咱们做媒,我虽不知你为何拒绝,但拒绝就是拒绝了。你也好,我也好,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
高钺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当初你母亲与我母亲生前曾有过盟约……想必你也知道。”
明熙点颌首一笑:“那日你所说的一切,我都还记得,既然婚约都是戏言,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你不同意,我不强求。过去事了,你小时候对我的好,我记你的恩德,也念你的好,同样的,你帮你母亲还的情也够了,我们都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高钺垂眸看向一侧,许久许久,轻声道:“你可是怪我在陛下面前拒了婚事,我自有我的考虑,有些事非你看到那么简单,我只是还有一些事,并未处理清楚……”
“高钺!”明熙高喝一声,打断了高钺的话,“人多少都有些自私,那时我肯定一心为了自己打算,你的那番拒绝,我若说从不曾怪你,也是假话。在当时来说,你可能是我唯一能够期望的出路了。”
“但是,一别一年多,我在甘凉城里见了些许生死,也就逐渐想开了,反而不那么在意了。如今我虽遗憾你的拒绝,心里却已经不怪你了,更不说不上怨怼。”
高钺怒极反笑:“说了那么多,还不是耿耿于怀当初之事。”
明熙道:“若耿耿于怀,即便当初有,如今也已散了。你很好,人品性格都很好,待人也是全心全意的。可就像你说的,一生的事如何能勉强的来,或是轻率的决定?”
高钺冷笑道:“你记得倒是清楚。”
“是的,别人的好,我都会记得,能还就还,不能还就不能欠了。”明熙感觉到高钺情绪上变化,缓了缓,放轻了声音,“从小到大,你待我的好和用心,我都知道。以前年少,常常以此为傲,不知珍惜你的用心,反而有恃无恐的挥霍。每每不高兴或是不顺遂,总是喜欢拿你发脾气,说是骄纵任性,何尝不是知道能从你身上无条件的索取。”
高钺紧蹙的眉头缓缓的放开了,垂眸抿了一口茶水:“一年不见,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明熙笑了一声:“甘凉城人说,岁月如霜刀,刀刀催人老。我早已过了用年少无知作借口的岁数了,心里也就没有那么多有恃无恐了。如今既然知道两个人注定不能在一起,当然没有资格要求。高钺——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许是还以为……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宴席,早已在你拒婚的那一刻就散了。”
高钺咬牙道:“可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你该知道我不会在意那些传言,往日里是怎样,如今也不用改,以后更不用改!你与我……这些年,许多事,难道就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吗?”
明熙轻声道:“我知道你身上有很多优点,可是我既然有选中的人,你父亲也为你选中了人,我们根本就不该再相见,更没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
“高钺,你该明白,我现在不需要你的优点,也不需要你的好,更不能利用你的心思,我不会让自己看不起我自己,更不能让这世俗看不起自己。”
高钺咬肌微动,轻出了一口气,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此说,会让你心里好过一些吗?还是,陛下对你交代了什么!”
明熙肃声道:“你不必气恼,也不必责怪任何人。世俗有世俗的规矩,你我都不可能越过界限去,如果说两个人一次错过是巧合,那么次次错过,定然是有缘无份。”
“年少的亲近,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最后我们终将各走各路。我已将你放下,可我怕我任何对你的善意,或是不经意的举动,都会使得你放不下。虽不知你到底有何苦衷,但拒绝了就是拒绝了。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很感激,可是……可是这些好,只能到这里了,再不能继续了。”
高钺沉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毋庸置疑!”
明熙抿唇道:“这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作甚就要接受你的自认为的好意?!我尊重你,可你也该尊重我!这般私下的见面,就是你的私心与执拗,你可想过这般对我来说不妥当?”
高钺冷笑一声:“这是怕我耽误了你吗!”
明熙道:“你现在不是耽误我,又是什么呢?有因才有果,我非针对你,而是所有的人都该谨守界限。现如今我信命,也信生死,这一生都不想再亏欠任何人!若是欠下的,我能还,不管欠多少,我都不怕。”
“可我既已有了选定之人,所有人对我的好,终其一生都将难还上了。是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许任何人靠近我,不许任何人注意我,自然也包括你在内!我们早已无话可说,更不该再见面了。”
高钺道:“陛下又和你说了什么吗?……前番陛下虽是又提起了你与我的亲事,但是父亲心中已有了人选,我若应了陛下,只怕父亲会对你不利,才不得不说外面……”
“不是!陛下不曾说过又提亲的事。”明熙挑了挑眉头,恍悟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不该见面,你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