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然,谢氏当年虽是如日中天,但族人与谢楠都非招摇之人。谢贵妃母子十多年如一日的不争不抢低调度日,甚至不管惠宣皇后如何挤兑,始终不曾还击,自然也说不上有多可恶。可皇甫策与三位皇子的年岁一日大过一日,先帝心里不管如何不喜这些皇子,但朝廷与大雍尚需太子继承,以稳固人心与基业。
先帝那般的人,又哪里会让儿女私情或是个人喜恶,左右朝堂上的判断。在那时,先帝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培养教导继承人与朝堂上,也才显得越发的冷落惠宣皇后与后宫,皇子大了以后,几位皇子生母的体面,还是要顾忌的,其中皇甫策的才华也越来越入人眼目,先帝反而不像年轻时那般的刻薄对待谢贵妃母子。先帝要照顾的太多,越发的顾忌不上惠宣皇后的心情与不安,那时明熙不明白,惠宣皇后自然也想不明白。
赫连将军夫妇骤然去世后,赫连族一夜败落,先帝不等惠宣皇后缓过神来,就以纳后之礼迎娶谢贵妃入宫,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已让惠宣皇后没了当初的骄傲与冷静,也失了一个贵族女子的气度与依仗。所有的傲骨矜持,不过是因为始终放不下心中的桎梏的强撑罢了。
虽后来,先帝有补偿之意,但木已成舟,人心哪里能那么容易挽回。如今明熙站在惠宣皇后最亲近的位置上,来回想这一切,也逐渐明白,与其说惠宣皇后最恨的谢贵妃母子,不如过心中最恨最怨的还是先帝的负情薄幸。
若非如此,为何非要选择在冷宫那样的地方,不辩解两人的误会,也没有等到真正的废后诏书,就先自缢在无人的夜里。惠宣皇后知道先帝对自己有情,惠宣皇后对先帝又何尝能做到真正的冷酷,之所以如此决绝,只言片语都不肯留下的离开,始终还是要报复心中在乎自己的人,如此才能让自己的心真正的得到解脱。
泰宁帝进门,看见明熙在发呆,不禁无声的走了过去,见旁边有抄好的几页经书,拿起来看了看,蹙眉道:“小小年纪,抄这些作甚?别学那些人想不开,即便是要礼佛,在家中也是一样。”
明熙回过神来,见泰宁帝双眉紧蹙,话又说得十分郑重,忍不住笑道:“陛下想到哪里去了,自然是要家中礼佛,不然我还要出家不成?”
泰宁帝看了明熙一会,轻声道:“佛家自然有佛家的好处,朕心有迷惑时,也会抄写一些。但对一个娘子来说,再没有比生与死更大的事了,万可不能轻率,今生啊来世啊,都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人们的臆想,谁也不曾见过。”
明熙放下手中的毛笔:“陛下所言虽也有道理,可我出去这一年,见了不少值得或是需要拿性命去换,去守的东西。甘凉城时,曾见柔然骑兵抢粮屠村,手段残暴不说,更无老弱妇孺之分。是以,每每柔然进犯,守城兵勇个个都要拿命去挡,若让柔然骑兵入城,这城内的父母亲眷,谁还能护住?生命固然重要,可在那个时候,谁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命比这一城人的命还要重要。”
“这一年,我逐渐明白,人心总该有些需要坚守的东西,是终其一生都不能逾越半分的底线,比如大义,比如正道,比如良善与心中的信仰。”
泰宁帝看了明熙片刻,放下了手中的宣纸:“是以,朕才说,对一个娘子来说,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你所说的都是儿郎们的责任和担当,都是士大夫的操守,与你一个待嫁的娘子又有几分的关系?生命何其可贵,哪能轻言生死,别人如何,朕是不管,但你必须珍惜自己,不管所谓何事,或是为了谁,都不能轻易放弃,生身父母尚不值你殉命,哪个人值你如此?”
“陛下放心,我历来贪生怕死,又瞻前顾后的,哪能做出这般的事来。”明熙略有所悟,怕是此时此处又使得泰宁帝想起惠宣皇后,这才有了这般的想法。
泰宁帝四处看了一眼,明澈的眼眸逐渐也蒙上了一层雾霭:“这宫中久不住人,看起来都没什么人气,你随朕出去走走。”
“陛下今日下朝晚了些,用膳了吗?”明熙看了一眼沙漏,时辰已不早了,这两日都是明熙一早去太极殿等候,今日抄写经书忘记了时辰,才使泰宁帝寻了过来。
泰宁帝侧目:“这不来找你一起吗?你用过了吗?”
明熙道:“也还不曾。”
泰宁帝笑道:“那咱们就去太极殿的小花园里,一边赏梅望雪,一边用膳就是。”
明熙也想到了那处,不禁闻言一笑:“正有此意。”
第147章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11)
太极殿的后花园的八角亭,与阑珊居东苑的花亭一般,都是由明熙设计打造而成的。八角亭内三面被厚重的棉帘遮盖了,一面留着细薄的青纱。
亭内四处半人高的铜柱,夏天置冰,冬日烧炭,高脚的木板遮盖了整个亭子的地面,悬空的木板下放上六个火盆或是冰盆,上面铺上厚厚的皮毛毯子,最是冬暖夏凉的好去处。
柳南战战兢兢的站在八角亭内的一侧,不知是紧张还是亭内太热的缘故,他额头已冒出细碎的汗珠来,半垂着眼眸,不敢看向泰宁帝,也不敢随意偷瞄明熙,一心想着两个人能快些用膳。
不知过了多久,亭内飘起了茶香味。
柳南想了想,咬着牙心一横,再次抬头陪着笑脸:“陛下用罢了吗?”
泰宁帝抿了一口茶水,不悦的皱了皱眉头,侧目看向柳南:“你不在东宫伺候着,一早等到此时,到底所为何事?”
“太子殿下自前日手脚就有些疼,大雪后又加重了许多,今日后半夜起了低烧。”柳南见明熙头都不抬,眼里露出些许失望来。
泰宁帝恍然大悟道:“即使如此,为何不请太医,来朕这里又有何用?前番太子吐血昏迷,也不见你专门来报。”
柳南忙道:“那时节陛下才有了大皇子,正是忙乱,奴婢怎好……怎好给陛下添乱?”
泰宁帝挑眉:“今日这般的小事就来报备,就不是给朕添乱了?”
柳南沉默了片刻,面有难色的开口道:“太子……太子殿下这不是病中想见您吗?”
泰宁帝冷笑三声:“这笑话比这天都冷,成了成了,别在朕这儿演了,病了就去寻太医,太子若是真病得要死了,朕肯定过去给他准备后事。”
柳南如丧考妣:“陛下快别为难奴婢了,太子殿下前些时候就一直咳个不停,昨夜辗转反侧,喝了汤药泡了药浴还是难受……太医都去了好几次了,若非厉害,这么冷的天,奴婢哪敢来请您呢!”
泰宁帝垂眸望着茶盏的水,侧目看向明熙:“不然,你随朕一起去看看?”
明熙不忍再看柳南的装模作样,抿唇一笑:“陛下与太子殿下乃至亲,去探病实属理所当然,我与太子殿下如今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有什么资格朝前凑?”
柳南急声道:“哪能啊!娘子这话说的!您与殿下那都……都是故交好友,又是多时不见,说不得咱家太子看见您一高兴,病就好了一半!”
泰宁帝斜了眼柳南:“呵,看你倒是顺杆爬的快,你们主仆闭宫不出,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柳南掩唇轻咳了两声,陪着笑脸:“呵呵呵,哪能啊!这不是在陛下处看见了娘子,顺便问上一嘴吗?”
泰宁帝道:“你那么多嘴,你家太子知道吗?”
柳南面无表情,干笑了片刻:“呵呵呵……”
泰宁帝指着一侧堆积了整个桌面的奏折,对明熙道:“你在此将折子给朕分一分,着急的分一处,不急的分一处,朕去去就来。”
柳南眼中露出焦急之色:“娘子怎能不去呢!?这都走了一年了,好不容易回来了!太子殿下自入秋以来病了好几次,方才陛下还说那次昏迷凶险的很呐!娘子已是许久……”
泰宁帝起身,站在了柳南面前:“那么多话,你还走不走?”
“走走……走是走的,陛下请。”柳南满脸心塞,望着明熙一步三回头的说道。
帝京东街,王氏宅邸的后宅主院里,整座院落都悄无声息的。
王夫人因年轻时受了些磋磨,又生育太多的缘故,本就比同龄人显老。这些时日出了王雅懿的事,虽是满上不显,但心里饱受折磨。自上午王雅懿不告而别后,几个时辰的提心吊胆,茶水未尽。如此寒冷的天气,硬生生的出了一身冷汗出,坚持到此时已是头晕目眩,但还是强撑着精神等消息。
时间越久,王夫人越是坐立难安,几次走到门前,又顿住了脚步。春萍在角门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有消息,被老何家的换了回来,见王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底有些不忍,劝慰道:“夫人先喝些参茶吧。”
王夫人接过茶盏,望着茶水,出神了一会,长出了一口气,又放了下来,有气无力的开口道:“眼看着都这个时辰了,有没有消息老何家的都该回来禀告一声。”
春萍忙道:“有了消息,肯定是要先给夫人送回来的。南街距咱们的府邸,怎么也要半个多时辰,哪有这样快,咱们也不知道那家人住在哪里,总要打听清楚。”
王夫人咬牙道:“等找回了阿雅,我肯定不能放过这家人!这简直是……简直无法无天!”
老何家的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满脸的焦急,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压低了声音急声道:“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
王夫人一口气不曾咽下,有些发怔的望着老何家满是皱纹的脸:“如何了?!人找到了没有!带回来了吗?在哪里?望月楼吗?”
老何家的小声道:“哪里还有人啊!那姓洪的一家,半个月前就卖了宅院,说是举家回乡了!”
王夫人怔愣了许久,呆呆的望着老何家:“回乡?回哪个乡?阿雅留书说去找那姓洪的!他怎么可能不在帝京!你是不是没有打听清楚!”
老何家忙道:“哪能啊!夫人是知道的,老奴家的那口子最是心细,听了这消息,也不肯信,连问了好几家,都是这般的说。有人说,洪哲一家卖了宅子后这半个月,一直住在靠近北城门大路上的新风客栈,老何又去客栈里打听了。”
王夫人急声道:“如何!洪哲一家可在那里?老何人呢!”
老何家的急声道:“坏就坏在这里!客栈的人说,今日一早洪哲一家退了租住的院子,两辆马车,一架出了城,一架朝城里走。当时那跑堂的好奇就问了一嘴,说一家人离开怎么不一起。”
“洪哲家的人说是进城接个人,好一起走!大概一个时辰后,晨后客栈清闲,跑堂站在门口,正好看见了洪哲家进城的马车也出了城!核对了时辰,可不就是二娘子丢了没多久,二娘子想必已跟着洪哲一家出了城了!”
王夫人焦黄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煞白的,嘴唇颤了颤,因茶水未进,已是起了皮屑,嘴唇的颜色有些发紫。她瞪了老何家的,仿佛断了气一般,好半晌才喘了口气:“那还不快派人去追啊!快快快!晌午出去的,若有快马,还能追上的!快……来人啊!”
春萍忙拽住了王夫人,急声道:“夫人现在大张旗鼓的去追,可真瞒不住了!到时候二娘子回来了,只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王夫人愣道:“那可如何是好!洪哲回乡,哪是何处?可有人知道洪哲的家乡是何处?!快快,找人去卫府问问!”
“北城的岔路好几条,如今还去哪里追!老何也是没有办法了,才回来让夫人拿主意啊!”老何家苦着脸,急声道,“越是这时候,夫人越是不能糊涂啊!怎么去问卫氏啊?现在咱们只要露出一点口风来,二娘子离家的消息片刻都瞒不住了!”
王夫人哆嗦着嘴唇道:“人都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老何家也着了急:“若是被大人知道,咱们瞒着大人做了这些!到时候大人连夫人都要怪罪啊!这和夫人将二娘子藏起来,是不一样的事儿啊……夫人快想想办法啊!不然,老奴一家只怕要被大人活活打死了啊!”
春萍闻言,顿时白了脸:“可、可现在去哪里找人!二娘子这分明是和人私奔了啊!就算是找回来,只怕大人也不会放过她啊!大人念着父女之情,可大郎君最是谨慎端方的,大少奶奶也是厉害的,还育有两个嫡女,只怕他们再也容不得二娘子如此啊!”
王夫人瞪大了眼眸,嘴唇乌紫乌紫的,一下坐到了椅子上,抖着声音道:“容我再想想办法,容我再想想……阿雅,阿雅这是去哪了?她她、她这样都不管不顾的走了,哪里哪里为我这个做娘的着想了半分,她这不是离家,她这是要逼死我……”
老何家的急声道:“如今洪哲一家已是卷东西走人了,再不能等等看了,不若夫人与大人直说了吧!这事怪不得夫人,分明是二娘子有意的……这事可大可小,大郎君当初就对二娘子退婚有所不满,大人不在乎声名,下面的娘子总要出嫁啊!若等上两日,有了变故,传了出去,只怕到时候夫人再后悔就晚了!前番卫氏被大人好一阵拿捏,若此事露出端倪,卫氏起了坏心,到时候可就真的没办法收场了!”
春萍尖叫道:“夫人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啊!”
王夫人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歪倒在一侧,白沫从嘴里流了出来。她眼睛似睁未睁的,哆嗦着手,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老何家的一见此中情形,在顾不得别的了,急声道:“来人呐!快来人!夫人不好了!”
这一声尖叫,守在外面的几个丫鬟都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一看这场景,其中一个就尖叫了起来:“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
“住口!还不快让人找大夫!请大少奶奶过来!”秋槐不知这其中的变故,当是最镇定的一个,高喝了一声,压住了慌乱的众人。
王夫人力气大的不行,紧紧的拽住了春萍的手,哆嗦着要说话,可似乎怎么都说不出来,眉宇间全是焦急之色。
春萍见王夫人如此,忙压低声音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对大人说清楚二娘子的去向,让大人与大郎君将二娘子寻回来!”
王夫人大大的□□了一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是厥了过去。虽是昏迷了过去,但身体不停的抽搐,口中的白沫还是越吐越多。
老何家当下就知道不好,大声道:“夫人夫人!您可要挺住呐!二娘子还等着您做主呢!”
王夫人的眼睑动了动,到底也没有再睁开,几人将王夫人朝床榻上抬去。
一时间,小厅内到处都是慌乱的脚步声……
第148章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12)
雪后的天空,透若明镜,空气冷冽也干净。
冬日的阳光,不耀眼但十分温暖,透过青纱照在身上,温温和和的也让刚吃饱的人懒洋洋的。
明熙将有些烫手的茶盏握在手中,嗅着茶香,一颗心也难得的清闲。若没有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这该是个极不错的晌午。
倚坐在靠背上,晒了一会的太阳,明熙望了眼满满一桌比自己还高的奏折,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虽知道半日都不一定能分完,可还是不想动手。
明熙又喝了一盏茶后,感觉已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才不紧不慢拿起最上面的奏折,看向一侧的宫侍:“这些奏折积压多久了?”
小内侍不过十四五岁,很是面薄,听见明熙问话,顿时涨红了脸:“奴婢素日里跟着平管事跑腿,不曾进内殿伺候过。”
六福方才跟着泰宁帝去了东宫,祁平一早上都不见人影,明熙道:“祁平呢?”
小内侍道:“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