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宁帝话说完后,停顿了片刻,许是感觉自己方才所做有些示弱,不禁轻哼道:“怎么,你怕了吗?生辰宴都顾不上了,非要在此等个结果出来。”
皇甫策神色坦然的坐在另一侧,比泰宁帝退后半步的地方,哂笑道:“皇叔明明是自己怕了,偏偏要这般的说别人。区区稚子,有甚可怕的?侄儿是怕您害怕,才会在此陪着你。”
泰宁帝微微侧目,看向皇甫策的脸,好半晌,开口道:“朕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在乎,不过能让你难受,朕自然乐见其成。”
皇甫策不以为然:“不管在乎不在乎,皇叔有甚好得意的?为何不睁眼看看我皇甫氏已凋落到何种程度?家中嫡支有子嗣降生,这般的大事,可最后只有咱们叔侄两个守在此处。莫说世家,在兴旺一些的家族,产房外也该人影憧憧。”
泰宁帝缓缓垂下了眼眸,靠在椅背上的背影,低笑了一声:“你真会说笑,方才这里可是站了一院子的人,怎么会没人?可妇人也有自己的心思,除了真正生产的那个,谁会真心真意的希望自己的夫君,有别人的孩子。”
皇甫策未曾看向泰宁帝,轻声道:“侄儿说得是妯娌,姊妹,若侄儿有个姑姑或是母妃还在,不管陛下有多少孩子,她们都会真心祝福吧。”
“呵呵。”泰宁帝又笑了一声,很是不屑,“朕有时候觉得你敏慧过人,有时候觉得你蠢钝如猪。兄弟之间,尚会为家产抢得你死我活,何况妯娌?你母妃若活着,知道朕将有子嗣,只怕会日日不安。”
皇甫策笑了一声,轻声道:“皇叔莫要看轻了我母妃,她性格安逸,素来与世无争。若她要争要夺,以谢氏的家世,即便不一定能成功赢得父皇,但一定可以让惠宣皇后过得不舒心。当年惠宣皇后去世后,父皇最常去也是母妃处了,该是相处的很舒服吧。”
泰宁帝哂笑:“如今说这些,又有几人相信?你被立为太子后,你的兄弟相继去世,即便你和你的母妃是干净的,谢氏却不见得干净。那时,你父皇心里该也是明白,可他自己尚且要如此,又怎会真的阻拦这些。你父皇有大才,对前朝还是后宫,都颇有手腕,所以你们兄弟当初都算有福之人,在宫中长大,即便有些挫折,最多不过是相看生厌,兄弟间的推推搡搡……”
泰宁帝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轻声道:“你们的兄弟的争抢,看在你父皇眼里,一如养蛊般,太子虽是选定了,可真正活下来的那个,才是真的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选。也不怪那些世家看不起我们,从□□杀兄诛弟伊始,我们皇甫氏就坏了根,每一代每一代这般的循环,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皇甫策不以为然:“皇叔这是给侄儿的警告吗?还是皇叔希望孤善待这个孩子呢?”
泰宁帝冷笑:“莫要太高估自己,如今你的东宫之位风雨飘摇,你身边的那些人围上去的快,跑的也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近日太子该是体会的最深。且你哪里来的底气,以为朕会放过你?你父皇也非对兄弟手下留情了,是尚未来及出手……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父皇也是个蠢的,一辈子都不知道最想要的什么!”
皇甫策正欲说话,六福带着四位太医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依次给泰宁帝与皇甫策行礼。泰宁帝有了方才的缓冲,整个人也彻底镇定了下来,逐一看过孙、曹、吕、张,四位太医,目光在孙太医身上停留了片刻:“孙涛进去吧,剩下侯在廊下,若有事再说。”
“臣定不辜负陛下托付。”孙太医匆匆的行个礼,快速的进了产房。
皇甫策挑眉看泰宁帝的安排,讽刺道:“皇叔也真是小心啊!众位太医可是整整被圈禁在太极外殿月余,排查又排查,如今竟是只肯相信一个人。”
泰宁帝瞥了眼皇甫策,冷笑:“若非是朕心软放他们回了太医院,何至于现在才到?你觉得朕小心?呵,你在宫中长大,自觉有所经历,实然你何尝明白人心到底能黑到何种层度?有些耻辱可以隐忍数年或是说十年,一朝得了翻身的机会,那种疯狂,等到冷静下来,连自己都会心惊……你也不会懂。”
皇甫策道:“皇叔这是说自己吗?莫不是父皇对你做了什么?”
泰宁帝不置可否,抿唇一笑:“来来来,今日朕和你都有时间,咱们说件朕小时候的事。”
皇甫策也笑了一声:“宫中往事,尔虞我诈,大多如此,有甚可说的?”
泰宁帝不管不顾的说了起来:“当年你父皇养在太后名下,太后没有儿子,育有嫡长公主。月华公主也就是朕的长姊,自小到大在宫中地位超然,是最尊贵不过的人了。太后与父皇,以及朕的兄弟们,包括你父皇在内,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的那些人,都对她宠溺有加。就连她的婚事都是自己亲自挑的,这样的人几乎享尽了这世间一切的好。”
皇甫策有些奇怪的侧目,轻声道:“陆、陈、张、徐乃南方四大士族,几百年的传承底蕴,其中陆氏为四大士族之首,姻亲遍布南梁大雍,可谓根深叶茂,月华姑姑嫁于陆氏嫡子,当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呵,谁说不是?我们皇甫氏以兵起家,最缺的就是底蕴,□□立朝后,最是善待文士世家,不然为何皇甫氏历经几代,皇子与公主的结亲都选大士族。因为我们出身微寒,即便坐在这最高位置上,心里还是没有底气。你如今一说结亲,众家都趋之若鹜,那是因为我皇甫氏占了天下已经是几十年,已算是牢牢的坐稳了这位置。但三十多年前,你月华姑姑小时候,却非如此。”
泰宁帝笑了一声:“南梁被权臣把持多年,每每想要改制,杀鸡儆猴,不敢拿任何士族开刀,倒霉的都是南梁那瘠弱已久的皇室。那些皇子皇孙本活得好好的,天降横祸就被大士族当了病鸡宰杀或株连。”
皇甫策怔了怔,轻声道:“皇叔也说是南梁了,我大雍皇室即便子嗣再稀薄,如何也走不到那种地步!这与月华姑姑有何关系?月华姑姑因难产而死,又不曾牵连这些。”
泰宁帝低低的笑了一声:“朕是兄弟姊妹当中最小的,那时也不过七八岁,当年的事甚至连朕都不知内情,后来还是你父皇告诉朕的。说什么难产?妇人的手段!那陆氏虽在重重压力之下,面上屈服,不得不让嫡幼子尚了公主,但实在不甘,心有怨恨!”
“那时士庶不通婚的规矩,是极严格的,士族把持天下已久,最是傲气。陆氏娶了你月华姑姑,是被天下士族取笑的事。陆氏几百年的世卿世禄,皇甫氏才得天下几年?得天下之前也是寒门,兵家子,他们根本看不上你月华姑姑,甚至以与我们皇甫氏结亲为耻!”
皇甫策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是极为的震动,虽知道当年皇室艰难,但也是知道而已。先皇是个极有手段的人,惠宣皇后的赫连氏也是鲜卑血统的大雍新贵,唯有谢贵妃才是世家女。
泰宁帝所说的这般情形,皇甫策从小到大,耳闻过只言片语,且不以为然。谢贵妃乃谢氏嫡支嫡女,是以皇甫氏的寒门身份在皇甫策身上的痕迹已经很浅很浅了。皇室虽讲究母以子贵,但因谢贵妃超然的身份,以谢阀在士族的威望,身为皇长子的皇甫策在士族里也算是子以母贵。
许久许久,皇甫策轻声道:“陆氏即使不满又能如何?尚主以后另开府邸,后来又有父皇登基,月华姑姑也有依靠,也该是过得很好才是。”
泰宁帝嗤笑了一声:“可陆辰本身就不喜月华,觉得她脾气火爆性格粗蛮,没有南人的贤良淑德,甚以有此妇为辱。可若陆晨当初极力不娶,□□虽是对待士族没你父皇那么温和,但立朝后对士族最是尊重,莫不是□□还能逼死他不成?可他胆小怯懦,畏惧强权,将心里的一干怨恨,都算在了你姑姑的身上。”
“我们皇甫氏出身寒微,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可男子本该顶天立地,即便心中如何不喜,既娶了也该善待些许……何至于娶了后,还要拿来折磨?”泰宁帝许是想起了荣贵妃,神色十分黯然,双眸也无甚光泽。
第84章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5)
诚如泰宁帝所说,不喜又能如何,既然娶了也该善待,虽说泰宁帝不曾立荣贵妃为后,但不管是当初王府还是如今后宫,该给的尊重与体面,一样都不曾少过,但不喜既是不喜,如何努力也做不到举案齐眉吧。
想到此处,皇甫策不禁忆起御花园的那一幕,突然能体会到泰宁帝眉宇间的疲惫了。自小一起长大,也以为知根知底,可也非朝夕相处,她若对你了解透彻了,自然知道你最想要的是怎样的人。
若是有心攀附,也能一直伪装成你喜欢的样子,过上一生又能如何?可前提她是需要你的,用得到你时,才会装成你喜欢的那样的人。若有一日无心,或是失了原本的初心,伪装起来也会很累,觉得不值。
所谓举案齐眉,恩爱不移。首先得很喜欢很喜欢,喜欢的愿意为一个人磨平棱角,即使备受求不得的折磨也不愿放弃,如此也才能容忍对方的一切,甚至不计较那些与自己不同或是不能理解的脾气与任性。
皇甫策不禁摇头,嘴角溢出一抹苦笑:“世间安得双全法……”
泰宁帝低低一笑:“嗯?竟是说出佛偈来了,可见这段时日的佛经抄来也有些用处的。可佛家的慈悲,你可用不着了,我们皇甫氏不兴那个,你若做了佛陀,那这世上多是屠刀等着你。你月华姑姑就死在天真上,你也别重蹈那个覆辙。”
皇甫策轻声道:“偏见,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皇叔当初也可以选择小士族的女子成亲,可后来还是选择了朝中新贵慕容氏,可见您对南梁女子也不见得公允。”
泰宁帝轻声道:“朕自小也受过世家的轻慢与高傲,如何还能找个这般的女子共度一生?可那陆辰不光是因对皇甫氏的偏见,而是心系自家一同长大的姨表妹,也是他原本就定下了妾室。”
“驸马都尉如何还能有妾室?陆氏主母心疼嫡幼子,心里也向着娘家,既然娶不了门当户对的娘子,让外甥女去做个妾室也成。可你月华姑姑是什么人?莫说一个和夫君自小就有了感情的娘子,即便是个陌生的娘子,也是不能容忍的。”
皇甫策抿了抿唇:“尚主还想纳妾,即便月华姑姑允了,□□也不见得允。”
泰宁帝冷笑:“那时正好传出你月华姑姑身怀有孕的消息,陆家再也不提此事,表现的欢天喜地,送去了四个稳婆,还有专门照顾起居的人,给你月华姑姑调养身。一日多食不让动,说是怕动了胎气,没多久窈窕的长公主就胖成了另外一个人。可我们皇甫氏为成事之前,说好听是新贵,难听点就是土财主,根本没人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道道。”
“月华长公主生产时,惨叫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尸两命,照顾的人是他陆家的,稳婆是他陆家的,我们家的长公主没了。□□暴怒,着人彻查真相,查来查去,哪里都没有问题,又何来的真相?……即使后来你父皇也是娶了你母妃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可没有什么证据,对陆氏也只能打压而已,如何问罪?”
皇甫策怔了许久,冷声道:“陆氏,怪不得父皇自来从不给他们出头的机会,皇叔也是如此……这般的龌龊无耻!还自称什么世家名门!”
泰宁帝道:“这就生气了?可这不是让人最生气的。你与王雅懿自小情投意合,该知道些王家的事,当年王轶出外赴任,将王雅懿留在了家中,由祖母教养。可知是何缘故?”
皇甫策好半晌跟不上泰宁帝的思路,侧了侧眼眸:“阿雅不得她母亲的喜欢,这才在父亲出外赴任后,将尚在襁褓中的她留给了祖母教养。可家中庶出兄弟肆意妄为,因父母不在的缘故,随意欺凌年幼的阿雅……”
泰宁帝低低的笑了起来,指了指皇甫策:“看看,素日里疑心那么大,怎么这般漏洞百出的话,就能轻易相信呢?父母不在,祖母不在吗?谁家的嫡子嫡女,会被庶出的子女欺负?嫡女年幼,就会被庶子欺凌?”
皇甫策骤然侧目,眯眼看向泰宁帝,许久,开口道:“皇叔绕那么大的圈子,原来竟是想说这些。此时,皇叔的意思是母妃和阿雅一起骗了孤?”
泰宁帝笑道:“大雍朝的东宫,本该风光济月,胸怀天下,恩泽苍生。你如此这般,还让皇叔怎么好好的同你说事?”
皇甫策嗤笑了一声:“可惜皇叔说得那些,孤身上都不见得有,但皇叔心里对孤的恶意,孤可是看的很清楚,虽不知皇叔为何那么憎孤,但只要孤舒服一点,皇叔心里就不舒服的很。”
泰宁帝听闻此言,不但不怒,反而很是开怀,低低的笑了起来:“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可朕当真不是要针对谁,你母妃和王二娘子,她们也没有骗你。你方才所说的那些也许都是事实,可事实的背后又是什么?那欺负未来太子妃的庶子之母,正是王轶青梅竹马轻易相投的表妹。”
“王轶虽是娶了世家女徐氏,对表妹也是情深意重,又有母亲欣然做主,自然而然的将表妹纳入房中,做了贵妾,两全其美。王徐氏出身士族,该懂的弯弯道道都明白,且同样是世家,即便婆母拿捏,王徐氏虽看着落了下风,又岂是那么好欺负的?王轶想要偏帮,徐氏一门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皇甫策微微一怔:“世家这般的事,竟是如此多见吗?”
泰宁帝笑道:“士庶历来不通婚,世家相互之间世代联姻,盘根错杂。许多人有了上一代,下一代不见得有合适的人选,或是有合适的人选,还要维系别家的关系。嫡女是没有了,但家中的庶女众多又不值什么,送出一个做个贵妾,若受宠了还能继续维持一门姻亲许多年,家中主母自然更亲近自己的娘家人继续掌管这个家,不管如何都是极好的事。”
皇甫策道:“如此说来,倒也是屡见不鲜……”
“不管结果如何,也各有不同。当初王徐氏随王轶赴任后,又产下了两个小郎君,育有六子,其中五人长成。再次回到帝京,面对那个夫君极喜欢的表妹,还有什么可怕的?那仗着祖母疼宠,欺负你家阿雅的两个庶子,在王夫人回府前,一前一后都出了意外,不治身亡了。王氏祖母心疼自己带大的庶孙,一下就病倒了,那姨娘知道孩子的死与王徐氏的族人脱不了关系,又能怎样?王轶也知道,可哪有怎样?王徐两家是为了结亲,不是为了结仇。”
皇甫策缓缓垂眸,轻声道:“相同的际遇,一个士族之女尚且能全身而退,漂亮的翻身。皇甫氏乃大雍之主,却折戟而回,甚至赔上了最得宠的长公主,且有苦难言……”
泰宁帝轻声道:“对,这才是朕要同你说的。我们虽与士族交好结亲,但也仅限于此。你父皇一生面上仰仗士族,实然最是擅长平衡之术,春雨无声的打压士族提拔寒门,竭尽全力才让大雍才让皇甫氏有了这般的局面,这其中是何等的不易!”
皇甫策道:“皇叔绕了那么大的圈子,真的要说这些吗?平日里皇叔的所作所为,可没有半分敬佩父皇的意思。皇叔又特意提了阿雅的家事,侄儿竟不知道,皇叔对别家的私事知道的如此清楚。”
泰宁帝垂眸而笑:“朕不过和你闲聊,你又何必想那么多?你与王氏的姻亲,乃是朕亲自下的旨意,自然要了解一番。你且放心,不管将来如何,这圣旨朕永远都不会反悔。”
一阵风吹过,天空飘起了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