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宁帝站起身来,拍了拍高钺肩膀,轻声道:“朕要听实话,若给你选择机会,你希望敏妃的这个孩子,是女还是男呢?”
高钺沉默了许久许久,缓声道:“末将希望是个公主。”
泰宁帝怔了怔,看了高钺片刻,大笑了起来:“好好好!可真是好胆量啊!时至今日,只怕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这般的话了……”
亭内是一片沉默,不知过了多久。
泰宁帝叹息一声,开口道“朕也想是个娘子,若如此,朝中一切暗流都不会浮到台面上来。不管怎样的阴奉阳违,最少能像今日这般平静。朕也必将她捧在手心里,养得骄纵跋扈耀眼夺目的,最好如明熙一般。”
“可他若是个男孩,朕也该倾尽全力的保他护他,朕已活到了这个年纪,能得到的都得到的,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抢了回来。若苍天肯垂怜……当真让朕有了血脉子嗣,谁又不愿拿一切去换呢?”
高钺垂首:“末将虽尚未成家,但陛下的心情,多少也能明白几分。末将说希望是个公主,并非是针对陛下……只是觉得如若是公主的话,她今后的路会平顺许多。若是皇子,即便有陛下护佑,这一生必将披荆斩棘,经历种种难以想象的事吧……”
泰宁帝安抚的拍了拍高钺的肩膀,将一枚令牌塞在高钺的手中:“不用多说,朕明白你的心意,造化弄人,谁又会真的预料今后呢?这个你好好的收着,从今以后,朕将这大雍宫,这帝京的都交付于你了。”
高钺注视着手中的令牌,竟是禁军统领的兵符:“陛下!顾统领兢兢业业,何故……”
泰宁帝冷笑了一声,抬手打断了高钺的话:“朕知道他是个尽忠职守的好臣子,当初翠微山之行,顾统领可是特意同你换了几日的班,跑去给太子殿下请安问好。他有这份忠心,朕又岂能不成全他?放心好了,顾统领如今也算是高升,不会对你有什么怨气。”
高钺敛目道:“陛下有命,自不敢辞,末将也不怕顾统领有所怨气,只是这样平白架空了顾统领,只怕贵妃娘娘那里不会善罢甘休,如今陛下在宫中看似有恃无恐,但后宫之中,贵妃娘娘经营多年……末将已掌了城门护军,也兼顾了禁军副统领一职,实然有没有这个兵符,只要陛下有令,末将必不会有负皇命……”
“话虽如此,可许多事都要名正言顺,不是你的事,是朕对顾泽中有了嫌隙。往日里朕孤身一人在这宫中,无甚可怕的,贵妃所要的一切,只有和朕在一起,她才会得到的更加的名正言顺。是以,不管荣贵妃如何折腾,如何笼络太子也不过是为了一条后路,朕可以不计较。”
“但今时今日,朕已有所牵挂,也有了禁忌,无论如何都不敢将身家性命再交付于慕容氏。可放眼整个朝廷,朕又能真的相信谁呢?”
高钺正色道:“陛下不必如此不安,放眼整个朝廷,大多都还是忠于陛下的臣子。”
泰宁帝侧了侧眼眸,看向高钺片刻,垂眸冷笑:“呵呵,如今还说什么忠心?只要是忠于皇甫家,不管忠于谁都能称个‘忠’字。你父亲当初助朕良多,可若太子此时能付出更高的筹码来,说不得也能故技重施的。王氏这样的士族门阀是最不可靠的了,若你永远高坐皇位,也许他们永远翻不出大浪来,不过是为了宗族利益有所隐瞒罢了,但若是皇位有所闪失,朕能稳住尚好,若不能稳住,只怕第一个落井下石就是王氏!”
“慕容氏自不必提,皇长子也好,皇长女也好,只怕到了荣贵妃手里,都得不了好去。敏妃温顺胆小,荣贵妃自来心狠手辣,即便放过了皇子皇女,也不会放过敏妃。陈氏如今已出了未来的太子侧妃……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善变,陈氏若再有些权势,即便太子妃之位,也可搏一搏的。”
“谢氏乃太子的母家,又有谢贵妃的一条人命在,无论如何都要被要雪藏了,若一朝得势,即便是太子愿意放过朕与那孩子,谢氏都不见得愿意给朕一条路走。还有那些武将,朕从王府带出来的,哪个都是资历不够。算来算去,也只有你。高氏一族历经三代,你年纪轻轻军功累累,且为人正派,朕信得过你。”
高钺能从泰宁帝平波无起伏的话语中,听出许多恐惧以及失望来,可几次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许久许久,高钺沉了一口气:“陛下放心,不管怎样,末将都不会让这帝京乱起来,誓死保护陛下与……敏妃腹中孩儿!”
泰宁帝轻笑了笑,似乎一次说了太多的话,眉宇间已有些疲惫,脸上也露出了倦色。他背着手站在凉亭边缘的位置,一阵秋风吹风,树随风动,将泰宁帝一丝不苟的发髻,吹得有些散乱了。
“子烈,你也来看看。”泰宁帝声音之中,有种难喻的萧瑟落寞。
高钺上前几步,站在了泰宁帝身后半步,望向一排排的树丛:“看什么?”
泰宁帝站在原地许久许久,久到高钺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到极轻的喟叹:“起风了,也不知是那树在动,还是风在动……”
第69章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0)
八月上旬,甘凉城的百姓已把庄家抢收入库,一村一堡的加固了防卫与巡防,每一村堡加派入驻兵两百人,要塞上加驻了千人,不管是村堡还是要塞,兵丁的粮草均是军中自给自足。未到八月底,柔然已有马队入边抢劫秋粮,但因所有村落都提前收了粮食,又有了万全的防备,兵丁与庄户以及有坞堡作为防御,对付这些流匪,绰绰有余。
甘凉城本为了守卫燕平而建,选择了进入燕北腹地的最关键的要塞处,剩下还有三处能进入燕北的关卡,不曾选择建城,自然是易守难攻之地。甘凉城几百年来位处边界,为保身家性命,各村的坞堡建造的犹若城池般坚固,即便有重兵来攻,一时半会也很难攻克,只要有了这个间隙,烽火一起,援兵很快就会赶来。
若柔然当真想要攻打大雍,必先过甘凉城这一关。谢放自小在燕北长大,十年领军对敌经验丰富,早料定了这一战,自然让打算掠夺过冬的柔然部落踢了个大铁板,眼看冬日将近,掠夺不成又无计可施之下,柔软只有选择重兵攻打甘凉城。
九月的漠北,白日里已有凉意,子夜时分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冷意。整座甘凉城灯火通明,几日的守城,众人都有些精疲力尽。自前日傍晚打退了柔然进攻,已有近十二个时辰的平静,大家虽有换班休息,但为怕夜晚袭城,这一夜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了。
黑暗中,谢放站在城墙上,望向远处城外漆黑一片的营地:“怕吗?”
明熙把玩着□□,并未抬眸:“怕什么?”
谢放侧目望向明熙,将一个水囊扔了过去:“□□手都要守在城墙上,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明熙伸手接住水囊,喝了一大口,抱怨道:“漠北什么都好,就是气候太干燥了,虽然帝京也隶属北地,可和漠北一比,当真是暖风细雨醉人心呢。”
谢放大笑了一声:“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不过是抱怨抱怨天气,还这般文绉绉的。你若想回帝京,大可直说,本将军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还会阻你不成。”
明熙将水囊挂在腰间,未抬头擦拭着□□:“这城墙,总得有人守着,不是我也是别人。那些人都不害怕,将军为何独独觉得我想回帝京去?如今我好歹也是个百夫长,那些人可都看着我。大战将至,将军如此蛊惑人心,若我做了统帅,定然第一个把将军拖出去,重重打个几十大板,以儆效尤。”
谢放道:“本将军不过说了你一句,你这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要把军法用在本将军的身上了。”
明熙捏了捏眉心:“也不知这一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重阳节是过不上了。”
谢放侧了侧眼眸,轻声道:“放心好了,最多再守月余,若再攻不下,柔然必然会来议和。”
明熙打个哈欠:“那就好,再这样下去,怪熬人的。白天总还好,大半夜的不让睡觉,实在太难受了。”
谢放听到这般的抱怨,紧蹙的眉头却松开了:“本将军说月余,你就相信,难道你没什么疑问吗?”
明熙闭目靠在一侧城墙上:“大将军神机妙算,前番肃清奸细的手段,我已见识过了。且七月底大将军已说将有大战,连日期都说得不差,能预料出结局,可是一点都不奇怪!”
谢放看着明熙,眼底溢出一抹笑意来,娓娓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柔然是抢粮不成这才想拿下甘凉城。柔然行军历来以战养战,所带粮草必然不多,可这般的打法,在我甘凉城与附近是行不通的。漠北冷的早,即便柔然兵勇不需粮食棉衣过冬,但老弱妇孺也挨不住漠北的苦寒,需要棉衣与粮食。”谢放长叹道,“若大军将柔然仅剩的粮食都吃完了,柔然剩下的那些老弱妇孺又当如何?”
明熙闭着眼,揉了揉胳膊:“可不是冷的早吗?九月的帝京,穿上两层衣衫总也够了,但这里却已经有了寒意。柔然更是靠北,只怕比咱们冷的还早,老弱妇孺没有粮食与棉衣,如何熬得过去这样的寒冬。”
谢放凝视着明熙,许久许久,轻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老弱妇孺养壮实了,将来还不是要来侵犯我大雍?”
明熙叹了口气:“也是,可一想到那些人要冻死饿死在帐篷里,心里也不舒服。古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只要还有一日的大雍与柔然之分,只怕都很难做道这一点吧。”
谢放缓缓侧目,望向远处的军营:“虽说这世道是弱肉强食,柔然也狼子野心,但古人何尝说得不对呢?……可这些都不是咱们要想的,本将军只知道守在甘凉城一日,必然不会让柔然踏进大雍一步。你且耐下心来,再等上些时日,柔然必然要来求和借粮……”
“即便求和借粮,将军也不好做吧。”明熙缓缓睁开眼眸,望向谢放,“此番大战,咱们又不是没有伤亡。我们□□队守在城墙上的弟兄也死了好些,更何况那些有心护着□□队的兵勇……柔然若是一开始就来借粮,也比现在强些。”
谢放忍不住再次看向明熙,目光下不知遮掩了什么,许久许久,轻声道:“探子虽是将甘凉城有粮的事传了出去,但柔然却不知道,甘凉城到底有多少粮食。整座大雍都大旱,甘凉城处在此处,柔然肯定以为甘凉城的旱情也不轻,试问谁会把救命的粮食借出去?再者依照柔然的习性,也不会先礼后兵,必然是要来抢的。”
明熙骤然抬眸,望向谢放:“既然大将军早知此事,大可避免此战,为何不先找使者……毕竟……你本来就算借粮给柔然不是吗?”
谢放冷声道:“找使者去柔然作甚?告诉柔然人我甘凉城有粮食,可以借给他们吗?若你是柔然人会不会相信,一个整日里与你厮杀不休的人,主动的给你粮食过冬?不说柔然人的心思会有多叵测,再者我们主动借粮,那要借出去多少才够呢?”
明熙愣了愣,开口道:“是啊,借多了他们以为咱们还有更多,借少了只怕还会落下个怨恨……”
谢放有些冷漠的望向远处的营地,缓缓开口道:“这一仗不管如何,都要打的。既然有了这一场饥荒,咱们又有了万全的准备,让他们来攻就是了,如此虽不能让柔然元气大伤,但必然能消耗一部分战力!”
“借粮是要借的,但打服了,借多借少却是咱们说的算,不饿死那些人就好了,莫不是还要养肥他们,以待来年吗?这一场饥荒,再来一波不算大不算小的征战,柔然必然也能平静个两三年。”
第70章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1)
明熙轻叹:“咱们也有不少死伤……如今我都不敢想那些兵勇的家眷,来时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一场仗打完了,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尸身。以己度人,若换成我自己的至亲……我也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谢放看向明熙,轻声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用极少的伤亡,换三年太平清明,怎么不划算?甘凉城的安宁繁荣,以及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些前仆后继的热血守卫的!如何也不能亏待了这番牺牲,本将军治军十年,从不曾抛弃一个战死英魂的家眷,只要有漠北军一日,必不会辜负那些死去的人!”
这番话,让明熙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感动与豪情,似乎连逐渐冷却的血液都热了起来,那是一种难以言表却从未有过的凌云壮志,有些陌生但又是如此的鼓舞人心。明熙的目光缓缓划过城墙上的人,可当对上那有些麻木的目光,以及还有写稚嫩的脸庞时。那些热血却逐渐的冷却了下来,似乎连心中刚涌起的热气都化作了冰冷。
许久许久,明熙开口道:“今时今日,躺在城墙根的尸身,若换成大将军的家人与至亲,大将军还能这么说吗?”
谢放不怒反笑,逐字逐句道:“自在这位置上的第一日,本将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身为一方将领,护一方疆土,本就是不可推卸的责任!莫说是家人至亲,即便有一日换成了是本将军身死又当如何?莫不是因为惧怕生死,抛去一切不成?”
“你可有想过,若是后退,若是惧死,身后的一城百姓又当如何?柔然骑兵如狼似虎,行军打仗从不备粮草,所过之处哀鸿遍野,甚至以杀百姓取乐!你可想过,在这个位置上,只要有一个不甚,这一城活生生的人,都会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别人能死!本将军也能死!”
明熙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缓缓侧目望向远处的漆黑一片的兵营:“将军所言,我都懂,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后退一步。只是到底……到底不明白,为何非要有这纷争,为何分要分出汉人、柔然、鲜卑来?各安天命,又有什么不好?”
“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朝生暮死,追求来的一切又有何用?百年后,那些爱过的,恨过的一切,终将撒手……最后也就剩下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黑沉沉的地下,到时再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势与富贵,不择手段的伤害与争夺,多傻……”
谢放缓缓收回眼眸,瞥了眼明熙:“呵呵……”
明熙怔然的望向谢放:“大将军笑什么?”
“笑你天真,笑你蠢。”谢放俯身站在城墙上,“你站在城墙上,可俯视城下的一切,那些性命,那些熙熙攘攘的柔然兵,在你的□□之下,又算得了什么?当你身着千金狐裘,骑着高头大马穿过街道人群,感受到那些羡慕的目光时,心里是不是也是很得意?你自来了甘凉城虽也入了营地,但吃住在家,你为何能与别人不同?还不是你救了谢燃,本将军给你了特权。”
“你想对别人好,能私下里造桥铺路,接济穷困。你能将家中房屋都起了火墙,荒山上造林。明明在这贫瘠苦寒之地,你依然能过得雍容华贵锦衣玉食,都是因为什么?当你拥有一切时,自然不用再去追求,可许多人若是按照你的心思活法,不争不抢安生度日,不是穷困潦倒,就得喝风饮露了。”
明熙半阖着眼眸:“大将军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不是此意,又是何意?你能轻松的得到一切,自然感觉可有可无,不必珍惜。”谢放上前两步,凝视着明熙的脸,轻声道,“可本将军与你这种贵公子不同,与帝京的那些人都不同。
“今时今日,本将军能站在此处,掌握一城人的生死,俯视着你,都不是不争不抢平白得来的!为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