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知不吃回头草,难道娘会连个牲口都不如吗?”
明熙咬着唇,轻声道:“娘心里明明是不舍……又何必把话说得这般绝情?”
惠宣皇后长出了一口气,不置可否:“以后揽胜宫也只能这样了,或是比这更冷清了,若二皇子三皇子做了太子尚好说,若是谢氏所出的那个孽障做了太子,咱们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了。”
明熙坐在台阶上,依偎在惠宣皇后肩膀上:“娘不要担心了,你可是还有我啊!等我长大了,就把娘接出宫去,娘不是最喜欢看风物志吗?到时候,娘喜欢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再也不回来了。”
惠宣皇后怔了怔:“你也不喜欢宫中了吗?”
明熙抿了抿唇:“当然不是了,我本就没什么,娘在那里我就去那里。他们各有各的目的,揽胜宫花团锦簇时,也不过我与娘,如今冷冷清清的还是我与娘,没什么分别。”
惠宣皇后侧目看向明熙片刻,搂紧了她的肩膀,轻声道:“最近怎么不见高钺往宫里递信了?你们不是最好了吗?”
明熙道:“他去安定城了,没那么快回来。”
惠宣皇后低声道:“可不是,我都忘记了。那二皇子呢?往日里总是朝宫里给你送东西,最近怎么也不见人影了?”
明熙低声笑了起来:“二皇子送东西也不是给我呀,都是孝顺娘的。”
惠宣皇后道:“也是,陛下已许久不曾过问揽胜宫了,他也不必讨好你了。”
明熙忙道:“没有的事,平日里碰见,二皇子有事没事就爱与我搭讪。方才还要和我一起回来,不过是我看他真的很想去玩,不愿扫他的兴,才没让他一起回来,他对我还是不错的。”
惠宣皇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你看高钺与二皇子,哪个更顺眼一些呢?”
明熙道:“现在都差不多,二皇子心有所图,自不必说。可高钺对我好,怕也是为了博得陛下青眼,我只要有娘就够了。”
腊月时,惠宣皇后的唯一的堂侄病逝,因无嫡子,既不能继承家中的爵位,就连赫连氏族长之位也易主了。惠宣皇后与陛下在御花园众人面前大吵了起来,回宫后就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时常发呆,念念有词,时笑时哭,夜夜在梦中还在尖叫,眼神一日日的木了下来。
明熙面上不显,可心里越发的恐惧,多次催促六福请太医看看,可不管六福还是裴达都不让明熙声张此事,甚至为怕别人得知惠宣皇后的性情有变,六福几乎摈弃了所有不受信任的宫侍,惠宣皇后的一切事宜,都由六福裴达以及邹嬷嬷亲自料理。
“年纪小小的,活那么清楚明白作甚?”惠宣皇后目光有些呆滞的望向湖面,幽幽的叹息,“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整日就是吃穿打扮,没事出城跑几圈马,从无烦心事。有父有伯父堂兄还有整个赫连氏,外面腥风血雨啊,都刮不到面前来……转眼都二十多年了,娘也是才能看明白一些,可太明白了,想得太深了,不过都是失望罢了。”
“失望多了,也就不报希望了。十几岁入宫,这些年,得意过,争取过,不甘过,最后除了怨恨,居然还是一无所有。”
“陛下厌倦了,我何尝不是呢?”
明熙见惠宣皇后眼神又木了起来,害怕抿着唇,紧紧的抱住惠宣皇后,红了眼眶:“娘不要这样想,你还有我啊。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帮你了。以后,我会很孝顺很孝顺你的,真的!没有陛下也不要紧,没有那些人都不要紧,你看这些年,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
惠宣皇后轻轻的擦拭着明熙眼角的泪,柔声道:“是啊,娘因为还有你,才能坚持到现在。你很懂事,娘很欣慰,以后不管如何,都不会让你回贺家受苦的。那些人个个狼子野心,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要是落在他们的手里,可怎么活?”
明熙轻声道:“等过了今日,我们去求陛下,让堂舅舅家的小柚子继承家业与爵位就是了,娘不是一心想让家中复爵吗?小柚子虽是庶子,可若有陛下的特许与恩准,还是能恢复爵位的啊!”
“呵呵呵,还说什么家里?那么一个庶子,出身早已摆在那里,再有出息又能如何?他若抛头露面,别人只会越发的嗤笑,我家后继无人!”惠宣皇后又冷笑了两声,望着太液池,轻轻的开口道,“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狼心狗肺,心有所图!娘遇见了,你何尝没有遇见?高钺!二皇子!哪个值得娘托付?个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来必然都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的!”
“娘!娘!嘘,小声些,若被人听见了……只怕会有麻烦。”明熙虚虚的捂住了惠宣皇后的嘴,小声哄道。
惠宣皇后拿下了明熙的手,低低的笑了起来,小声道:“咱们也许看不到这些人的下场了,可是娘就是知道,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那些有心害我们的人,利用我们的人!那些个无耻贱人!是他们害尽我赫连一门!一步步的赶尽杀绝!使我赫连氏绝嗣!”
“皇甫氏个个都是刽子手,他们骨肉之间尚且残杀,更何况是对外人!皇甫深更是蛇蝎心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惠宣皇后的声音越发的尖锐,在这无人的太液池边上,回荡了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癫狂与歇斯底里。
“娘!娘!嘘嘘!小声些,小声些。”明熙紧紧抱紧惠宣皇后挣扎不休的肩膀,压低声音诱哄了起来。
玉栏下的一排灯盏,将惠宣皇后的脸映照的十分清晰,表情呆滞,眼神恍惚,有种说不出的疯狂,她使劲扭动着身形,又掐又拧,想要挣脱明熙的搂抱与钳制。
明熙却丝毫不敢放手,柔声道:“娘让六福公公准备了元宵,咱们回宫吧。娘别怕,别害怕,你还有我啊!咱们回宫去,别说这些了。”
惠宣皇后听到此话,不禁停止了挣扎,歪着头打量着明熙,而后放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你怕了吗?怕什么?这里又没人!那些人都逍遥自在去了!害了别人全家,还能悠游自在的活着!”
“阿熙,那些人踩着我赫连氏的鲜血,享受这一切。他们和咱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惜娘身单力薄,性情软弱,没有勇气手刃仇人。苍天有眼,就该让那些人千刀万剐!”
明熙柔声哄道:“娘,夜深了,咱们回去再说。”
惠宣皇后低低的浅笑,极轻声的道:“咱们虽然杀不了那些人,还有别的办法呀……人说穿着红衣红裙,在月圆之夜横死之人,怨气最为深重,阴魂多年都不会散去。”
明熙怔了怔,不解道:“什么?”
“我阿熙穿红衣真真好看,你看娘的红衣好看吗?阿熙莫怕,不管去何处,娘都带着你,不会将你留在那些人手中。咱们一起走,化作厉鬼,纠缠他们,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惠宣皇后咬着牙,将话说完,紧紧的抱着明熙一头栽入太液池中。
皇甫策已顾不上震惊,想也不想就从树后面冲了出去,跟着跳下去水……
第162章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26)
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入身体。
皇甫策率先捞起明熙,朝岸边游去,可明熙在冰冷的水中,双手紧紧的拽住朝下沉的惠宣皇后,不肯放开。
“先……先救我娘……”
皇甫策掉转了方向,拉住了惠宣皇后的腰身,急声道:“你也拽住我衣袍!”
“那样,你游不动,咱们都上不去。你先救我娘,先救她走……求求你了……皇甫策救我娘……”
皇甫策深深的看了明熙一眼,咬了咬牙,抱着呛了水的惠宣皇后,极快速的朝岸边游去,将人推上岸后,不及喘口气,再回头已不见了明熙的踪影。他微怔了怔,想也不想再次扎入了水底,一点点的摸索了起来。
片刻之后,皇甫策已有些头晕目眩,却不肯浮上来换气,越是危急,头脑也越发的清醒。此时若是浮上去,按照自己的体力,只怕很难再沉下来一次,若再等人来救,肯定为时已晚。
皇甫策紧紧的咬着腮肉,剧痛分散着痛苦,沉了口气继续又朝下潜了潜,细细的摸索了起来,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可湖底漆黑一片,除了冰冷的湖水与水草,仿佛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皇甫策绝望起来,心口似乎比湖水更冰冷。可动作不曾怠慢半分,明知道前面也许就是是绝路,可依旧不想放弃了,甚至破釜沉舟的想着,若是再找不到,就和那人一起沉下去。
当手指触摸到那湿滑的衣襟时,皇甫策甚至有片刻的不敢置信,毫不犹豫的的抓了过去,迅速的环住腰身,朝岸边游去。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是失而复得,也是欣喜若狂。他缓慢的将人推上岸,因失了力气,不得不自己趴在水中,俯在岸上,重重喘息着,嘴唇已被咬住破了,嘴角的鲜血也溢了出来。
惠宣皇后怔愣的坐在岸边,当看见被推上的明熙时,好半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也不曾看湖水中的皇甫策一眼,紧紧的将昏迷的明熙搂在怀中,整个人都颤抖个不停。
“阿熙你怎么了,别吓娘,别吓娘,来人呐——”
“母后!咳咳咳,不可声张……”皇甫策用尽全力的爬上岸,坐在一侧气喘吁吁,虚弱的声音打断了惠宣皇后的尖叫,“若宫人赶来,你要如何自圆其说?”
“皇甫策?怎么办!阿熙不好了!叫太医,对对对,快叫太医……”惠宣皇后不停的喃喃自语,将明熙搂在怀中,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眸,凄惶的四处张望,宫灯下尽是无助与脆弱。
这一刻,皇甫策突然明白了这种相依为命,隐隐约约的懂得那种破釜沉舟的同归于尽,他深吸了一口气,爬上岸去:“母后先将人放下,让我看看。”
惠宣皇后狐疑的看向皇甫策,当对上那双与皇甫深有些相似的凤眸时,慌乱不堪的心莫名的镇定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将人平放在了台阶上。
皇甫策摸了摸明熙的脉搏,毫不迟疑的按压着明熙的腹部,许久之后,也不见有水吐出来。他沉思了片刻,将手指伸入她的口中,摸索了起来,也不见有水草泥沙,再次搭上了她的脉搏,摸索了半晌不见脉动,虽面上镇定,可皇甫策的心再次沉到谷底。
“没有呼吸了吗……为何会没有呼吸了?你要救救他!皇甫策快叫人……快找人!叫太医来救人啊!”
“母后,即便现在找人叫来太医,等太医赶到此处,也为时已晚。”
“怎么会为时已晚呢?可这要怎么办?阿熙你应娘一声!……”惠宣皇后突然抓住了皇甫策的胳膊,“你不是最敏慧多智吗?那你救她啊!皇甫策,你帮我救阿熙!……对对对,你不是最喜欢阿熙了吗!你历来最喜欢她了,只要你救活她,只要你能救活她,我必将阿熙许配给你!”
“母后莫要惊慌,我肯定会救她的!”
“那你倒是帮帮我们啊!你不是最喜欢阿熙了吗?我将她许配给你可好?只要你能救活她!阿熙……阿熙……”惠宣皇后双手发抖,手指极轻的触碰着明熙的脸。
“母后冷静,嘘,噤声,我再看看。”皇甫策抬眸扫了一眼似乎有些神志不清的惠宣皇后,温热的手划过明熙的额头,托起了她的下巴。迟疑了片刻,冰冷的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一下下的吹着气。
惠宣皇后怔怔然的望着皇甫策动作,却不曾阻拦,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惠宣皇后眉宇间尽是绝望,眼泪一滴滴的无声滑落。
“没用了。我害死了阿熙,我害死了所有人。父亲母亲堂兄,阿林还那么年轻,都因为我必须病死……阿熙莫怕,娘去陪你,娘不会让你孤孤单单的走。”
惠宣皇后猛然推开了皇甫策,笨拙的将明熙搂护在怀中,歇斯底里道:“你走开!走开!阿熙不想看见你们!我也不想!”
“母后!人命关天,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她的胸口还温热着!你先让我救人!!”
“你省省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打阿熙的主意!告诉你,不可能!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们……得逞!”惠宣皇后冷冷的瞥着皇甫策,眉宇间有种不近人情的冷酷。
皇甫策急声道:“母后!她还有救!”
“皇甫策,就这样吧。我也不相信你们,死就死,活就活,我同阿熙一起就是,你们休想再分开我们!”
“母后!您别这样,她还没有死!你让我救她!”皇甫策咬牙道,伸手去抢被惠宣皇后紧紧抱在怀中的人,急声道,“母后生无可恋,怎知她也如此!她在水里还求我先救母后!可见她想母后活着,也想自己活着!”
“母后!您不是她,不能替她做选择!您想想她的性格,她怎么会愿意现在就……母后,您要相信我,您知道的,我不会害她!我喜欢她,很喜欢她!不然我为何要回宫!不然我为何要找你们!母后!让我救她!她不会死的!您要相信我!”
惠宣皇后怔了怔,面上虽有所松动,可双手还是紧紧的将人钳制在怀中:“喜欢又能如何?救下了又能如何……你能给她什么?让她和我一样在后宫中抢夺半生,却一无所有吗?你们的喜欢是如此的廉价,不值一顾……”
皇甫策见惠宣皇后神怔然,却紧紧抱住明熙不放,再也没了耐心,伸手就要将人夺回来,惠宣皇后骤然一惊,想也不想就去拉扯抢夺。
“滚开!你给我滚!”惠宣皇后歇斯底里的尖叫着,锐利的指甲,将皇甫策的手背划得鲜血淋淋。
皇甫策咬着牙不肯放手,急声道:“你不是她,我不是父皇!怎知我们会像你们一样,母后休要想岔了……”
“都一样!你们皇甫……”
“咳……”许是两人撕扯的力气太大了,明熙呛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了许多的水。
“醒了!醒了!阿熙醒了……”
明熙似是听到了惠宣皇后的声音,眼睑微动,努力的睁开了眼眸,当看到惠宣皇后喜极而泣的脸时,她唇角勾了勾,似乎笑了笑,可也无力支撑,再次闭上了眼眸。
惠宣皇后忙摸上明熙的脖侧,边哭边笑:“好了好了……”
皇甫策攥住了惠宣皇后的手腕,正色道:“母后,人已经救回来了,现在更不可声张,我们即刻回揽胜宫去,再寻太医。”
惠宣皇后终是醒过神来,不顾湿透的全身,挣扎着想要抱起明熙,试了几次都不曾将人抱起来。
皇甫策眉宇间露出几分急切,还是轻声道:“天寒地冻的,不可再耽误了,我背她回去,母后以为如何?”
惠宣皇后谨慎的看了皇甫策一眼,片刻后,点了点头,慢慢的松开了手……
大雍宫内,揽胜宫,天才黑时,尚可见朦胧的月光。此时,明月星辰被黑云遮挡,寒风阵阵,似乎又酝酿着一场大风雪。
今夜明熙的心情似是不错,在太极殿的八角亭里饮了些酒,又在揽胜宫里走了好几圈,回到寝房,依然没有睡意。洗漱后,她的脸颊仍旧有些红,时不时的轻咳两声,一双杏眸因饮酒的缘故,在灯盏下,越显晶莹剔透亮。
祁平跪在床榻前,将明熙的长发理顺了,轻声道:“娘子在太液池边上站了许久,怕是吹了风,要不要招太医来看看。”
明熙翻了身,不以为然道:“没有那么娇气了,我累了,你也快去睡吧。”
祁平虽有些不放心,但还是放下床帐,熄灭了灯盏:“奴婢侯在外间,娘子若是有事就喊一声。”
明熙道:“不必了,夜里怕是还有风雪,我这里没有守夜的惯例,你去东厢房睡去吧。”
东厢房与这间寝房,用的是一道火墙,在这般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