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是何等充沛;前年为救公孙老海主受的伤此时早已痊愈,落下的几道疤痕不觉丑陋,反倒是给他增添了几分男儿的阳刚气概。
这时候已经入秋了,即使南风郡气候暖和,傍晚之后的海上也已有了凉意。
盛惟乔记得自己方才被拉上来时,扑到盛睡鹤怀里时,感受到他身上沾的海水是极凉的,但此刻盛睡鹤袒露上身,只着一条玄色绸裤,赤着脚,全身上下滴落海水的站在甲板上,却神情平静,俨然根本没感觉到秋寒一样,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盛惟乔被他看的面上一红,忙把视线转开,半是抱怨半是掩饰自己尴尬的说道,“你袍衫呢?掉海里了?”
“这两年都没下过海,方才看船停下,就脱了衣袍下去玩了会。”盛睡鹤无辜道,“没想到上来时是乖囡囡在,早知道就穿水靠【注】了。”
盛惟乔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看海面——这时候因为天光渐渐消失,白天大太阳下面蔚蓝温柔的海面望去黑黝黝的,很是莫测,像盛惟乔这种不会游泳的人,本能的就想离远点,忍不住哆嗦了下,道:“你居然敢一个人下去,万一遇见鲨鱼把你吃掉,看你怎么哭!”
“为兄遇见鲨鱼没什么,为兄的水靠就是这么来的。倒是乖囡囡,以后可不能再独自跑出来玩了,不然掉下海去,可不是闹着玩的!”盛睡鹤笑着摸了摸她脑袋,也是趁机把手上的海水擦掉点,“天黑了,别站这风口说话,快回舱吧!该开饭了!”
盛惟乔想到刚才险些坠海的一幕也有点后怕,没注意他的坏心思,道:“你快点先回房去收拾下吧!这船上可不只有水手跟护院在,我与应姜还有丫鬟们皆是女子,你这衣衫不整的像话吗?”
走了几步,看了眼暮色下的海面,到底又说了句,“左右才九月里,距离明科还有小半年光景,长安纵远,时间也还很宽裕。咱们现在也不赶时间,你想下海嬉戏,晌午后就让他们停船也就是了,非要快晚上了才下去,一旦有个闪失,大晚上的看都看不到人在哪里,说不得就要当真出事!”
盛睡鹤笑着在她脑袋上又擦了擦海水:“乖囡囡放心吧!你忘记为兄是海匪出身了?做海匪的居然怕夜间下海,这不是笑话吗?为兄在海里是断不会出事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没觉得心虚,是真的对自己的凫水能力充满了自信。
于是,第二天,他就被打脸了!
……倒不是盛睡鹤自己下海出了意外,而是这天晚饭的时候,他旁敲侧击弄明白了盛惟乔是没人做伴才一个人在甲板上玩之后,次日特意陪了她一天。
但盛睡鹤对参观海船委实没兴趣,玳瑁岛这些船他都太熟悉了,熟悉到无论从哪个位置看海都兴味索然。
所以就叫人弄了两杆鱼竿来,招呼盛惟乔一块在甲板上海钓。
盛惟乔兴高采烈的答应了!
然后她运气不错的钓到条大的!
再然后她激动的拒绝了盛睡鹤帮她把鱼拉上来的提议,坚持要自己跟这条鱼奋斗到底,亲自把它提溜上甲板:“这鱼养得住么?养的住的话,哥哥你找人给我把它养着呗?回头咱们回去时,我要带给爹娘还有祖父祖母他们看看!”
如果养不住,“那哥哥帮我把它腌起来,再带回去给爹娘还有祖父祖母他们看!”
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眸子,容光焕发的面容,重点是毫不迟疑的连喊两声“哥哥”,盛睡鹤只能把到嘴边的“你力气不够技巧太差这条鱼你十成十拼不过”咽回去,摸了摸她脑袋,温柔道:“那乖囡囡觉得累了就喊为兄,到时候为兄再帮你!”
“不用的!”人鱼角力刚刚开始,盛惟乔正斗志昂扬,哪里听得进去这样灭她威风的话?闻言想也不想的摇头,自信非常道,“哥哥你去看着你的钓竿就是,这鱼我自己来就行——不知道它好吃不好吃?我第一次钓鱼就钓到这么大的鱼,可千万别太难吃才是!”
盛睡鹤看她的样子,知道自己这会要是再说扫兴的话,这乖囡囡八成要跟自己翻脸,他摸了摸下巴,只好坐回丈外的座位,边拿起自己的鱼竿边道:“你要当心,记好了为兄跟你说的……”
话没说完,海中大鱼猛然朝深处一扎,盛惟乔脸上自信的表情还没完全收敛,直接被拖的“扑通”一声掉下海!
盛睡鹤:“……”
甲板上远距离围观兄妹俩的水手们:“……!”
“叫厨房把姜汤热水备起来!”盛睡鹤扔掉鱼竿踢开座椅,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袍衫,这过程不忘叮嘱已经朝这边跑的水手,“再让应姜拿件斗篷过来候着!”
说完就跳下去救人——本来以兄妹俩的身份,这时候也该有其他水手一块下海以备不测的,问题是正如盛睡鹤所言,他凫水的技术太好了,好到玳瑁岛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现在见他亲自下海救人,其他人也就不下去了。
不但不下去,还帮忙劝说盛府的护院也别下去。
一来是对盛睡鹤放心;二来现在才入秋,又是白昼,盛惟乔穿戴尚且单薄,落水之后万一有什么不雅,人家亲哥哥为了救妹妹看到碰到也还罢了,他们这些人凑上去可就有窥探盛兰辞掌上明珠的嫌疑了!
只是这些人却不知道,盛睡鹤这次差点就栽了——他跳下海的位置是在甲板上看好的,就在盛惟乔身边,本来是图就近救人,谁知道才下水就被吓坏了的盛惟乔抱了个结实!
盛睡鹤再厉害,手脚都被锁住、身上还压了个及笄的女孩儿,也浮不起来啊!
他倒是想挣扎,甚至打晕盛惟乔,无奈盛惟乔这会惊吓过度,完全是出于本能的抱紧他,力气大的离谱,指甲深深的掐进他肉里,这架势想推开她除非把她手脚都弄断!
兄妹俩沉沉浮浮几次,渐渐就浮不起来了——这时候盛睡鹤还指望有人下来接应,发现情况不对搭把手呢,但甲板上的人想起他跳海救人前说让公孙应姜取件斗篷过来接应,立刻想到这是怕盛惟乔衣裳浸水后走光,他们再好色也不敢打盛兰辞爱女、公孙夙反复叮嘱要当贵客看的盛惟乔的主意,商议了下之后,都觉得还是离开甲板避嫌的好。
于是“呼啦”一下,甲板上的人顷刻之间全走了……
半晌后公孙应姜拿着斗篷从上面跑下来,一看甲板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顿时大怒:“谁这么作死!居然敢拿小姑姑落水这种事情骗我?!”
说着把斗篷一扔,还发泄的踩了两脚,气呼呼的去找方才传话的人算账!
船上一地鸡毛,船下的海水里,盛睡鹤感到呼吸困难时,终于不再指望其他人,果断出手扭脱臼了盛惟乔两条胳膊,解放了自己的双臂——半晌后,他阴沉着脸将女孩儿抱上空无一人的甲板,给她接回胳膊,盯着还在惊惧万分的盛惟乔良久,一字字道:“当年韩潘两家多少水鬼都没做到的事情,乖囡囡,你一个人就差点成功了!”
——当年他为公孙夙一行人断后,重伤之后跳海逃生,韩潘两家疯狂追杀,海船舟楫不算,其时几乎放眼望去所能看到的地方,海上海下都是密密麻麻的水鬼。
饶是如此,盛睡鹤仍旧抓住两家水鬼并非个个互相认识的漏洞、靠着过人的水性逃出生天;
但今天,他差点就真的被淹死!!!
偏偏渐渐缓过神来的盛惟乔闻言,顿时就委屈的哭开了:“这能怪我吗?!昨天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你在海里一准不会有事儿!结果呢?差点把咱们俩都交代海里了!要真那样,叫爹娘往后怎么活?!昨天跟你说天黑了就别下海你还不肯听!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往后再有落水的事情,让人家水手啊护院啊总之就是真正会凫水的人去救好不好?!你这样逞能根本就是害人害己你知道不知道?!”
盛睡鹤:“………”
看着女孩儿从头到脚写满了“你这个吹牛的家伙差点把我们俩都害死你还有脸说我”,他只想静静的吐口血!
【注】水靠:现代潜水服的前身,古代版的潜水衣,常用鱼皮、鲨鱼皮之类做成。
第五章 公孙应敦的异常
落水之事对于兄妹俩来说固然惊心动魄,实打实的在生死关头走了趟,但因为上船后两人都没跟其他人讲——盛睡鹤是被气的不想说话;盛惟乔则是满怀善良的考虑到“虽然那只盛睡鹤吹牛但念在兄妹之情的份上我还是不要戳穿他免得他下不了台”,也没多说。
如此众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就是盛惟乔的俩丫鬟绿锦跟绿绮,不放心的爬起来看了看,见她喝完姜汤沐浴更衣之后,神完气足,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的让做丫鬟的想表达下关切都无从入手的康健样,也就放心的躺回去等上岛了。
不过虽然如此,到了玳瑁岛,盛睡鹤跟亲自来码头迎接的公孙夙寒暄了几句,一块走到屋子里落座后,还是拉过盛惟乔,让岛上的大夫给把把脉:“女孩儿家身体自来娇弱些,别积了寒而不自知。”
好在大夫把脉的结果是平安无事:“盛小姐一切安好,不曾在体内积寒。”
从上岛起就寸步不离盛惟乔身边、生怕落单之后被公孙夙拖过去追究坟场练胆那会的丢人现眼——公孙应姜见状,赶紧道:“那我带姑姑下去休憩?还是去我住的地方吗?”
公孙夙看出女儿心思,顿时皱了眉,正待开口训斥,但见盛睡鹤摸了摸盛惟乔的脑袋,含笑道:“你们去归置下箱笼也好,大哥,我正有事要同你商议!”
心念转了几转,公孙夙瞪了眼公孙应姜,才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去吧!”
话音方落,旁边一直默默无言的公孙应敦忽然开口道:“姐姐有两年没回来了,岛上路径发生变化怕都不知道,不如我送姐姐和姑姑去安置的地方?”
他这话才说出来,公孙夙跟盛睡鹤都皱了眉,倒不是说不想派人给两个女孩儿带路,而是公孙应敦已经十四岁,去年还被正式确立为少海主,无论年纪还是地位,都不是小孩子了——公孙夙是玳瑁岛之主;盛睡鹤呢即使认祖归宗,从名分上不再属于公孙氏的成员,但盛家跟公孙家长久以来的关系,都注定了盛睡鹤在玳瑁岛的问题上,仍旧拥有相当分量的发言权。
这样的两位长辈要说话,公孙应敦不思在旁端茶倒水的学着点,至少也混个孝顺上进的印象,反而想跟着两位无关紧要的女眷走,公孙夙跟盛睡鹤哪能高兴?
毕竟公孙应姜虽然是公孙夙的亲生女儿,但在岛上也就是生活待遇比较好,根本没有权力;盛惟乔倒是盛兰辞的心肝,只是这位盛家的掌上明珠大事上从不糊涂,是绝对不会在没有盛兰辞授意的情况下贸然蹚浑水的——尤其她跟公孙应敦根本不熟!
即使公孙应敦现在开始讨好她,没有血缘的姑侄俩,就小住的这么点时间积累的感情,哪可能深厚到让盛惟乔为了他为难自己那二十四孝的亲爹?
公孙应敦此举,往小了说是主次不分没眼力,往大了说那就是衬不上少海主这个身份该有的气度与眼界,不适合继承公孙氏!
“知道你们姐弟感情好,不过应姜这次回来岛上,也不会马上就离开,是打算小住上几日的。”见公孙夙气的脸色铁青,盛睡鹤眯了眯眼,圆场道,“所以你不必急着下去说话,反正从明天开始,有的是你们姐弟说话的时候——倒是叔父我,好久没考校你功课了,你且留下来,等我跟你爹说完正事,瞧瞧你这两年偷懒不曾?”
公孙应敦听了这话,脸色有些复杂,没有立刻回答。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公孙夙本来就含了怒,见状顿时拍案而起,“不想留下来就滚出去!真当老子如今膝下只你一个年长男嗣,这少主之位还非你不可了?!”
这话可就严重了——还没来得及离开的盛惟乔跟公孙应姜闻言都变了脸色,盛睡鹤对她们使个眼色,暗示她们先行回避,自己上前拦住已经开始挽袖子的公孙夙:“大哥您冷静点,应敦跟应姜一块长大,久别重逢,难免迫不及待想一叙离别……”
盛惟乔跟公孙应姜趁机蹑手蹑脚的出了门,走出一段路之后,看了看左右无人,盛惟乔正在心里嘀咕公孙应敦怎么这么没眼色,方才那样的场合,再想念姐姐,也犯不着死心眼到盛睡鹤再三给他斡旋了还不肯借梯下台吧?
却听公孙应姜狐疑道:“真是奇怪,小叔叔现在已经正式认祖归宗,难道将来还能回海上来做海主不成?应敦这是听了谁的挑拨,居然猜忌起小叔叔来了?”
“猜忌?”盛惟乔吓了一跳,忙问,“你是说应敦方才坚持想送咱们,而不是留在那里听他爹跟他叔叔说话,是因为猜忌他小叔叔?为什么?”
“我跟应敦不同母,当年我们亲娘在的时候,关系向来就不怎么样!”公孙应姜皱着眉,说道,“后来我们的亲娘都没了,兄弟姐妹里也就剩了我们俩,这才走动频繁了点——但也就那么回事,比姑姑跟妩姑姑的感情可是差远了!就算我从前年离岛到现在才回来,应敦哪里就会想我想的不识大体了?十成十是拿咱们做幌子,故意落小叔叔脸面呢!小叔叔对我们姐弟都有救命之恩,就算早先年没少折腾我们,也不至于说为那些事情记仇到现在,所以我想,莫不是有人从中挑拨,教应敦担心小叔叔回了盛家之后,依旧与爹爹关系密切,会对他这个少海主不利,所以才这样故意摆脸色?”
盛惟乔觉得这也太荒谬了:“咱们这次之所以来岛上,正是因为你们小叔叔即将前往长安——此行千里迢迢,他什么时候再回盛家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来岛上跟应敦抢海主之位了!”
她记得上次来玳瑁岛时,公孙应敦虽然年纪尚小,但飞扬跳脱的模样,实在不像是蠢人,怎么现在长了两岁,不但没有历练出来,反而越发活回去了?
就不说盛睡鹤作为盛兰辞唯一的男嗣,妥妥的盛家未来继承人,有什么理由放着好好的万贯家产富家翁不做,非要自甘堕落回海上讨生活;就说盛睡鹤现在作为新科解元,可谓是前程似锦——大穆如今虽然北有茹茹南有海匪,朝堂上也因外戚与宗室争权不太平,算不得高枕无忧,但底子搁那,气数远远未到殆尽的地步。
这种情况下,谁会稀罕做朝不保夕的海匪头子,而不是全心全意奔走在科举的光辉大道上?!
——说句不好听的话,换个没良心的人,别说跟公孙应敦抢海主之位了,不想方设法屠了玳瑁岛,以掩盖自己做过海匪的这段污迹就不错了!
所以盛惟乔沉吟片刻,道,“我看这事儿恐怕跟什么海主之位没关系,别是应敦当真想你了吧?毕竟即使你们之前关系不是很亲密,就像你们小叔叔方才说的那样,到底是打小一块长大的,也许这么久没见之后,应敦忽然特别想跟你私下说说话呢?”
公孙应姜闻言也不确定了,迟疑了会才道:“就算如此,他也太蠢了吧?虽然我们从前的兄弟就剩了他一个,我是女儿身威胁不了他的地位。但爹还那么年轻,往后的子嗣岂会少了去?爹虽然从不苛刻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可也从来不像义祖父对姑姑您那样宠着护着哪一个的。当年我们大哥是元配嫡长子,那也是实打实的从底层做起,一次次的表现出色了,得到一干老人们的一致认可,还有嫡母的娘家推波助澜,才做了少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