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结果其实在阿芮主动跟那伏真搭话的时候,双方就心照不宣了。
因为茹茹素来藐视穆人,在茹茹的穆人,要么是奴隶,要么是囚犯,要么就是来路不小的商人……似阿芮这种失了靠山,年纪轻还长的好看的,如果那伏真给她的奖赏只是钱帛什么的,等于是催命了。
倒是收入帐中,就算连个正经名份都没有,跟女奴差别不很大,到底是可汗的人,反倒没什么人能动。
对于这一点,莫那娄氏多少有点吃醋,一来是觉得阿芮只是穆人,居然跟自己伺候同一个丈夫……那伏真帐子里的姬妾,大部分都是各部为了增加双方关系送上来的,他因为少年时候的天真与汗位失之交臂,更痛失生身之母,之后就没什么心思在美色上,全心全意的为前途而奋斗。
所以对于美貌的穆人女奴,虽然有资格享用,却没动过这心思。
阿芮是开了先例。
二来则是汲取了宣景帝跟舒氏姐妹的教训,生怕那伏真晚节不保。
然而后来见那伏真对阿芮也是寻常,不过是喊着侍寝了几日,便就丢开,要说特别的对待,无非就是私下交代莫那娄氏,这阿芮有功劳,虽然是穆人,到底善待些,饮食不可与女奴等同,也就不理会了。
莫那娄氏放下心来,对阿芮倒也没什么刁难……毕竟那伏真姬妾多了去了,庶出子女都有,也不多一个阿芮。
作为正妻,茹茹如今的可贺敦,莫那娄氏亲生子女成群,跟那伏真有着共患难的情分,还有娘家莫那娄部做依靠,自觉就不该小气的同一个穆人女奴计较。
这次写信过来,也不是专门为了阿芮的身孕,提这事情,不过是为了开场。
主要还是委婉的跟那伏真告状,就是那伏真的几个庶出子,最近不是很安分,很给他们的兄长,即那伏真的嫡长子惹了些麻烦。
这个事情那伏真其实心里有数,真相未必完全如莫那娄氏说的这样,说不准就是莫那娄氏想趁这机会打压庶子。
不过这点上他是支持的。
一来他对嫡长子很满意,不管是才干还是出身还是出于偿还莫那娄部早先的恩遇之情,那伏真从来没想过让其他儿子继承自己的事业;
二来那伏真自己少年时候吃过手足相残的亏,就是登辰利予临终前,尚且因为兄弟之间没有信任,不惜罔顾茹茹国运坑了他一把狠的。
这种情况那伏真是不希望再上演了,故此明知道莫那娄氏对庶子们十分猜忌,却一直都很放任……早点绝了庶子们争位的心思,没了内斗的损耗,保全了兄弟之间的手足情分,怎么都是件好事。
此刻就直接回信,让莫那娄氏尽管行使嫡母的权力,不必担心自己会多心。
关于阿芮的身孕他想了想没有提,毕竟膝下就不缺骨肉,区区一个女奴的身孕,在表态打压庶子的时候特别关心,没准就会给那些姬妾其他想法。
草原上莫那娄氏收到了这样的信,当然是很高兴的。
她故意将姬妾们,包括阿芮都喊到自己帐子来,让人当众读了那伏真的手书给她们听。
那些生了庶子,而且庶子年纪已长的姬妾们自然脸色都很不好看,十分惴惴。
莫那娄氏环顾众人,见阿芮倒是心平气和,还有心思吃着点心。
事后遣退余人,却将她单独留了下来,笑着询问她妊娠的情况:“你这是头次怀孕吧?咱们草原上的女人健壮的很,也没什么讲究的!却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
阿芮连忙放下点心,恭敬道:“回可贺敦的话,奴婢既然跟了可汗,就是可汗跟可贺敦的人,也是茹茹人了,哪里有什么不习惯的呢?”
莫那娄氏这会儿心情很好,听着这番话,觉得入耳,颔首道:“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跟我说,到底怀着可汗的血肉,也是我的孩子。”
阿芮应下,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一条腰带来,说是闲暇时专门给莫那娄氏做的,希望莫那娄氏不要嫌弃。
莫那娄氏接过腰带打量几眼,见上头的刺绣,虽然由于阿芮这会儿身份卑微,弄不到什么好的材料,却也看得出来绣工非常不错,就挑眉:“你从前在穆国的出身应该不坏?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绣工?”
“可贺敦说笑了!”阿芮闻言忙道,“在穆国,真正的大家小姐,谁不是珠围翠绕、呼奴使婢的?哪里还需要自己做活计呢?倒是奴婢这样的寒门之女,打小就要学女红针黹,补贴家用,这绣工不好的话,爹娘要打,外人也要笑话的。”
莫那娄氏虽然嫁了个对大穆心心念念的丈夫,本身对大穆其实兴趣不大,闻言也没多想,就将腰带收了起来,微笑道:“你的手艺很好,我很喜欢。”
就吩咐人赏她,末了也就打发她离开了。
阿芮离开之后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莫那娄氏的陪嫁女奴进帐子来服侍,顺带告诉她:“方才俟吕邻部的女人去了穆人女奴那边,将可贺敦赏赐她的东西都拿走了,还将她的东西砸了好几件……那女奴正蜷缩在帐子里哭呢!”
莫那娄氏闻言笑了笑,并不意外:“俟吕邻那两个贱婢,依仗着与图律提俟力发是同族兄妹,自来娇纵!她们要是只自己任性点,我也不是不能容忍。偏生还要唆使儿子跟我儿争位,这不是逼我收拾她们是什么?!”
“方才我召集众人,主要就是为了敲打她们两个。”
“却独独留了阿芮说话,还赏了她担心,那两个贱婢,岂能不觉得,我这是借一个穆人女奴,落她们面子?”
“不敢来找我麻烦,当然是迁怒阿芮了!”
陪嫁女奴说道:“可贺敦,这是故意打您脸呢!咱们不做什么吗?”
莫那娄氏“嗯”了一声,道:“去将那两个贱婢喊过来,再准备一套跟那阿芮身形仿佛的衣袍……好一点的!”
陪嫁女奴看出她的意思,有点吃惊:“可贺敦要打算给那穆人女奴正经的位份吗?然而以她的身份,可贺敦这次帮她出面,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但俟吕邻那两个贱婢毕竟是有依仗的,若是阿芮始终是女奴的身份,哪怕怀着可汗的骨肉,也很难阻止她们继续无礼。”莫那娄氏摇头道,“我这会儿主要的精力,还是要辅佐我儿,打理好茹茹上下,免得可汗亲征之际,还要为国内分心!”
“其次就是趁这个机会,将那些别有用心的庶子,挨个敲打一番,绝了他们的小心思!”
“却没多少功夫,看着这些女人们的勾心斗角的!”
“阿芮出身低微,没有靠山,还是个穆人……她的子嗣,是最不会威胁到我儿地位的!”
莫那娄氏露出自信的笑容,“所以,将母子俩都笼络过来,往后我儿既不担心没有兄弟辅佐,势单力薄被那些大部欺负,又不怕兄弟过于能干,喧宾夺主!”
陪嫁女奴由衷的赞叹:“原来如此!可贺敦真是机敏,穆人说的冰雪聪明,必然就是可贺敦这样的了?”
然而自信满满的主仆俩却不知道,此刻独自躲在帐子里哀哀哭泣的阿芮,嘴角却勾起了诡异的弧度!
第四百零九章 煽动
入夜之后,两道人影趁着夜色,悄没声息的进入了阿芮的帐子。
长安已经起了北风,草原上,早已是朔雪皑皑。
来人穿着厚重的袍子,头上戴了兜帽,帽檐压的很低,在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分明,只有一双眸子熠熠明亮,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彩。
“可贺敦赏你的东西?”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只在草原上来说属于养尊处优的手来,漫不经心的翻了翻旁边几案上的物件,嗤笑了一声,“可比之前单独留你在帐子里说话之后给的东西好多了,也多多了。看来……你估计没错,可贺敦,对你可真没什么善意啊!你才因为得了赏赐挨打,跟着又赏这么多下来,是唯恐你不被弄死么?”
“不过我奇怪的是,我们两个,似乎也没对你有过什么好脸色吧?相比之下,可贺敦至少没有短过你吃喝,偶尔心情好了,还有赏赐……”另一人没碰那些东西,只冷冰冰的问,“怎么你反而要出卖可贺敦呢?”
阿芮脸上还有方才挨打时留下来的痕迹,此刻闻言,露出伤感之色,说道:“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有什么出卖不出卖的呢?无非就是想活的好一点罢了!”
“方才可贺敦给你抬了身份,已经是可汗正式的姬妾,而不是没名没份的女奴了。”拨弄物件的人再次发出了嘲讽的笑声,说道,“这样你还活的不够好吗?你不过一介穆人女奴,野心太大,会活不长的!”
“身份?”阿芮也讽刺的笑了笑,道,“就算是可贺敦那样的尊贵,死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不是吗?”
“嗯?”来人对望一眼,有些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你怀疑可贺敦对你有杀意?这可真是个笑话了,可贺敦要杀你,还用得着假惺惺的装好人吗?不要以为你在可汗面前立下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功劳,就是性命的保障!须知道可贺敦与可汗少年夫妻,深得可汗敬重,慢说你这种毫无根基,还是穆人的姬妾了,就是我们出身俟吕邻部,俟力发图律提,同可汗是少年时候就肝胆相照的兄弟,有这样的关系,在可汗面前,尚且同她毫无可比性!”
“若果可贺敦要铲除你……私下暗示一下,你信不信,你绝对看不到明日的草原?”
就是冷笑,“大半夜的,就别浪费时间了!你神神秘秘的,约我们过来,到底想做什么,就老老实实的说吧!若果有什么建设的建议,也还罢了!我们虽然不喜欢你,却也不至于吝啬赏赐!若果是消遣我们……哼,以为你被可贺敦抬了身份,我们就奈何不了你?!”
“我的安危,两位想必也不会太关心,就先不说了。”阿芮缓缓道,“我请两位这会儿悄悄过来,却是要提醒你们:你们跟你们子嗣的安危,只怕是迫在眉睫!!!”
“你敢诅咒我们?!”来人顿时一怒!
“可汗的亲笔书信里是怎么说的,可贺敦可是刚刚让人读给咱们听过!”阿芮冷笑出声,恞然不惧,语速飞快的说道,“内中含义如何,对两位还有两位的子嗣,意味着什么,两位难道自己心里没数吗?!”
又说,“而且俟吕邻的俟力发图律提,虽然是可汗年少时候肝胆相照的好友,但图律提俟力发之前随可汗出征穆国,失陷其中!至今生死不明!早先可汗打算对穆国西疆用兵时,彼时穆国的密贞郡王曾让人送了信来,以图律提俟力发等人的性命作为威胁,要可汗停止进军,然而被可汗拒绝了!”
“可汗为此向图律提俟力发的妻子儿女发誓,会给予他们丰厚的补偿!”
阿芮说到此处,慢条斯理道,“这样的鬼话,你们信?俟吕邻部作为茹茹大族,之所以跟可汗关系特殊,无非就是因为图律提俟力发!”
“现在可汗连图律提俟力发本人都能放弃了,何况是这个部族呢?”
“向来茹茹可汗对于茹茹当中的大族,都是带着防备跟觊觎的心情的。”
“当然了,可汗才当众立誓要补偿图律提俟力发的妻儿呢,如果俟吕邻部跟着就在可汗手里出了岔子,那么就算俟吕邻没办法可汗,可汗面子上也是不好看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啊,现在可汗亲征在外,国中由大王子主持,可贺敦辅政!”
“可贺敦还得了可汗便宜行事的许可……”
“若果这会儿给您两位,还有您两位的子嗣,弄个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回头顺理成章的株连到俟吕邻部头上去,完了呢可汗再给图律提俟力发的妻儿一个特赦……俟吕邻部并入莫那娄也好,并入可汗麾下也罢,对于可汗还有可贺敦来说,多好?”
阿芮轻快的笑出了声,“两位,还觉得我在消遣你们么?”
来人没作声,但急剧起伏的胸脯,说明了她们内心的不平静。
好一会儿,之前拨弄莫那娄氏送过来的赏赐的人才哑着嗓子开口道:“你们穆人都这么擅长挑拨离间么?可汗跟图律提俟力发的感情,根本不是你们这种只会窝里斗的人能够想象的!他绝对不会对俟吕邻部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事情!否则又怎么会让莫那娄氏容忍我们这些年?”
“今日不同往日,再深厚的感情也是会变的!”阿芮冷笑了一声,说道,“可汗跟图律提俟力发早先当然是感情深厚无比,说是过命的交情也不过分!但前番既然为了攻打穆国,铲除密贞郡王,放弃了图律提俟力发,接下来,为什么就不能为了自己的子嗣,干掉俟吕邻?”
“坐上了汗位的人,想法怎么能跟做臣子的时候比?!”
“莫忘记穆国的周大将军!”
“这位的名头,想必两位就算是一直在草原上,也该有所知吧?”
“他活着的时候,功劳赫赫,论官职却不过从三品,到死都没混上个爵位!”
“就是这样,朝廷尚且担心他会造反,捏造罪名,满门抄斩!”
“而茹茹呢?”
“郁久闾虽然是王族,俟吕邻、莫那娄、阿伏干、胏渥……这些部族谁不是跟着郁久闾初代可汗传承下来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以俟吕邻等部族的实力,若果郁久闾衰微,取而代之,根本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中原的皇朝,近几代以来,就没有出现过皇室之外的显耀门第,可以长久,甚至数代十几代手握兵权的道理!”
“位高则权力必定受到限制;权大则地位必定不高!”
“这是他们的皇帝总结出来的经验!”
“前任可汗登辰利予临终之前,心心念念的就是保证他的骨血可以顺利承位!”
“这天底下做父亲的心,都是差不多的!”
“难道可汗没有这样的想法吗?”
“两位可不要忘记,咱们现在的这位可汗,是对穆国最了解,说的一口比许多穆人还流利的穆国官话的!”
“可汗这样的关心穆国,岂会不学习他们的皇帝制约臣下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可汗少年时候在前任可汗登辰利予手里吃过亏,如今放任可贺敦行事,分明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子嗣发生内斗!”
“只是对于可汗来说,嫡子庶子都是他的骨肉,他就算重视嫡子,也没有说一定希望庶子去死的。”
“然而对于可贺敦来说么……嫡子是她亲生的,其他的王子公主们,如两位的子嗣,于她就是威胁!”
“毕竟,谁叫两位出身俟吕邻部,就算可汗不重视两位的子嗣,如果两位,还有两位背后的俟吕邻部起了心思,仍旧可以出人出力,支持他们有一番作为呢?”
“我不知道可贺敦会做到哪一步,但我知道,穆国的后妃们,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争取大位,自来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
阿芮一口气说到此处,端起陶碗,但很快因为感觉到水已经凉透了,无奈的放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道,“两位如果觉得我是危言耸听的话,不妨送了我去见可贺敦?”来人沉默着,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好一会儿,方才没有碰东西的人缓缓出声,问道:“你是穆人女奴,虽然被我们看不起,然而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可汗的防备,可贺敦认为的威胁,八成都不会包括你。你又是出于什么缘故,要主动掺合这样的浑水?”
“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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