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孙应姜的院子后,正好玉扇端了一盆新炒好的海瓜子来,招呼她:“盛小姐吃零嘴么?我家小姐公子挺喜欢吃这个的,方才厨房里新做了,小姐让奴婢端一盆来给您尝尝!”
海瓜子就是梅蛤,所谓“冰盘推出碎玻璃,半杂青葱半带泥。莫笑老婆牙齿轮,梅花片片磕瓠犀”,这会正当季。
盛惟乔在盛府时当然也尝过,然而并不是很合她胃口。但公孙应姜一番好意,她也不好推辞,道了谢,让绿锦接了放到桌子上,顺口问起公孙应姜:“她的伤风怎么样了?还要紧吗?”
玉扇非常谨慎的说道:“回盛小姐的话,我家小姐已经好多了,只是大夫说还得好生休憩上几日,是以小姐这两日都在房里歇着,公子也不去打扰。”
这话里意思很明白了,就是希望盛惟乔别跑过去找她。
其实盛惟乔这会也不打算再接再厉——倒不是她想撒手不管公孙应姜与盛睡鹤的事情了,主要是那天她跟公孙姐弟的谈话虽然被“五爷”的突如其来给打断了,但她已经看出来,那天即使没有这么一出,谈话也不会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因为公孙姐弟祖上四代为匪,生长玳瑁岛,观念完全就是海上的一套,与岸上的想法格格不入。
所以即使姐弟俩挺尊敬盛惟乔这个姑姑的,然而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份尊敬还没达到愿意对盛惟乔言听计从的地步。
“得想个法子,不然好好一个女孩儿,在这匪窝里生生的都要被带坏了!”盛惟乔暗示玉扇,自己近期不会去打扰公孙应姜后,让松了口气的小丫鬟退下,边接过绿绮递来的牙箸夹海瓜子吃,边暗忖,“之前徐世兄说她可能是因为不懂得那么做是不合规矩的,我还觉得不可能。现在看来,世兄的想法不无道理:这玳瑁岛非是王化之地,根本不讲究什么礼仪廉耻,他们姐弟长到现在都没去过岸上,耳濡目染的,怎么可能知道对错是非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公孙姐弟生长玳瑁岛,想让他们承认岸上的规则,单靠在玳瑁岛上跟他们讲道理是肯定没用的。
归根到底,除非把他们带到岸上去——但这可能吗?公孙氏一家四代都在通缉榜上待着呢!
公孙姐弟之所以迄今没上过岸,说不得就是公孙夙对这双儿女的保护。
盛惟乔纵然从上岛开始就很受礼遇,但她还没天真到认为公孙夙会因此允许自己带走他一双儿女。
何况盛惟乔把他们带上岸之后,要怎么安排他们?
盛家固然巨富,别说多养两个人,多养两百个人也没压力。但这姐弟俩不是普通人,他们都是海主之后,一旦被发现,盛家妥妥的“私通海匪”罪名逃不掉,到时候可是要连累合族的!
盛惟乔还没无私到为了两个勉强可算熟人的姐弟,让自己一家子冒险的地步。
“其实我担心那么多做什么?那只外室子不是说了吗?”盛惟乔沉思之间,忽然想起来,“等把玳瑁岛这儿的事情弄完,公孙氏不那么危险了,他可是要回盛家跟我抢家产、跟我争宠爱、天天到祖父跟前告我的状的!那时候公孙小姐在岛上,他在岸上,两人碰不到,公孙小姐即使有点不该有的心思,又有什么关系?!”
自己根本就是在杞人忧天啊!
盛惟乔捏着牙箸,郁闷了一瞬,正要让丫鬟把剩下的海瓜子端下去分着吃掉——这时候守在外面廊下的绿锦进来禀告,说是:“公孙公子来了,道是要护送五爷回山谷里去,问您要是没事的话,要不要一块出去走走?公孙公子说那边风景很是不错。”
“我跟那豹子又不熟!”盛惟乔听到“五爷”两个字,就觉得头疼,正要拒绝,却听绿锦继续道:“公孙公子还说,小姐最好出去给五爷认一认,因为五爷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山谷里,偶尔来了兴致,也会在岛上溜达。如果是五爷认识的人,五爷自有分寸,即使饿了,也不会动的;但如果五爷瞧着陌生,说不得就……”
绿锦说到这儿,室中主仆的脸色都变了——盛惟乔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好不容易按捺住掀桌的冲动,恨道:“那公孙公子都还没有我大!一个小孩子能顶什么事?派人去跟爹爹说,叫爹爹派两个人来看着,咱们再出去叫那只豹子认识认识!”
——这个玳瑁岛实在太过份了!
安安静静的做一个杀人放火拦船抢劫无恶不作的海匪窝有什么不好?!
做什么还要放只豹子到处走?!
难道岛上公孙氏一干人形豺狼虎豹还不够多吗?!
要不是为了沈九娘跟盛惟娆,盛惟乔这会说什么也要去亲爹跟前哭闹打滚,非要他立刻带自己回去不可!
半晌后,她总算冷静了点,派去盛兰辞那边的人也回来复命了,不过却没带护卫,而是领着个徐抱墨。
徐抱墨对盛惟乔解释:“听说恒殊弟养了只豹子,很通人性,我十分好奇,故此跟世伯主动请缨,还望世妹不要嫌我武艺低微。”
盛惟乔对他自然是信任的,忙敛了愠怒,和颜悦色道:“有世兄在,我还有什么担心的呢?只是老这样劳烦世兄委实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就以身相许嘛!”徐抱墨面上谦逊,心中暗道,“你还真以为我是对这头傻豹子感兴趣才巴巴的赶过来啊?还不是为了你!”
别看他跟盛惟乔说得轻松,俨然他一讲好奇,盛兰辞就准了——实际上他跟那个准岳父足足过了几十招,又是话里有话,又是杀机暗藏,简直就是步步惊心!
最后盛兰辞还是看在他当初不顾危险一路追出海的份上,才勉强点的头好吗?
“不管怎么说,准岳父他总算松口了!本来嘛,这么好的护花机会,让护卫过来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徐抱墨娴熟的端着优雅贵公子的架子之余,觉得有点遗憾,“嗯?那头傻豹子为什么一直乖乖蹲那?它就不能忽然嚎一嗓子露一爪子什么的,让大乔花容失色一下,好接受本世子伟岸胸膛的关怀与呵护吗?!”
只可惜五爷不愧是可以在玳瑁岛随便走的猛兽,它懒洋洋的蹲在公孙应敦脚前,任凭公孙应敦替它挠着下巴,舒服得直眯眼,半点咆哮或者伤人的意思都没有。
实际上如果不是体型的缘故,它这会瞧着跟只黑猫也没什么两样。
“这傻豹子!”徐抱墨趁四周的人不注意,悄悄将桌子上忘记撤下去的海瓜子抓了一把藏进袖子里,斜睨一眼五爷,心道,“待会你要是不识趣,那也怪不得本世子了!”
第四十八章 再次崩溃的徐世子
事实证明,五爷非常的不识趣!
玳瑁岛的得名,来自于整座岛的形状,仿若一只巨大的玳瑁。
其中“玳瑁”的头部是全岛的最高峰玳瑁峰所在,山峰下的大片土地原本是很平坦的,但因为是海匪窝点,需要考虑到同行与朝廷水师的双重威胁,还得兼顾窝里反的危机,所以布满了拒马、鹿柴之类的防御,还挖了不少壕沟。
明碉暗堡的具体数量,估计公孙姐弟都未必清楚。
而延伸入海的四道缓坡,固然犹如“玳瑁”的四足,但其中左侧的两足几欲合拢,犹如字体“八”,天然环抱出一个良港——这是公孙氏当年选择此地做据点的缘故——右侧的两足却像一个倒写的“八”字,直面海上风浪,无法作为港口停靠。
作为玳瑁岛的主人,公孙氏聚居地,位于“玳瑁”的颈部。
现在他们要送五爷去的山谷,是在玳瑁峰与“右前足”交汇处。
路上公孙应敦解释:“那儿有不少野鸡野兔,还有麂子跟花面狸之类的小兽,可供五爷平常猎食。最重要的是,里头还有一口泉水,不大,不过水挺甜的。要不是岛中有水井,井水也不算难喝,我们估计会每天安排人专门去那里打水。”
“我上次听你姐姐说,她派人带了羊腿给初五?”盛惟乔可不想唤一头畜生做“爷”,闻言疑惑道,“难道山谷里的小兽不够多,初五成天饿着?”
“姐姐那么做是有缘故的:年初时候韩潘联手偷袭,我们祖父战死海上,当时小叔叔为了救下我们爷儿三个,是存了必死之心断后的。”公孙应敦眯了眯眼,神情复杂了一瞬,才道,“本来小叔叔救下我们爹爹后,爹爹是拉着不让他回去再救其他人了。但他还是杀回重围,把我们姐弟硬生生的推上了爹爹待的快船。只是这么一来,他自己却被敌人绊住,无法脱身,只能帮忙砍断钉入快船的飞爪绳钩,催我爹爹带着我们快走!”
“那时候我爹爹以为小叔叔一准活不了了,抓住最后的时间,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没有,他就说了一句话:照顾好五哥!”
“后来我们一路撤回玳瑁岛,爹爹第一件事就是唤了五爷到跟前,让我跟姐姐对它三跪九叩,定下五爷的称呼,要我们从此视它犹如长辈——之后我跟姐姐商议了下,决定每人一个月的轮值,轮到的时候每天或亲自或派人到山谷里去看望五爷,虽然五爷一般来讲不缺什么,不过看望长辈嘛,总不能空手去,是吧?”
盛惟乔没想到不远处那头步伐优雅的黑色大猫,之所以能被海主的一双子女呼为“爷”,还有这样的内情,她好奇道:“你们小叔叔很喜欢豹子?”
盛睡鹤本人虽然没喊这豹子“爷”,但喊“五哥”也够奇怪的,毕竟这年头父兄都是家里的主事人,哪有随便唤宠物兄长的?
“听长辈们说,小叔叔才上岛时,是五哥救了他。”公孙应敦摊了摊手,“那次小叔叔在山谷里遭自己人暗算,差点没撑过去,关键时刻是五哥偷袭咬断了那人的喉咙,小叔叔才捡回一命。那天正是初五,小叔叔就给五爷起了名字,唤它五哥。之后,只要小叔叔在岛上,几乎天天都会去山谷里练武,顺便陪五爷玩耍。”
“那恒殊弟倒与这位五爷极有缘分了!”徐抱墨听到这儿也有点惊讶,“五爷当时咬断了暗算恒殊弟之人的喉咙,居然没有继续攻击恒殊弟吗?”
公孙应敦想了想,道:“应该没有吧?毕竟这事儿是我爹跟我说的,我爹说,那天是他看着天色已晚,小叔叔却一直没回来,感觉不对劲,专门出去找。在岛上兜了一圈,方在山谷里看到满身是血的小叔叔的。当时那种情况,五爷如果要攻击小叔叔,小叔叔早就没命了!”
盛惟乔与徐抱墨对望一眼,都对五爷起了兴趣:“那可真是奇怪了,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口下留情?”
“许是因为小叔叔长得好,它不忍心?”公孙应敦打趣道,“我爹当年要认小叔叔做弟弟,就是觉得小叔叔长得太好,做奴仆太暴殄天物了——这天下以貌取人的肯定不只我爹一个,说不准五爷也是这样呢?不是有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见盛惟乔跟徐抱墨似若有所思,仿佛当真信了,他才敛了笑,干咳一声,说道,“其实这事听我祖父提过,我祖父说是因为小叔叔运气好,中了暗算之后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豹子在食物充沛的情况下,有不食死物的习性,许是将小叔叔当成死人了,才没伤他【注】。”
“不过饶是如此,之后恒殊弟能够跟它相处和睦,还能让它不伤害岛上之人,也十分奇异了。”徐抱墨这么说的时候略略尴尬,他本来打算,这一路上看看差不多的地方,如果这五爷仍旧没什么动作的话,那就用方才藏起来的海瓜子当暗器偷袭这头傻豹子,借着它被激怒的机会,来一次成功的英雄救美。
之所以说成功的英雄救美,是因为上回在海上面对韩少主时,他觉得自己虽然尽力斡旋了,但从盛惟乔后来一剑砍下韩少主的脑袋来看——那次他完全没让他的大乔感觉到被保护好吗?!
否则韩少主被盛睡鹤一箭穿胸后,他的大乔应该扑到他怀里“嘤嘤嘤”,而不是自己动手送韩少主上路啊!
但没想到这头傻豹子居然是盛睡鹤的救命恩豹——从盛睡鹤称呼它“五哥”,以及交代遗言时都不忘记它来看,显然对它是非常重视,绝对没有当畜生或者宠物看的!
这种情况下,徐抱墨不免就不好意思利用它,尤其是用伤害它的方式来利用它了。
“算了,让大乔对本世子倾心,也不是只有英雄救美这一个法子嘛!”徐抱墨失望之余,这样自我安慰,“再说今天好歹陪大乔出来走了走的,待会看到合适的景色,本世子现场赋诗一首,说不定也能讨大乔欢心呢?”
这么想着,他赶紧东张西望起来,试图从这个海匪大本营中,找出有诗意的角度——当然在作诗之前,他得先把手里的海瓜子扔掉!
不过这么做的话,有个麻烦:眼下送初五返回山谷的,是公孙应敦、盛惟乔以及徐抱墨,还有盛惟乔的丫鬟绿绮。
现在去的山谷不是人来人往的地方,那么海匪们当然不可能把道路修得跟官道一样平坦宽敞,所以他们只能两个两个的并行:公孙应敦跟初五要带路,走在最前面,中间是盛惟乔与徐抱墨,绿绮跟在最后面。
本来徐抱墨对于这个次序是很满意的,毕竟他的大乔就在他身边嘛。
现在想扔海瓜子,难免觉得后面的绿绮很碍事——短暂思索后,徐抱墨决定:“到山谷之后再扔!届时大家肯定要到处走走,看看泉水什么的,我随便找个地方把这把海瓜子解决掉也就是了!”
半晌后,他们踏入初五平常栖息的山谷,这地方显然少有人来,唯一的小径掩映在这季节疯长的草丛里,若非仔细辨认,都看不分明了。
不过谷中风景极好,草木葳蕤,苗卉葱茏。
峻崖峭壁上爬满了薜荔、地锦、茑萝、凌霄等藤蔓,烂漫的野花引得彩蝶蜜蜂来往繁忙,雀啼虫鸣的交奏中夹杂着远处海潮的“哗啦”声,一行人行走其间,窸窣的脚步声与偶尔的话语,愈显谷中幽深清净。
往里走了约莫三四里路,盛惟乔跟绿绮已经觉得有点累了,正想问要走到什么时候,忽听水声丁冬,公孙应敦笑道:“马上就到了!咱们把五爷送到泉水畔,我去给姑姑逮些野味,叫姑姑尝尝我的手艺——小叔叔在泉水边有个山洞,里头放了不少柴禾米面调料,都不用特意回去拿东西,咱们就能吃上一顿新鲜的!”
跟着他在草木茂盛的林间又走了一里路不到,这期间水声越发的明朗。
最终转过一株生长了估计已有数百年、得五六人方能合抱的松树,水声一下子清晰无比,眼前亦是豁然开朗:约莫五六丈宽长的水潭虽然不大,然而中心处汩汩的涌流却极为活泼清澈,即使站在树畔,扑面而来的水汽里也带着分明的甘甜。
水潭还连着一道窄窄的溪流,蜿蜒盘桓,看方向是要入海的。
“小叔叔给这水潭起名叫甘来泉。”公孙应敦笑着走快几步,给他们介绍,“山洞就在那边,本来只是一处凹穴,是小叔叔常来谷中过夜,为了方便,亲手挖出来的。”
他们好奇的跟过去,却见爬满薜荔的山壁上浑然一片,根本看不出来入口。
还是公孙应敦熟门熟路的撩起一把藤蔓,才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徐抱墨也还罢了,盛惟乔跟绿绮到底是女孩儿,看到这种情况却有点打退堂鼓了。
纵然公孙应敦先进去点了火把,她们也只站在门口张望了下,大致看清这山洞约莫一间屋子大小,置了床榻桌椅等家什,想是为了防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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