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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索之后,四人同时展臂舒腰,曼妙而舞。
舞姿翩跹间,腕上铃铛随之作响,于飞雪濛濛间望去,直如天女散琼英,仙娥欲归去。
盛惟乔等人从前被长辈拘着,入夜后就不许出门,从来没看过灯市,遑论是这样精彩的表演,此刻只看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而今晚这场百戏上有天子、后妃、宗亲,下有百姓黎庶,登台者莫不是千挑万选的高手,更是把压箱底的绝活都露了出来。
飘飘欲仙又危若累卵的高絙百尺之后,又有吞刀、履火、寻幢、找鼎、吐火、种树、飞丸、安息五案、叠案倒立、歌舞俳优等诸般表演陆续而上,无一不是令人大开眼界、惊叹万分。
盛惟乔三人尽管高踞楼上,但每每听见底下传来排山倒海的叫好声时,也忍不住用力鼓掌,将手都拍红了也在所不惜。
雅间里伺候的下仆,如绿锦、槿篱等丫鬟,起初还记得伺候的职责,但没多久,也都沉浸进观看百戏里去,时而叫好、时而惊呼;护卫跟管事盛祥,固然多坚持了会,但听了几场铺天盖地的喝彩声,亦露出心动之色,见盛睡鹤默许,也找了个角落观赏起来。
整个雅间最后只有盛睡鹤一人没去窗边,他甚至看都没看窗外,而是斜倚座中,拿着一壶温酒慢条斯理的喝着,面无表情,眼神冷冽。
到了夜半的时候,盛惟妩跟公孙应姜固然还意犹未尽的看着正在进行的鱼龙曼延,盛惟乔究竟尚未痊愈,感到体力不支。
她怕扰了众人的兴致,所以也没作声,悄悄的从窗边退开,想着独自坐上一会,恢复下力气也就是了。
不想转过头,就看到了正自斟自饮的盛睡鹤。
他侧着头,仿佛盯牢了不远处插瓶的一捧红梅花枝,但仔细看去,其实他也不是在看花枝,涣散的眼神根本什么都没看。
年已二十的盛睡鹤轮廓间已经逐渐褪去了少年特有的青涩稚气,面容虽然依旧昳丽,越发分明的棱角,却更显露出成年男子的沉稳与峥嵘。
只是此刻他通身弥漫着一种萧索的气息,虽然无论表情还是眼神,都平静无波,却无端叫人感到说不出来的心酸难受。
“哥哥?”盛惟乔诧异,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盛睡鹤,而且,今儿个出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顿时想到了方才碰见庆芳郡主的事情,这才醒悟过来,无论是半晌前在天街上的看灯,还是回来这雅间的观赏百戏,盛睡鹤虽然一直陪伴她们左右不曾离开,却始终没有主动开过口。
这人也是头次来长安,之前在南风郡的时候,他在玳瑁岛做海匪那会是否参加过元宵灯会,盛惟乔不知道,但进入盛府后,盛惟乔知道,他为了刻苦攻读,是从来没有逛过郡中的灯会的。
也就是说,今晚,也是他头次参加灯会。
却这样沉默,这样毫无兴趣,盛惟乔断不相信他是不喜欢眼前这一幕,八成,是被什么事情影响了心情。
而这件事情,想来就是遇见庆芳郡主了?
她心里叹了口气,悄悄走到他身边,伸手按住他正要端起的酒盅,蹙眉道,“哥哥,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乖囡囡?”盛睡鹤这才注意到她,转过头,因着酒意,原本白皙如玉的面容上,染了些许绯红,有些微醺的样子,但眼神仍旧明亮,说话口齿也清晰,微笑道,“难得出来一趟,今儿个晚上又没宵禁,正该好好玩耍,不必这么急着回去的。”
他一开口一微笑,原本那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就无影无踪了。
盛惟乔花了点力气,将他手里的酒盅夺下,嘟嘴道:“你不喜欢,玩也只是咱们玩,你不过是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罢了……咱们也玩了这么久了,回去吧!”
其实她本来想问盛睡鹤是不是因为方才见了庆芳郡主才会要借酒浇愁的,可是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实在说不出口,最终还是直接提出了打道回府的要求。
“什么喝闷酒?”盛睡鹤微笑着,不肯承认,借着酒意,忽然伸手捏了捏她面颊,道,“我不过是随意小酌几盏……不过算了,你想回去,咱们就回去吧!你还没好全,熬夜不好。”
他们两个都决定回去了,尽管百戏还没结束,盛惟妩跟公孙应姜都有点恋恋不舍,但微弱的抗议也都被否决了。
好在盛祥在旁圆场,告诉他们:“小的方才跟酒楼的人打听过了,这长安的灯会跟咱们南风郡不同,规模极大,是要连办十日的,十日之内都这么热闹。小的方才斗胆,已经将这雅间包了十日了。接下来的九夜里,公子小姐们想什么时候来看灯都可以!”
盛惟妩跟公孙应姜这才转嗔为喜,同意回去。
只不过接下来的几日,盛睡鹤尽管谈笑如常,但眉宇间却时常流露出阴鸷狠戾之色,虽然没到控制不住情绪迁怒近侍的地步,但因为盛宅地方小,盛惟乔就算无心,跟这他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察觉到。
她专门挑盛惟妩跟公孙应姜不在跟前的时候问他缘故,然而盛睡鹤一概否认,理由找的滴水不漏,根本不给她追根究底的机会。
正月二十的晚上,盛惟乔满怀心事的陪盛惟妩再次出门看灯,在进雅间的时候,再次碰见了庆芳郡主。
【注】百科,宋朝高承《事物纪原·博弈嬉戏·高絙》。
第二百二十五章 怀远侯的劝说
因为这时候恰好前后都没人,盛惟乔给庆芳郡主行过礼后,就直接说:“哥哥去对面摊子上给我们买几个绣球灯了,得过会才能回来。”
其实盛惟乔本来因为春闱没几天了,劝说盛睡鹤以学业为重,别跟出来的,但盛睡鹤不放心她们就姐妹俩出门,说正因为春闱近在眉睫了,这会再临阵磨枪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到处走走,放松放松,如此张弛有度,下场的时候反而更有信心。
盛惟乔听着觉得也有道理,又受不住盛惟妩纠缠,这才同意他随行。
却没想到,这会又碰见了庆芳郡主,一时间心里就是非常后悔。
庆芳郡主听了她之言,分明怔了一下,脚步一移,似乎想下去看盛睡鹤,但才走了一步又强迫自己站住,勉强笑道:“我一介女流,找盛大公子做什么?不过是我家订的雅间也在这里,偶然碰见你,想着上次的一面之缘,所以同你们打个招呼而已。”
“郡主。”盛惟乔拍了拍盛惟妩的脑袋,示意她跟着下人先进雅间里去,独自留在外面,凝视着庆芳郡主有些魂不守舍的神情,淡淡道,“郡主既然记得咱们的一面之缘,肯定也记得,我哥哥,二月初,就要参加春闱的?”
庆芳郡主听了这话,脸色就是一白,手足无措了会,才低声道:“我没有恶意。”
盛惟乔也低声道:“今晚之后,我们就算再出来看灯,也不会来这里了,毕竟,我不想我哥哥的前途,因为我们的贪玩,受到什么损害……郡主既然能在这里偶然碰见我们两次,该知道,我曾去郑国公府贺孟十四小姐芳辰!”
她这会心里颇有些恼怒,因为看庆芳郡主的模样,分明就是将盛睡鹤当成了亲人看待,就算没有完全确认盛睡鹤是嫡亲兄弟,估计也是非常怀疑了。
不然一而再的“偶遇”,还能说这几日满城之人都簇拥在天街看灯,这座酒楼的位置,决定了能在这儿包下雅间的非富即贵,恰好庆芳郡主跟盛家都在此地当成了赏灯的据点,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庆芳郡主每次遇见之后,要么主动追上盛惟乔招呼、要么就是站在外面等盛惟乔给她请安……两人既没有熟到这个地步,身份的差距也决定了庆芳郡主此举属于异常,她这么做,是几个意思?
明知道盛惟乔她们来长安之后,由于孟太后的缘故,跟孟氏走的比较近,甚至孟氏还打算在春闱中给盛睡鹤大开方便之门……
庆芳郡主作为高密王的亲生女儿,又不是德平郡主那种被高密王府跟莫太妃都厌弃了的庶女,三番两次跟盛家人接触,这是当孟氏都是傻子呢?还是当孟氏都是瞎子?!
而且,这位郡主从来没有流落在外,连出阁也是嫁在长安,这样这会尚且心潮起伏,看着就是不平静的样子,为什么就不想想,倘若盛睡鹤当真是高密王府流落在外的子嗣……在临考前夕,再三撞见庆芳郡主,他心中岂会风平浪静?!
这不是存心不想让盛睡鹤在春闱里正常发挥么?!
如果庆芳郡主今年跟盛惟妩同岁,盛惟乔还能说她年纪小,容易冲动。
可这位郡主的一双儿女,估计都比盛惟妩大,这年纪的人了,难道还不知轻重的来个情不自禁不成?!
说句不好听的话,盛惟乔更相信她是故意的!
女孩儿生气的想到:这样的人家,难怪盛睡鹤死不承认跟他们有关系!
“……你们进楼前,看到对面的小摊子吗?”庆芳郡主听出她话语中的怀疑与埋怨,脸上青红不定了好一会,涩声道,“那是我娘家母妃设的。”盛惟乔闻言一怔,脱口道:“高密王府那位嫡三子……?”
“我这一代娘家兄弟,嫡出都从‘清’,他的名字叫‘清酬’,他……他曾经最喜欢母妃亲自做的鹿筋。”庆芳郡主眼中泪光隐现,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说道,“自从十四年前……每年的元宵节前,母妃她都会从自己的嫁妆里取出银钱,亲自下厨,在灯会上施舍一万盅鹿筋,只图他平平安安!”
“从采买、烹调、到派出来负责施舍的人,都是母妃亲力亲为,绝不动用王府一个人、一文钱!”
“原来那鹿筋竟是王妃娘娘亲自做的?”盛惟乔看着强自忍耐的庆芳郡主,片刻,却只淡淡道,“那我们可真是生受了……不过,久闻高密王府嫡三子早已不在人世,还请王妃娘娘节哀才是!”
说着,也不再去看庆芳郡主的脸色,转头就进了雅间。
雅间外,看着空荡荡的回廊,庆芳郡主自嘲的笑了笑,正待也转身离开,忽然目光一凝,看向一侧的楼梯口,不知何时,手里提了几支绣球灯的盛睡鹤,悄没声息的走了上来。
此刻两人视线交汇,庆芳郡主全身都是一颤,张着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盛睡鹤却神色平静如常,朝她一拱手,淡淡道了句:“郡主好!”
也就推开盛惟乔姐妹所在雅间的门,进去了。
回廊上的庆芳郡主却独自站了好一会,才怅然若失的离开。
“你又去看他了?”片刻后,在距离盛睡鹤一行人所在雅间不远的一间雅间里,怀远侯元流光着一袭石青锦袍,手把铁胆,正有些无聊的远眺着窗外的灯景。
他比庆芳郡主大两岁,今年刚好是而立之年,能给高密王的嫡亲女儿做夫婿,容貌自是不差,生的天庭饱满,虎目剑眉,颔下一把短髯修剪的整整齐齐,望去雍容而不失王侯该有的威严。
见妻子进来,挥退左右,有些无奈有些不悦的说道,“兹事体大,南风郡那边只是来了几份证据,根本没笃定呢!你现在就这么频繁的跟他接触,万一将来发现弄错了,岂不尴尬?就算没弄错,同他来长安的那几个女眷,跟咱们这边没什么来往,却与孟氏很有些走动,以至于孟氏如今将他当成了可拉拢的目标,正拟笼络跟栽培……你这会撞上去,岂不是给他惹麻烦么?”
“我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庆芳郡主听着,苦涩一笑,在他身边坐下,翻起桌上一套秘色釉描鹭鸶荷花的茶具,给自己斟了盏茶水,方幽幽一叹,道,“但前两日的事情你也知道……宫里那个,左右不是母妃亲生的,父王都不在乎,我也懒得管了。可是清醉他毕竟是我胞弟,这么多年寄居赵府,就算外祖母跟舅父舅母他们不是刻薄之人,然而堂堂宗室子弟,父母俱在却寄人篱下多年,他心里岂能不苦?”
“以前,还能说……可现在既然人没事儿,那盛家据说也是南风郡的势家之一,在当地属于一等一的富贵……”
庆芳郡主放下茶碗,“那些往事,为什么不能揭过呢?”
“你只说二弟在赵府是寄居,方才你在外面等的那一位,在盛府何尝不是寄居?”元流光不以为然道,“说句不好听的话,赵府好歹是母妃的娘家,当年将二弟接过去长住,乃是外祖母亲自发的话。外祖母她老人家治家甚严,膝下子孙莫不是恭敬孝顺,外祖母态度摆那里,二弟能受什么委屈吃什么苦?”
“倒是这会在旁边雅间里的那位,盛府只怕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身世,那盛兰辞又是个出了名的宠爱正室还有嫡女的,谁知道这些年来是怎么对待他的?”
元流光摇头,唤着庆芳郡主的闺名,“聆雪,你这事儿,做的偏心,太偏袒二弟了……当然二弟是你跟前看着长大的,那位却不然,人心不是一杆秤,你无法做到绝对公平也是难免。可是母妃的态度你该清楚,你这次私下来找他的举动,委实有欠考虑,回头若教母妃知道,只怕不会轻饶!”
“……”庆芳郡主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只是想跟他提前解释下当年的一些内情。”
元流光也沉默了好一会,淡淡道:“聆雪,说句实话:你既然已经出阁,如今咱们的孩子都快到议亲的年岁了,王府那边的事情,你又何必硬要掺合这么多?不是我作为女婿,不愿意为岳父岳母分忧,倘若今儿个是王府那边发话,让咱们过来这里守着,我是绝对没有二话的!”
“但现在,你却是瞒着岳父岳母,自作主张了……”
“你看大哥跟大嫂,他们一个是王府世子,一个是世子妇,乃是岳父岳母正经的继承之人!在此事上,多年来,可曾发表过任何看法?”
“都是岳父岳母说什么听什么做什么……”
“你……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十分心疼二弟,当年的事情,我作为女婿也不好说什么,但,如果我是旁边雅间的那位的话,我会对你很失望。”
庆芳郡主手一抖,差点把茶碗翻在裙子上,还好元流光眼疾手快帮忙托了把。
只是她将茶碗放回案上后,面对元流光恳切的目光,却久久未言。
这间雅间气氛沉重之际,盛睡鹤一行人所在的雅间内,公孙应姜今儿个偷懒不想出门,只有盛睡鹤、盛惟乔跟盛惟妩在,同样氛围不是很好。
盛惟乔从见到盛睡鹤进来起,就让绿锦带着盛惟妩去窗口看灯,自己则坐到了盛睡鹤身边。
一开始,两人都没说话。
片刻之后,远处的夜幕下绽开五颜六色的烟火,盛惟妩拍手欢呼之余,雅间里伺候的下人也纷纷被吸引了视线。
这时候,盛睡鹤忽然主动开口:“乖囡囡,你不去陪八妹妹看烟火,是要问我庆芳郡主的事情吗?”
盛惟乔“嗯”了一声,充满期盼的看着他:“你会告诉我么?”
“乖囡囡,我对你一直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盛睡鹤端起茶水呷了一口,悠然说道,“可是我跟这位郡主半点都不熟,我哪里知道她的事情?”
“人家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盛惟乔冷哼,凑到他耳畔,压低了嗓音道,“十五那晚,你一直脸色不太好!我起初以为是撞见庆芳郡主的缘故……但后来想想,只怕是从八妹妹将鹿筋摊子当成卖小吃的那会,你就心绪不佳了吧?”
她这么说的时候,仔细观察着盛睡鹤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