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盛睡鹤亲自上去一看,发现这雅间位于三楼,正对天街,可谓居高临下、一览无遗。内中陈设华美,地铺锦毡,壁挂名家字画,一水儿的黄梨木家具、秘色瓷器。
雅间的大小虽然没达到足以在里头设上几桌宴席的地步,就盛家这行人却绝对够用了。
他看着满意,也觉得奇怪:“这地方怎么会没人订下来?”
引他跟盛祥进来的小厮赔笑解释:“本来是已经有人订下的,但半刻前,那边家里头临时出了点事情,所以派人过来取消了。这不,掌柜的才要叫小的通知相熟的客人呢,正好贵家管事进门来问,掌柜的也就让小的陪您几位上来瞧瞧可还中意了,若不中意,小的再去跟其他留了口信的客人那儿说!”
“就这里了。”盛睡鹤这才点头,盛祥见状,扔了角银子给那小厮,道:“你速速派人将这儿再打扫一下,我家可是有三位小姐的,都是极爱干净的人,这些桌椅摆瓶,都得再擦过才成!再叫厨房治一桌子拿手的好菜,跟你们这酒楼最出名的酒水,好东西尽管上……伺候的好,赏钱少不了你!”
他叮嘱酒楼小厮的时候,盛睡鹤已撩袍下楼,去跟盛惟乔三人说明找到雅间的事情了,只不过因为雅间还要让酒楼的人重新打扫,所以得再过会才能进去。
当然这也不需要等多久了,毕竟人家那雅间其实本来就是打扫好了的,这会儿由盛祥亲自盯着再收拾下,没一会也就好了。
盛睡鹤领着盛惟乔三人,携了丫鬟跟部分护卫进雅间坐下后,酒楼的人先送了八冷碟上来,又有一盘雕花时果,说是不要钱,专门给盛惟妩尝鲜的。
“这家店倒是大方,这季节这么盘时果可不便宜。”盛惟乔见着就笑,“到底是在天街上做生意的,就是会来事。”
“三姐姐,你看那边,好像是个台子?”盛惟妩因为才吃了一盅鹿筋,小孩子食量不大,这会儿对时果却没什么兴趣,虽然盛惟乔特意把装着时果的盘子推到她面前,看了一眼也就转开眼了,倒是兴致勃勃的朝外远眺,看见皇城正门对着的广场上,似乎正有一座高台,四周还立着几根柱子,就新奇的问,“是一直有的吗?还是专门为了灯会搭的?等会是不是有人上去唱戏?”
他们一行人因为盛宅跟天街的位置,是没从高台那边走的。今儿个又飘着小雪,那高台这会因为还没人上去表演的缘故,各样装饰都没弄起来,并不奢华艳丽,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即使偶尔朝那边看了,这种雪雾迷蒙的天气,也未必能够发现。
所以不是盛惟妩这会看到了嚷起来,都没注意到那里有个台子。
这会盛睡鹤探头看了眼,随口解释:“本朝似有旧俗,元宵节之夜,天子会携后妃、诸王、公主等宗室,御正门观灯,那高台大约就是为此而起?”
“那咱们幸亏弄到个雅间。”三个女孩儿闻言都很庆幸,“不然等会台子下定然围满了人,可不像在这里看着方便。”
一行人说着闲话,吃着冷碟,消磨了会时光之后,天色黯淡下来,天街上的灯火却是次第明亮了。
元宵行乐的习俗已经沿袭了数朝,本朝遵循旧例,期间大放花灯,夜无宵禁,是举国一年之中最最热闹的时候。
不过这一晚,要论到繁华鼎盛,还是要数长安。
暮色初临,顶着霏霏小雪,就见楼下天街,先是星星点点,短短片刻,就是浩浩荡荡,直如天上银河垂落人间,那无数盏的灯是银河上泛起的粼粼水光,那来往行人就是河里滔滔的浪潮,那样气势磅礴的点燃了整座帝京。
放眼望去,璀璨华美,一派缤纷辉煌,时或有细乐响起,香雾缭绕,太平富贵的气息堂堂皇皇的扑面而来,令人心胸都为之一阔,不期然的生出说不出来的欣喜与满足来。
“底下人多了,三姐姐,咱们下去看看吧?”盛惟妩一直趴在窗口,看着人群渐渐稠密,各色花灯也纷纷摆出,就是动心,转头央求盛惟乔,“那边那女孩儿手里拿着的绣球灯怪好玩的,咱们下去看看哪里有卖,也买上几个!”
盛惟乔自然满口答应。
见她立刻起身拉了盛惟妩的手,又邀公孙应姜也一块,盛睡鹤纵然担心她身体没好全就吹了夜风,到底怕强行阻拦会惹这女孩儿生气,只好道:“我陪你们一块去!”
就留了盛祥带几个下仆守着雅间,四人一块下楼。
正下楼梯的时候,却有人在身后轻声说:“咦,这不是……?”
盛惟乔听这话声有些熟悉,但因为正被盛惟妩紧紧攥着手朝下走,不便回头,且身后之人也没点名道姓,想着即使是见过的人,也未必是找自己的,所以也就没理会,低声叮嘱盛惟妩仔细脚下,自顾自牵了她下楼了。
身后那人见这情况,等到了楼下之后,只好主动追上来跟她招呼:“盛三小姐吗?真是巧,在这里遇见了。”
盛惟乔闻言转过头来,就是讶然,忙领着盛惟妩跟公孙应姜行礼:“庆芳郡主!未知郡主在后,方才真是失礼了!”
这位郡主今日穿着绛紫衣裙,绾着回心髻,斜插两支珠钗,未施脂粉的面容多少有些苍白憔悴的意思,显得很是低调,身边也就带了两个仆妇,这会儿见她们欠身下去,忙踏前一步,伸手扶了,和蔼道:“偶然相逢,何必这样客气?”
就问,“你们是打算出去看灯吗?”
盛惟乔知道她多半是冲着盛睡鹤才跟自己招呼的,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怕庆芳郡主要求跟他们一块。
这位郡主虽然也是高密王之女,却不是德平郡主那种不得宠、地位尴尬的宗室女,乃是高密王夫妇的嫡亲长女,夫家怀远侯府也不可小觑,盛惟乔却不怎么敢直接拒绝她的。
但答应下来的话,且不说盛睡鹤的身世,其实到现在都没明朗,现在就跟高密王那边的人来往密切,万一事后发现弄错了,如何收场;就说春闱在即,这眼接骨上叫人发现盛睡鹤与高密王的爱女同游灯会,孟氏那边会怎么想?
还好她迟疑的时候,盛睡鹤在旁淡淡的应了一声,庆芳郡主看着他,很想跟他说话的样子,但迟疑了会,还是笑说:“那我不耽搁你们了,去吧!”
盛惟乔松了口气,领着盛惟妩走出几步,趁盛惟妩跟公孙应姜都被路旁的一串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小声问盛睡鹤:“那庆芳郡主……是专门来看你一眼的?”
“谁知道呢?”盛睡鹤淡淡笑着,“反正今儿个满城看灯,最好的位置就是身后跟左近这几家酒楼,这会儿三五步碰见个达官贵人都是等闲之事。”
这话也有道理,这时候盛惟妩又看中了远一点的白象灯,扯着盛惟乔裙子,要往前走,盛惟乔光顾安抚她慢点,免得黑夜里尽管灯火辉煌,脚下到底看着含糊,绊到什么摔了磕了。
如此一打岔,也就没再追问下去,是以没看到,盛睡鹤默默跟在她们三人身边,脸上平静无波,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与喧哗热闹的灯市,分明格格不入。
没有察觉到盛睡鹤异常的盛惟乔等人,都惊叹着灯市的热闹:各色花灯千姿百态,论质地,有纸、竹、绸、绫、玻璃、明瓦、羊角、螺、蚌、羽毛、戳纱、料丝、刺绣、檀木、象牙、鎏金、黄铜不一而足;论样式,门灯、灯匾、花灯、宫灯、彩灯、戳灯、手把灯、风灯、四角平头白纱灯、玻璃彩穗灯、绣球灯、围屏灯、水灯、凫鹭鸟禽灯、金莲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雪花灯、秀才灯、媳妇灯、猿猴灯、螃蟹灯、鲶鱼灯、骆驼灯目不暇接;论摆放的位置,除了店内摊上高高低低的悬挂外,路旁这季节无花无叶柳、杏等树木,都用草、绸、绫、绢、纸扎成栩栩如生的花朵,依势而粘,又有池中荷、荇、鹭、凫,皆以灯充,上下争辉,内外通明,衬着小雪翩翩,望去犹如琉璃世界,珠宝乾坤【注1】。
而来往行人摩肩擦踵,个个衣着鲜亮,神情欢喜,其中不乏浓妆艳抹的女子,三五成群,或提或挽着小巧玲珑的花灯,嬉笑而过。
见着盛睡鹤容貌昳丽,年岁尚轻,还有大胆的过来塞了盏芙蓉灯到他手里,那芙蓉灯不过巴掌大小,里头点着一截红烛,其实照不了多少地方,但胜在做工精巧,形如芙蓉花重重盛开,中心一点烛光充作花蕊,提灯的杆子上,赫然绑了条桃红色的帕子,隐约透着脂粉香气。
按照盛睡鹤素来的警醒,其实不该这么轻易被人朝手里塞东西的,但因为方才的一些事情,他有点走神了,而且这过来塞灯给他的女子,也没有恶意,是以盛睡鹤下意识的接住灯之后,方才回神。
却见那女子朝自己抛了个媚眼,也不纠缠,提着裙裾追上同伴,笑嘻嘻的没入人群了。
“哥哥快把这帕子打开瞧瞧罢!”盛惟乔在旁看着这一幕,心情有点复杂,但还是笑着说道,“八成是那位小姐看中你了,这上头没准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时辰跟地点呢?”
“你当方才那女子是什么人?”盛睡鹤闻言,淡然一笑,随手将那灯朝地上一扔,从袖子里取了帕子擦手,平静道,“前人有写《正月十五夜》的诗中有‘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注2】’之语,我记得前些日子你才劝我要专心念书,怎么今儿个又想我往风月之地去走走了吗?”
“……”盛惟乔就觉得尴尬,正要岔开话题,却见人群一阵骚动,随即潮水般朝皇城的方向涌去,她跟盛惟妩若非护卫使劲挡着,又有盛睡鹤扶了一把,差点被推倒,正自骇然,却听到有人兴奋的高喊道,“天子即将驾临城门,百戏要开始了!”
【注1】参考资料来自《红楼梦》、百科,以及纯洁的作者才不会看的《金那什么梅》。
【注2】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第二百二十四章 喝闷酒
百戏起源极早,一向深受欢迎。
而今晚元宵佳节,天子携宗亲眷属御城门,与民同乐,城下高台专为此设,以供百戏表演……这可是在天子后妃面前露脸的机会!
可想而知,不管是高絙、吞刀、履火、寻幢、找鼎、吐火,还是种树、飞丸、安息五案、叠案倒立、鱼龙曼延、歌舞俳优,登场的必然都非等闲之辈。
毕竟,这样的场合,没点真本事,哪里抢的到上台的机会?
倒也难怪这会人群纷纷朝台边挤过去,生怕离远了看不到了……这确实不是平时可以目睹的热闹。
不过这会盛惟乔等人醒悟过来,却纷纷彼此招呼着回雅间,毕竟他们那雅间位置既好,楼层还高,视野可比挤在台边好太多了。
虽然因为距离的缘故,不可能跟在台边一样看的清晰,但考虑到安全问题,盛惟乔还是拒绝了盛惟妩兴头上提出的:“要不咱们也跟过去瞧瞧,实在挤不进去再回雅间?”
安抚道:“那台子那么高,咱们若挤过去,且不说必然要跟人挨挨碰碰的,成何体统!就说即使侥幸挤到前面,必然也得仰着头看,怕不多时,脖子就要酸了,可不难受?还不如去楼上,着他们重新整治席面上来,边吃边看,才是享受呢!”
如此回到雅间,让留守的盛祥出去再喊一桌菜肴,就听高台方向一片锣鼓声震天价的响了起来,只是滚滚片刻,吸引了远远近近之人的注意力后,就告停息,继而一阵丝竹乐声混合着编钟等乐器悠扬而鸣。
继而就有嘹亮的通传声从皇城上一声声的报下来:“天子驾到……!”
原来是宣景帝一行人亲临城头了。
闻言,城下先是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继而在三三两两的带头与自发之中,人群退潮般拜倒,无数嗓音参差却宏大的诉说着祝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一排趴在窗前眺望戏台的盛惟乔、盛惟妩、公孙应姜被这气氛感染,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看向盛睡鹤,不知道他们不在长街上,要不要跪?
“反正没人看到,地上凉,就别跪了。”盛睡鹤注意到,轻笑了一声,无所谓道,“左右这会儿这里都是自己人。”
盛惟乔对于当今的宣景帝,没多少好感,毕竟正常的臣民,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君主成天流连后宫沉迷美色。
所以见盛睡鹤说不必跪,也就懒得跪了,见状盛惟妩跟公孙应姜自然也都没跪。
公孙应姜有些好奇有些不解的说道:“没想到这位天子懈怠朝政二十来年,成天不是陪美人饮酒作乐,就是陪美人嬉戏狩猎,却仍旧如此深得民心!”
闻言盛睡鹤跟盛惟乔对望一眼,笑了笑,都没说什么:宣景帝痴迷舒氏姐妹,罔顾社稷江山的事情,普天下都广为流传,正常人没有不反对的……怎么可能深得民心呢?
只不过好就好在宣景帝沉醉后宫不理朝政之后,高密王与孟氏相争,形成了多年的平衡。
这让双方在勾心斗角的同时,彼此制衡,都不敢做的太过分,以免被抓到把柄攻讦……以至于国朝出现了上浊下清的局面。
就是上层成天暗流汹涌斗的死去活来,下层却是吏治清明不受影响。
百姓既然安居乐业生活无忧,对于宣景帝懈怠职守的做法,固然不至于觉得巴不得,自然也没什么怨恨……实际上寻常百姓成天忙着生计都来不及,哪里来的功夫管那么多,真正让他们牵挂的无非也就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罢了!
这几年风调雨顺,举国上下都过的安稳。
所谓天府之国金城千里,关中地土肥沃,长安左近的黎庶生活尤其无忧。如此大节下的,对着城头遥遥的明黄宝盖,与宝盖下根本看不清楚容颜的天子,与其说他们祝愿的是已经二十几年没正经上过朝的宣景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倒不如说他们祈愿的是目前这样的太平盛世可以永永远远的持续下去。
这点盛惟乔都明白,不过海匪世家出身、虽然赶上桓观澜亲自教诲却从不用心的公孙应姜,就不太理解了。
此刻这样的解释也不好说给她听,盛惟乔只笑了笑:“那毕竟是天子。”
说话的功夫,城头又传了天子口谕下来,是让众人平身,许是怕惊扰了黎庶,又许是天子难得从后宫中出来,主要是为了此夜的节目,所以吩咐免礼后,也没说其他话。没多久,就有鼓声响起,跟着高台四周的柱子上,升起绳索。
看这情况,盛惟乔猜测道:“这是高絙百尺了?”
高絙百尺其实就是走索,也称绳戏。
据说前朝有天子正旦受贺,在殿下以绳索系两柱,相去数丈,两倡女对舞,行于绳上,对面道逢,切肩不倾【注】,四座为之惊叹。
这是百戏中流传已久的项目之一,却是经久不衰,令人百看不厌。
不过今晚这场高絙百尺却不仅仅是“绳索系两柱”了,哪怕从高楼上看过去,夜色与飞雪模糊了不少,也能看到,整个高台四周的柱子,差不多都被用到,高低错落,竟仿佛升起一座绳阵似的。
少顷一声铜锣响,四名彩衣赤足少女梳着高耸的飞仙髻,臂挽绛色绣帛,腰束锦缎,胸前璎珞,脚腕悬铃,踏着鼓点儿自高台四角娇叱一声,身姿轻盈的踏索而上。
上索之后,四人同时展臂舒腰,曼妙而舞。
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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