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越往里走,周围陈设布置越华美奢遮,就将这份萧索完全冲淡了——许是临近年节的缘故,馨寿宫到处张灯结彩,回廊下彩绢连绵,像霓虹一样逶迤过去,每隔几步,都有一朵石榴红锦缎扎成的绢花,花的种类不尽相同,牡丹、山茶、芍药、玫瑰……均有人头大小,底下还坠着金丝流苏,即使在雪天里,抬头望去,亦是金光闪烁,华丽非常。
又有宫灯悬挂,供夜间照明,清一色的鎏金铜镂雕万寿如意楼阁式宫灯,做工精致,用料考究,论价值更在盛惟乔于海上失手掉落的那盏木贴金嵌花鸟纹玉宫灯之上,现在这里却是五步就有一对,放眼放去,整座馨寿宫中怕不有数百上千只?
由于回廊下没有铺地龙,所以每对宫灯之下,还摆了一对鎏金刻五福捧寿宝塔状炭盆,上盖铜罩,内中分明烧着炭,却不见烟火,显然是上等银骨炭。这种炭色如白霜,没有烟气,难以燃烧,但烧起来之后就不容易熄灭,这么一盆足以支撑一昼夜——回廊不但没地龙,两侧也未用琉璃之类的东西封住,不过挂了长及美人靠的毡毯罢了。
现在他们走在其间,只觉炭盆中暖意融融而来,因为回廊未封的缘故,从毡毯之间吹入的寒风,非但没有刺骨之感,反而带来些许腊梅香与雪的清芬,且无气闷之感。
盛惟乔姐妹也算是自幼见惯富贵了,但盛家的几位当家人都讲究享受而不沉溺,跟前这种奢侈到近乎穷奢极欲的场面,却是她们以前都不曾见识过的了。
这会看的顿时有些目眩神迷——半晌后,田公公在一处台阶前站定,再次请罪后独自入内禀告,她们方才回过神来,赶紧整理衣裙、调整神态,预备觐见。
过了会,一名彩衣宫女出来,对南氏福了福,和声道:“南夫人,太后有请!”
南氏连忙谢恩,辰砂也及时塞过去荷包,不过这名宫女没要,只笑着让她们跟自己进去。
盛惟乔以为重重通报到现在,太后应该就在这正殿里头了。
谁知道却不是——她们进去后,那彩衣宫女引她们朝正殿走了没几步,却是一转身,走到旁边去了,沿着复道走了段,停在一座暖阁前,扬声说:“太后娘娘,宁威侯夫人及诸小姐求见!”
少顷,里头有年长妇人回应:“太后娘娘请宁威侯夫人及诸小姐入内觐见!”
这时候门口的宫人抬臂打起金罽锦帘,让她们进去,当然只是南氏、徐家姐妹、盛惟乔、盛惟妩还有公孙应姜这几个人:除了南氏因为是正经命妇有资格带着辰砂入内外,其他人的丫鬟就必须止步了。
进门先是一股热浪扑来——其实外头也搁了炭盆偎着,并不觉得冷——但这屋子里仿佛入了夏的时候一样,才跨过门槛,额上就有要出薄汗的趋势。
还好入口处的一架紫檀木座象牙镂雕群仙祝寿插屏前守了三五宫人,见着她们,就伸手示意要替她们解下裘衣,挂到旁边的凤首透雕卷草花纹衣架上。
几人这才转过屏风入内,就见里头是一个不太大的空间,上首设了应景的紫檀边座錾胎珐琅四友图宝座屏风,屏风前放着紫檀云蝠纹宝座,上置锦毯,此刻正端坐了一位七十上下的华服老妇。
这老妇梳了抛家髻,钗环不多,只斜插两支点翠金玉满堂珠钗,戴一对赤金累丝嵌宝玉兔捣药耳坠子;想是因为暖阁里热的很的缘故,就穿了件绛紫绉纱的衫子,底下是秋香色的留仙裙;若非束着的白玉金厢凤凰牡丹中阔女带非常人所能用,望去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长者。
此刻口角含笑,面容和蔼,抬手虚扶了一把,说着:“平身,赐座!”
南氏带头谢了恩,在底下落座后,宫人又捧上香茗,盛惟乔这时候才偷眼打量其他地方,先看到对面已经坐了四个锦绣衣裙的女孩儿,其中排在第三的,正是孟归欢。
第一百零三章 孟家姐妹
孟归欢是一早就笑眯眯的盯着盛惟乔了,此刻见她看向自己,嘴角越发上勾,对她露出一个可称热情的笑容。
但盛惟乔之前在楼船上的时候,被盛睡鹤提醒过,说丹陌楼外那一箭,八成是孟归欢这边弄出来的,如此这种笑里藏刀的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所以这会只朝她微微颔首,很快就转开目光去打量另外的三位:
最上首、离孟太后最近的两位女孩儿看起来年岁仿佛,倒似比孟归欢还小一点。
其中上首的女孩儿一双凤眼狭长明亮,上翘的眼尾暗存妩媚之余,气势凌人,她没有看盛惟乔这边,只端坐座中,把玩着腕上的绞丝镯子,虽然生的唇红齿白粉面桃腮,但平静的神情间,却叫人觉得有种遗世独立的孤高冷傲,与四周的奢华竟是格格不入。
她下首坐着的女孩儿,相比之下就长的可亲多了:雪肤花貌,红唇微弯,看过来的眼神温软中带着些许好奇,是那种典型的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少女该有的天真无邪。
而最后一位女孩儿,虽则也是个容貌姣好、气质柔弱,但看着年纪似乎比较大了,足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显然对南氏这行人兴趣不大,她坐姿端庄,却微微垂眸,专心看着自己的手指,却是连扫了一眼对面的人的想法都没有。
盛惟乔打量她们的时候,南氏已经跟孟太后禀告完今日的来意了,太后听着,脸上却露出失望之色来,说道:“哀家还当什么事情——前两日听底下人说,你要来找哀家请罪,哀家就觉得奇怪呢,明明归欢这孩子,从碧水郡回来的时候,根本没提到你们呀!怎么你们就要来请罪了?哀家还当是你们偶然得了伯亨他们遭罪的线索。”
“回太后娘娘的话,孩子们因为没有长辈同行,在丹陌楼跟赵二小姐还有孟十一小姐照面后,出门时又受了番惊吓,所以没敢在碧水郡停留,是当天就扬帆北上的。”南氏闻言忙道,“关于两位小姐的身份,还有孟八公子他们出的事儿,都是来了长安之后,听臣妇与拙夫告诉了,方才晓得呢!”
孟伯亨在孟家同辈里头排行第八。
孟太后叹了口气,有些怏怏道:“哀家想着也是,只是伯亨到现在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里实在牵挂……本来还抱着万一的想法呢!结果还是空欢喜一场了。”
南氏就起身离席,拜倒请罪——盛惟乔她们连忙照做。
“这是做什么?”孟太后见状,皱了眉,道,“哀家不过随口一说,又不是要问你们的罪——起来起来!”
待南氏一行人归座,太后眯起眼打量了下她身后的女孩儿们,“噫”了一声,道:“这几个孩子就是南风郡来的吗?瞧着气度竟跟咱们长安的女孩儿仿佛,看来盛翰林致仕后在子弟教诲上很花了一番功夫。”
太后这话里分明有瞧不起南风郡的意思,不过无论南氏还是盛惟乔等人都不敢跟她计较,闻言还得谢过她的称赞。
这时候孟归欢嫣然道:“姑母,归欢可不敢跟这位盛三小姐比呢!当日在丹陌楼中,归欢被那赵桃妆无事寻衅,落在了下风,正气恼的时候,这位盛三小姐的妹妹年幼天真接了句口,叫赵桃妆给训斥上了。之后盛三小姐可是挑帘而出,隔着高台,同赵桃妆狠狠吵了一架不说,还把赵桃妆气的甩手而去,说要到她们雅间当面理论哪!”
南氏等人闻言都是一皱眉,暗道盛睡鹤的揣测果然没错,这孟归欢看似未语先笑,没什么太后亲侄女的架子,实际上满心算计,对她们恶意不浅——如果是赵桃妆这样,还能理解,毕竟当日盛惟乔落她面子不小;但这孟归欢,且不说双方并无冲突,单说当日赵桃妆本来是拿她做出气筒的,因为盛家姐妹的误入才转了枪口,这么算来,盛家姐妹等于无意之中给她解了围。
这人现在反倒孜孜不倦的盯上了她们?
好在孟太后现在似乎满心都牵挂着失踪的孟伯亨,对这番话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小孩子家玩闹罢了,人家赵家女孩儿都不计较,要你这样操心?”
孟归欢闻言,脸上的笑容就是一滞,但跟着又娇俏一笑,抿唇道:“姑母说的是,是归欢糊涂了!”
说着起身就朝盛惟乔福了福,笑道,“本来想称赞下盛三小姐的口齿伶俐的,只是归欢嘴笨,倒说的仿佛告状一样了,还望盛三小姐别跟归欢计较才是!”
“孟小姐言重了。”盛惟乔忙还礼,说着,“还没谢过孟小姐当日提点之恩。”
她说这话的时候觉得挺憋屈的,之前在赵府给赵桃妆赔礼也还罢了,毕竟当日丹陌楼中,吃亏的是赵桃妆。
但后来离开丹陌楼时,吃亏的就是盛惟乔这行人了——最有嫌疑的就是孟家——现在不但要经过重重关卡来给孟太后告罪,还得忍受这孟归欢的阴阳怪气与口蜜腹剑,真是说不出来的郁闷。
好在盛惟乔这两年城府有所长进,心中厌烦,面上还是一派真诚,倒也不至于在太后跟前失仪,“今日打扰太后娘娘、孟小姐之处,万请海涵!”
“姑母自然只有一位。”孟归欢闻言,掩口娇笑,说道,“不过今儿这里可是有三位孟小姐的——归欢排行十一。”
朝上面两位指了指,说道,“这是归欢的十四妹跟十五妹,盛三小姐才来长安,怕是不认识,不过往后跟着南夫人出门次数多了,自然就会熟悉了。”
“十四妹跟十五妹?”盛惟乔心中狐疑,她之前看那俩女孩儿,就觉得她们比孟归欢似乎要小一点,但因为坐在了孟归欢的上首,还道人家只是长相偏于幼稚,如今孟归欢说了她们的排行,那么显然确实是都比孟归欢小了——只是长幼有序,这俩女孩儿作为妹妹,怎么会反而高居上首呢?
盛惟乔不禁想:“难道是嫡庶有别?”
不过之前盛睡鹤说过,孟归欢是孟家四房之女,孟家四房现在当家的是崇信伯孟归羽,孟归羽乃是孟家已故四老爷的嫡子,如此孟归欢的闺名里也有个“归”字,八成也是嫡女啊!
她暗自想着,面上则立刻与孟家十四小姐、十五小姐见礼:“两位小姐好!”
那位长相可亲的孟十五小姐还了一礼,抿唇浅笑道:“你也好!”
态度虽然不见十分热络,但也算客气。
然而孟十四小姐却只淡淡看了盛惟乔一眼,微微颔首,压根没有其他动作。
虽然盛惟乔的身份地位,确实比这三位孟家小姐低了不少,不过场面上寒暄,尤其孟十四小姐的姐妹都还了礼的,惟独她这么大喇喇的端坐着,倒仿佛故意给盛惟乔难堪一样了。
那边正跟南氏闲聊着的孟太后也注意到,不过却没说孟十四什么,只道:“十四近来不爱动,许是入了冬觉得乏了?池作司,等会从哀家库房里取些燕窝给十四的人带回去,叫人用银吊子炖了,每天晚上临睡前吃一盏,女孩儿家身子骨儿紧要,可不能轻忽了。”
宝座下一名四五十岁模样的绿衫妇人应下,听嗓音,正是方才说让南氏一行人进来的人,想必就是馨寿宫的作司池氏了——作司是宫中女官职秩之一,仅次于女官之首的内司,位列二品,论品级与南氏这个侯夫人相齐。
孟太后当众赏赐孟十四小姐燕窝不说,还让池作司亲自去办,足见对孟十四的重视。
“姑母就是疼十四姐姐!”见状,孟十五小姐忽闪着长睫,微微仰头望住了孟太后,笑道,“只不过十四姐姐似乎不大喜欢燕窝呢!之前十四姐姐咳嗽,家里的姨娘特意亲自下厨熬了燕窝奉与十四姐姐,但十四姐姐却赏了丫鬟。”
这话听着可就不是味儿了——盛惟乔估计孟十五小姐说的姨娘,八成就是她生身之母,这么说来,这孟十四小姐乃是嫡出,孟十五小姐是庶出了?
这两人的座位居然全在孟归欢之上,也是奇怪。
不过现在盛惟乔想的是:“方才还说这孟十五小姐看起来十分温柔可亲,谁知道转头就当面委婉告起了嫡姐的状——这高门大户的子弟,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她顿时觉得进宫前盛睡鹤的提醒很对,就应该离这些人远远的,熬到盛睡鹤金榜题名,不需要自己在他身边做挡箭牌,自己就可以解放,回南风郡去继续过从前的滋润日子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盛惟乔偷眼悄瞥那孟十四小姐,她本来以为孟十五小姐话中不满的意思这样明显,孟十四小姐怎么都该有所回应的。
谁知道那孟十四小姐只转头看了眼妹妹,神情淡淡的,竟是一个字都没说,重新又低头拨弄着腕上镯子了!
“难道她脾气这么好?还是这人性情高洁,不屑于跟孟十五小姐玩弄心机手段?”盛惟乔见状,不免诧异,暗自揣测,“不过……这样会吃亏罢?”
但她很快明白了孟十四小姐为什么自己不作回应了——上首孟太后沉默了会,非但没有责罚孟十四小姐,反而深深看了眼孟十五,淡声道:“你那生母不是一直在你们爹跟前讨好,居然有空关心十四?”
孟十五小姐原本带着些许恶意的笑容顿时凝滞,慌忙离座,跪下来请罪:“姑母,侄女知罪!”
孟太后没有像方才对南氏一行人一样立刻叫起,而是语气平静的继续道:“再说郑国公夫人还好好的活着,还能不照顾好自己的亲生女儿?什么时候,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咳嗽了,需要一个贱婢越俎代庖?”
说到这里也不去看孟十五煞白的脸色与战栗的身躯,转向孟十四,温言道,“十四你回去也该同你娘说道说道了,哀家知道你娘素来宽仁,只是作为嫡母,底下孩子太没规矩了,丢脸的少不得也是她!”
孟十四这才微微欠身,说道:“是!”
这女孩儿的嗓音也跟她长相非常符合,不是寻常这年纪女孩儿的娇嫩甜脆,而是冷冷清清的,像高山上流淌下来的河水,清澈纯净,却凉的沁骨。
而且惜字如金。
盛惟乔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这时候孟太后总算看了眼孟十五,没叫起,而是道:“出去吧。”
孟十五眼里噙着泪,磕了个头,才踉跄着退到外面去了。
虽然是她惹了太后不喜,但此刻除了孟十四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坐在那里外,在场的人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南氏正盘算着是不是该告退了,忽然坐在孟归欢下首的那女孩儿抬起头来,目光在盛惟乔几个身上转了一圈,说道:“关于丹陌楼之事,我有个不解之处,还望诸位能够指点一二!”
盛惟乔等人一头雾水,下意识的看了眼孟太后——孟太后方才不是不打算计较了吗?为此还委婉呵斥了孟归欢。
而且,方才孟归欢说,今日这里有三位孟小姐,可见这人不姓孟,但坐在这里,又问起丹陌楼之事……她是谁?
第一百零四章 怀疑与愤怒
上首孟太后微微倾身,与孟十四小姐小声说着话,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看这情况,盛惟妩跟徐采芙还懵懵懂懂,盛惟乔几个年长些的晚辈却都会过意来,这女孩儿只怕根本就是太后安排的——虽然不知道太后为什么不直接问,而是要转了个这么大的弯,但盛惟乔自觉问心无愧,所以也就颔首:“请说!”
“家兄一行人是十月初就到了碧水郡的,这期间丹陌楼也没少去。”这女孩儿就直视着她,不紧不慢道,“但始终平安无事——何以诸位去了趟丹陌楼,家兄与孟八公子,就双双出了岔子?最重要的是,诸位北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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