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树盯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去了。”
灵犀觉得非常遗憾,她以为顾庭树这样聪明的男孩子,肯在学问上下功夫,以后可以去翰林院做博士的。
顾庭树听了哈哈大笑:“难道我的志向就是去翰林院吗?”
灵犀有些发愣地看着他。全天下的读书人,不都是以此为终极目标吗?
“学堂里的人,多是为了做官才读书的。”灵犀注视着他:“庭树哥哥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吗?”
顾庭树显然不愿意跟她讲那么多,他微微偏过头:“也没有什么,想吃东西吗?”
阿桃已经在门口站立一会儿了,忙走进来温声道:“刚煮的汤圆,不知道公主爱不爱吃。”把两个瓷碗放在桌子上,淡白色的汤水里盛放着黄豆大的汤圆,温度很合适。
“她没有不吃的东西。”顾庭树代她回答道。灵犀嗤地一笑,撒娇似的举起勺子敲他的手。
阿桃浅浅的一笑,坐在墙角的桃木椅子上,宛如一尊安安静静的瓷器。她不说话,也不会显得突兀。
灵犀吃了半碗,又叽叽喳喳地跟顾庭树聊军营里的事情。顾庭树喜欢她,并不以女子的身份去约束她,也很乐意给她讲自己的事情。
“到处都在打仗,”顾庭树颇高兴地说:“父亲说很快会带我去战场。”
灵犀颇有些怜悯的叹气:“打仗不算什么好事,百姓又要受苦了。”
自凌帝登基以来,国内一直不太平,先是各地的藩王拥兵自重,拒不进贡。然后大旱三年,朝廷又不开仓发粮,于是百姓造反,冲击县衙,或者占山为王,独霸一方。凌帝是才德平庸之人,虽然以武力镇压了叛乱,但是眼看国内的局势是越来越坏了。
“你会杀了他们吗?”灵犀指叛乱之人。她是受过苦的人,对于苦弱之人总是有同情心。
顾庭树觉得这话问的很幼稚,并且带一点妇人的善良,于是解释说:“战场本来就是生死场。”
灵犀仰起脸,认认真真地说:“朝廷年年收税,为的就是饥荒年开仓救济灾民。现在三年大旱,朝廷一粒粮食都不发放,因此农民才要造反。因此说来,这是国家、是皇帝的不对。”
顾庭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点头道:“嗯,你说的很对。”
“现在国家不忙着赈灾,却耗费钱粮去杀叛民,就好像喝毒酒解渴一样。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灵犀直勾勾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帮皇帝打仗呢?”
灵犀的问题单纯而直接,顾庭树想了想,抿起嘴唇笑了一下,是不好回答也不愿意回答的模样。
阿桃听得有了兴趣,便试探着开口:“我说两句,公主和少爷不要笑话我。”
灵犀与顾庭树很鼓励地看着她。
“我小时候听人家说。百姓是草,地主和乡绅们是羊,皇帝和大官们是狼。羊吃草,狼又吃羊,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造反的人就好像是草要吃羊一样,是很不对的。”
灵犀才思敏锐,马上开口道:“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历经三皇五帝,大禹建夏朝,后又有商周,周王无道,诸侯叛乱,秦皇统一六国,只经历二世便亡国,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历经四百余年又灭亡,王朝兴替,跟天道运数相关,乞丐能做皇帝,皇帝也会沦落到沿街要饭的。依我说呢,天子之位,唯有德者居之。”
阿桃张大了嘴巴,直勾勾地盯着灵犀,脸色都吓白了,又捂着胸口道:“公主说这话,是要杀头的。”
灵犀眨着一双大眼睛道:“说实话罢了。要是因为说实话杀头,可见这个国家是坏到一定程度了。”
阿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茫然地顾庭树。
顾庭树一句话也没说,微笑着注视灵犀片刻,然后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种亲密的举动把屋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阿桃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要不要回避。灵犀脸上还带着神采飞扬的笑,并且有一点茫然,因为不知道顾庭树为什么亲自己。
顾庭树什么也不解释,揉揉她的脑袋,叫她宽衣睡觉,然后起身带阿桃离开。
阿桃醒悟过来,很识趣地说:“少爷今晚留在公主房里睡吧,我这几日头疼得很,想一个人静静。”说了很得体的借口,不让三个人尴尬。
但是灵犀很不识趣,她扫了顾庭树一眼,不高兴地说:“我一个人睡惯了大床,不要他。”
顾庭树也很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想到灵犀半夜爱蹬腿,又爱把毛茸茸的头往他的怀里钻。
“我在你房里睡习惯了。”顾庭树说完了这话,揽着阿桃的腰就走了。
阿桃虽然感激顾庭树的专宠,又很惴惴不安,在枕畔悄声劝道:“公主毕竟是正房夫人,少爷为什么不多宠爱她一些。公主贤良,我也不是嫉妒小气的女人。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顾庭树微笑着说:“要我怎么宠爱她呢?灵犀她……”顿了顿把阿桃拉到怀里,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说:“我又不是变态。”
阿桃恍然,慢慢地说:“怪不得,我瞧她身量单薄的,比同年龄的女孩子矮小,原来还是个孩子。”停了停又说:“我听说,当归乌鸡汤最养人,往后我天天給她熬汤喝。”
顾庭树觉得很荒谬,他是很喜欢灵犀,但是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欲望。灵犀是他亲手栽种的小树苗,他希望她按照她自己喜欢的方式生长。
从此灵犀每天早上额外得到了一碗鸡肉汤。她并不知道这汤的深意,但是这饭如此的美味,导致灵犀对阿桃感激涕零,称呼直接从“阿桃”变成了“桃姐姐。”
灵犀的身材忽胖忽瘦,个子也在渐渐长高,精力很旺盛,咋咋忽忽地宛如一只炮仗。当然顾府家规庄严,是不允许她撒野的,只有学堂里比较自由。因此她更愿意在学堂里消磨时光。
蓝贝贝身体康复,弱不禁风地来到学堂里,陡然见灵犀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还高一截,不禁呆立在原地。
“贝贝你终于回来啦?”灵犀欢欢喜喜地说,伸出拳头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差点把蓝贝贝拍扁。
“你……”蓝贝贝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称赞道:“你长高啦。”
灵犀洋洋得意,这是最近她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然后两个人坐在一起打开书包,叮叮当当地从里面掏小玩意儿。
灵犀照例是拿出来一堆饼干糕点酥糖,蓝贝贝则拿出了玻璃人泥娃娃绒花等玩具。
旁边的学生艳羡地围过来,有的蹭零食,有的摆弄小玩具,并且一致地恭维灵犀,把她当做大姐大对待。灵犀机敏伶俐,嚣张跋扈,如今个子也高,确有女大王的风范了。
一群高高壮壮的坏同学走进来,冯虎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的。蓝贝贝和灵犀瞧见他,一起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们两个以为经过上一次探病的事后,三个人算是朋友了。
冯虎略抬眼皮,见灵犀神采飞扬,蓝贝贝眉目柔婉,宛如一对璧人,于是他彬彬有礼地点头:“早上好,顾少爷,蓝小姐。”
一句话把蓝灵二人气得半死,再也不跟他搭话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蓝贝贝跟灵犀又找到的新的娱乐方式,乃是掰手腕。灵犀身子不算很胖,一双手却圆润丰腴,手背上还有四个小坑。她跟蓝贝贝端端正正地坐在课桌前,手肘搭在桌子上,手掌交握。旁人数了一二三,蓝贝贝宛如纸人似,整只胳膊被撂倒在桌子上。
蓝贝贝不服输,又接连试了几次,最后心都快要碎了。他不能接受这种现实,明明两个人都是最弱小的,灵犀却忽然变得强壮起来,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
灵犀意气风发,非常地不可一世,甚至还要挑战班里其他学生,但是被秋儿死死按住。
“到底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啊。”秋儿快要崩溃了:“公主殿下的玉手怎么可以随便被人摸。”这件事情算是暂时作罢。
然而蓝贝贝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沉默了很久,才虚心请求灵犀:“你爹娘平时都给你吃什么?”
灵犀很乐于分享自己的经验,于是侃侃而谈:“当归、乌鸡、鹿茸、人参。”
蓝贝贝掏出纸笔,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放学之后也不跟她玩,带上书童就回家了。
放学之后,灵犀不愿意即刻回家,带着秋儿在学堂后面的花园里玩蜜蜂。一群穿着华丽衣衫的少年急匆匆过来,大声吆喝着同伴一起出去玩,肆意评价谁家的花楼里姑娘好看,唱的曲好听。
秋儿默默地伸出手,捂住灵犀的耳朵,又抱着她的脑袋往别处走,要避开那些轻浮的公子。
灵犀很不耐烦地直起腰,手里抓着一把狗尾巴草,随便扫了那群人一眼。恰好那群人中的领头人冯虎,也正往这边看。灵犀冷淡地收回目光,继续摘花。过了一会儿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起头,发现冯虎很威武地站在自己面前,并且在自己身边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灵犀慢慢直起腰,发现他的同伴都离开了,于是慢慢地攥紧了拳头,又抿紧了嘴唇,防备着冯虎的嘴贱或者手贱。
但是冯虎并不是来吵架的,只是板着脸说:“你快点回家,不要玩了。”
灵犀嗯了一声,踩着草丛走向别处,心不在焉地说:“我没有玩。”
冯虎有些疑惑,看向秋儿。秋儿对这位冯少爷的印象不错,于是解释说:“我家小姐弄死了一只蜜蜂,这会儿忙着给蜜蜂举办葬礼。”
冯虎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脑子有病啊?”
秋儿摊手,表示冯少爷说的很对。
灵犀非常地固执,最后冯虎找来一把小花锄,吭哧吭哧地刨了个平整的小坑,灵犀这才高兴地把蜜蜂从手绢里拿出来,郑重地放进坑里,又煞有介事地撒花瓣,念诵了一段经文,一张小脸显出极庄重的神情。
灵犀玩罢了这件事情,拍拍身上的土,问冯虎道:“你们男孩子平时都去哪里玩,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花楼,那是个什么地方?”
冯虎凝视着她的眼睛,半晌收回目光,很纯良的样子:“也许是养花的地方吧,我没有去过。”
灵犀心情好的时候,对谁都是笑容满面的,她提议道:“我们来掰手腕吧。”
秋儿跺脚:“喂!”
冯虎不置可否,于是灵犀强行把他拉到凉亭的石凳子上,她自己长袖挽起,露出一截春笋般的胳膊,细细白白的腕子上挂着金手镯,晃得叮叮当当响。
冯虎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摊开自己的手掌。
灵犀顿时就气馁了,冯虎的手腕比她两只手腕加起来还要粗壮结实,手掌结实坚硬,手背青筋微凸,是一双武夫的手。
冯虎先是笑了一下,很和气地说:“还比试吗?”
灵犀瞪了他一眼:“去你妈的!”哗啦起身,率领秋儿气冲冲地走了。
冯虎从未听见过大家闺秀骂人,不禁呆了半晌,最后恨恨道:“野丫头。”
野丫头灵犀跑回家里,彼时落日的余晖洒在整个院子里。长身玉立的顾庭树站在花丛里,正低头与阿桃说笑。阿桃面如满月,周身散发着柔和甜蜜的光。
灵犀见了这光景,不禁愣了一下,然后才粗着嗓子喊了一句:“我回来啦。”宛如炮弹似的冲到两个人面前。
顾庭树本来正在说情话,忽然瞧见灵犀灰头土脸地滚过来,不禁皱眉道:“你去哪里……”
灵犀语气很凶,然而并无恶意地吼:“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背着我?”
阿桃如今已经熟知了她的性情,便微笑着解释道:“也并没有什么,刚才我说院子里的花好看,少爷说……”脸颊一红,没有说下去,因为顾庭树说她比花还要好看。
顾庭树继续刚才的话,训斥道:“你跑哪里玩了,为什么身上全是土。”
灵犀见他刚才还是含情脉脉的样子,对着自己就直眉竖眼的,不禁十分生气,举起两个爪子,在他俩的衣服上各抓了一下,大声说:“本公主爱去哪里,管得着吗!”一溜烟似的跑回了屋子里。
两人雪白的衣服上顿时留下一团污渍。
阿桃很尴尬地看了顾庭树一眼,以为顾庭树会大发雷霆,但是顾庭树没事人似的揽着她的腰:“嗯,刚才说到哪儿了?”
阿桃莞尔一笑,幸福地倚在他的肩膀上。
☆、伊人独憔悴
六月过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学堂里没有冰块降温,于是果断放假,说是九月份才复课。灵犀本来是爱学习的人,但也耐不住酷暑的折磨,听说放假之后,就欢天喜地的在家中蛰伏起来。
家里自然是凉快的,因为房间的角落里放了一大盆冰块。灵犀头一次知道富贵人家的生活是这样的惬意,还蹲在木盆旁边好奇地研究了那些冰块,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丫鬟们一进来,她立刻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桌旁看书,并不流露出一点没见识的模样。
这么热的天气,顾庭树居然去山东剿匪去了。这是他有一次带兵出战,家里的女人们颇为她悬心,顾太太隔几天就去山上烧香,为儿子祈福。烧香的时候,她只喜欢带阿桃,家里的两位正经媳妇,她是从来不带的。
何氏寡居,又正值青春年少,很不应当抛头露面。顾太太认为寺庙虽然清静,毕竟有和尚,和尚里也有野和尚花和尚,若是做出一些丑事来,顾家几辈人的脸面就丢尽了。而灵犀举止莽撞,又不会察言观色,顾太太对她真是烦透了。
有时候自家人坐在一起聊天,顾太太会拉着阿桃的手,亲昵的说:“这要是我的亲闺女就好了。”旁人就笑着说:“儿媳妇也算是半个闺女了。”顾太太便欣然点头:“这样的儿媳妇,真是再称意也没有了。”
灵犀和何幽楠听见这话,便眼观鼻子,很无动于衷的模样,也懒得在顾太太面前争宠献媚。
阿桃虽然受宠,却并没有失了分寸和礼数。顾太太不过是说玩笑话罢了。她在主子面前再有脸,也不过是个奴才,给两位顾少夫人提鞋都不配。何氏虽然贫寒,却是世代书香门第,正经人家的小姐,灵犀的身份又是全天下女人里面最尊贵的。
阿桃对公主很温柔慈爱,灵犀对于别人的善意总是很感激,她和阿桃看似相处融洽,其实并没有很亲密,她分辨得出来,阿桃的善意更像是一种社交方式,没有太多真实情感在里面的。跟顾庭树那种发乎自然的喜爱不一样。
阿桃也努力地跟顾家大夫人搞好关系,但何幽楠的性子却不是一般人可以揣摩的了。她不喜不怒,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美人。
何幽楠曾经说过:“阿桃是个七巧玲珑心,怪不得人人都喜欢呢。”这话似乎是在夸奖她。阿桃当时听了也很高兴,后来渐渐回过味来,又觉得何氏在暗讽自己心眼多。但这也是没凭没据的,倒显得自己疑神疑鬼。
天气炎热的时候,阿桃自己做了水晶藕粉糕,糕饼晶莹剔透,又甜又凉。顾太太那里得了一份,何幽楠那里一份,剩下的就都给灵犀了。
结果第二日何氏肚子疼,顾太太也嚷着不舒服,吃了几贴药才好。阿桃真是万死难辞其咎。灵犀倒是没事人似的,又经常跟人家说:“太太和大嫂身体弱,吃不得凉。其实糕粉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阿桃依旧惴惴不安,待两人病好以后,她便待在屋子里诵经念佛,要禁足百日。灵犀觉得很没必要,摇着她的肩膀说:“桃姐姐,这事儿也没人怪你,你何必这样罚自己呢。成日跪在佛龛里多没意思。”
阿桃只是温和地解释道:“旁人不说我,是他们厚道。我自己要是不知道反省,就是轻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