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见闻
灵犀很茫然,顾庭树很镇定,乌鸦则很头疼。三人坐在狭窄的马车里,面面相觑之后,灵犀先开口问道:“我们去哪里啊。”
乌鸦开始按揉眉心,大拇指快要把脑袋戳出两个洞了,他才默不作声地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半旧的地图,默默地搜索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朝西北方向去,到一个叫明珠的城镇,那里有我们需要的药材。”
灵犀虽然看不懂,也煞有介事地凑到地图上看,又笑着说:“我们好像是在探险。”
顾庭树宠溺地抱着她的肩膀。然后两个人玩一个非常无聊的游戏,两只手上下贴着,依次打对方的手背。顾庭树打她的时候都是轻轻的,灵犀打得很用力,不过力气并不怎么大,打着打着就笑成了一团。
乌鸦抱着脑袋趴在膝盖上,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当天晚上在一座陌生的城镇投宿,乌鸦像以前那样把马车赶到一家看起来很破旧的客栈门口,然后说:“我和顾庭树住通铺,灵犀你住客房。”
灵犀很听他的安排。顾庭树面无表情地摇头:“不。”他说:“我没有和陌生人睡在一起的习惯。”
乌鸦黑着脸:“出门在外哪儿那么多规矩!?”
顾庭树看起来很心平气和,只是阐述自己的决定:“不行。”
乌鸦不理他,自顾自地走进客栈,到柜台那里订房间。他很穷,而且他也不打算纵容顾庭树的贵公子脾气。订了房间之后。他又要了三人份的晚饭。饭菜是最廉价的炒萝卜条和稀饭,唯一一份像样的炖鸡蛋是专门给灵犀的。
看起来顾庭树对吃住都非常地不满意,灵犀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小声说:“不要让他为难。”顾庭树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再计较了。三个人很乏味地吃了晚饭,各自回房间休息。所谓通铺,其实就是贴墙放置的一排木板。光秃秃的席子上放着脏污的薄被,角落里一个人在低头解裤腰带,门口蹲着的一个在刮胡子,床上一个人在收拾行李。
乌鸦很疲倦也很熟练地坐在其中一张看起来略干净点的床铺上,他歪着脑袋,有些戏谑地看着顾庭树。对方的眉头自从进来之后就没有舒展过。
“顾少爷是头一次住这种房间吧?”
顾庭树点点头,他的衣服华丽,举止优雅,看起来像是误入贫民窟的王子。不过他是那种处变不惊的人,并且正努力让自己适应现在的处境,他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很随意地脱掉外衣,叠放成一个枕头的形状,然后他说:“还好,以前打仗的时候还睡过草窝,这里好歹有个屋顶。”
乌鸦对他总是抱着一种沮丧的敌意。顾庭树看起来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但是又没有居上位者常有的傲慢和愚蠢的缺点,他很聪明又很豁达,像磁石那样具有吸引力。乌鸦不是那种轻易会感到自卑或者自傲的人,但是他在顾庭树面前,总会觉得自己很黯淡。
黯淡的乌鸦发了一会儿愣,决定做自己的事情。他跳下床,去外面找了一个木盆,打来凉水放在床头洗脚。作为一个年轻又很勤快的单身男人,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卫生习惯。
顾庭树的神色有一点疑惑,他看了一会儿乌鸦,又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乌鸦说:“这里没人伺候你。”
顾庭树把已经叠成枕头的外衣重新披上,然后对乌鸦说:“你最好先把鞋子穿上。”
“为什么?”乌鸦疑惑。
顾庭树看向四周,正在没完没了解裤腰带的人、永远刮不完胡子的人和反复收拾行李的人,他说:“三位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话音未落,三人暴起,手里各自拿着家伙事冲了过来,有木棍,有长绳,也有明晃晃地剃刀,看来这三人并不打算闹出人命。顾庭树随意摆出一个准备打架的姿势。但是那三个人看都不看,直接扑向了乌鸦。
顾庭树被闪了一下,他戎马倥偬,十几年来想刺杀他的人至少有几十家,却没想到今天这出戏自己只是个龙套。他站在一边,看着没穿鞋子的乌鸦上下翻飞地与三人缠斗,屋子里刀光剑影,水盆里的水洒了一地。
乌鸦的功夫不弱,但是那三人显然也是高手,几回合下来乌鸦有点招架不住,冲顾庭树嚷道:“帮帮忙啊。”
顾庭树抱臂站着,很镇定地说:“我还没搞清楚情况。”
锋利的剃刀划过乌鸦的后脖颈,几缕丝发落下来,乌鸦叫道:“至少要帮自己朋友吧。”
顾庭树摇头:“我没有那种会抢别人老婆的朋友。”
乌鸦快要郁闷死了,他知道被这三个人抓到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于是他说:“好吧,如果我被抓走,你老婆的病也治不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顾庭树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出手,战势逆转,那三人眼看敌不过,飞身出去,跳墙走了。屋子里烛火摇晃,又剩下他们两个。乌鸦光脚踩在地上,低头检查自己,除了衣服破损,倒也没受什么伤。他什么也没说,出去找了扫帚把地上的积水扫出去,然后他坐在床板上,撕下袖子上的布条擦了擦脚底上的泥。最后他躺倒在床板上,抓起破絮似的棉被盖在身上。
顾庭树也躺下睡了。两人挨得很远。因为躺在一张床板上已经是很尴尬的事情了,所以距离上最好远得可以忽略对方。桌子上的灯草摇晃了几下就灭了。门闩坏了,木门随着夜风嘎吱嘎吱地拍打。顾庭树开口问道:“你还有多少这样的仇家?”
“不要问,我也不想回答。”乌鸦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但顾庭树显然不是那种会考虑别人情绪的人,他冷静地说:“至少我要确定,除了保护灵犀之外,是不是再加上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乌鸦愤怒地说。他想起来刚才那场打斗,年轻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过了一会儿他才沮丧地说:“我只有这一个仇人,但是这个仇人有点难缠。我会自己解决的。”
顾庭树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问了。
第二天三人吃了早饭出门,乌鸦到柜台结账,店老板先是痛骂了那三位欠了房费却溜走的客人,然后又板着脸数落道:“金丝绒的棉被唉,被你们俩撕成了碎棉絮,还有床板,上好的楠木床,被水泡了一夜,床脚都烂了,这都是钱啊。”
乌鸦面无表情:“你要多少钱?”
老板竖起食指:“十两。”
乌鸦没办法扮酷了,他现在简直要炸了:“十两!你为什么不去抢劫!”老板抄着手,显然这种事情做多了,门帘后面钻出两三个大汉,杀气腾腾地瞪着他。
灵犀站在门口,脚都有些酸了,她推了顾庭树一下,叫他上前解围。她的本意是让顾庭树花钱消灾,反正顾的钱多得花不完,但顾庭树高高大大地走过去之后,抬手在柜台上一拍,冷森森地说:“怎么,耍横耍到爷这里了?”
乌鸦看起来既像个男人又像个孩子。顾庭树看起来则完全是个成熟阴沉的男人,并且举止言行都透露出身居高位者的威严和淡漠。店老板一看见他,就有些畏缩了,旁边的壮汉走过来示威,被乌鸦一个擒拿手扔到了地上。
最后乌鸦只付了住宿和吃饭的费用,三人很顺利地离开。
现在为了省工钱,乌鸦连车夫都辞退了,他自己坐在车辕上赶车。车走得很慢,车帘掀开,灵犀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他缝补破损的袖子。
灵犀的手法非常笨拙,针头简直是在他的袖子上胡乱戳。乌鸦很紧张,一边赶车一边还要提防灵犀的袭击。裂开的布条被缝在了一起,针脚有点像蜘蛛网。灵犀用手挽了一个绳结,低头咬断。
乌鸦看着她柔软的头发,细细的小白牙,然后他举起自己皱巴巴的袖子,真心实意地夸赞:“好厉害,比我妈缝得都好。”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夸女人。
灵犀自己也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行,这都没法穿了。我们再给你买一件新的吧。”
乌鸦这个年纪,正是自尊心最强盛的,他立刻说:“不要!”简直像是受到了羞辱。
灵犀有点讪讪的,只好退回了车里,找回自己的行李,拿出针线包,把针和剩余的线收拢起来。顾庭树微笑着看她,又低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以前跟灵犀在一起的时候,她是从来不做女红的。
灵犀没心思跟他调笑,反而正色道:“你不要欺负他。”
“我没有。”顾庭树觉得莫名其妙。
“他衣服都破成那样了。”灵犀嘟囔道:“不是你撕的?”
“我有病才去撕他的衣服。”顾庭树说。
乌鸦也只好回头解释:“不是他。”他深深地看了顾庭树一眼,意思是别乱说话。顾庭树就很了然地闭嘴了。
灵犀看着两人的目光互动,有点茫然:“不是为了我打架的吗?”
“不是。”
“绝对不是。”
灵犀点点头:“那就好。”脸上很高兴但内心其实有点小失落,虚荣心这种东西是人多少会有一点的。
因为有了这个共同的秘密,顾庭树和乌鸦的关系算是稍微有一点缓和,到了一个大一点的城镇,三人看天色还早,于是去街上散步,顾庭树在前面引路,不知道怎么就领到了成衣店里,然后他说:“快过中秋节了,咱们仨置办些新衣服。”然后乌鸦和灵犀很高兴地去挑选。顾庭树提前付了银子,反正他总有办法让别人接受他的好意。
三人各买了几十套衣服,店老板从未见过这样的豪客,乐呵呵地派人把衣服打包送到三人下榻的地方。这次他们住的客栈稍微好一点,照例是灵犀单独睡一间,乌鸦和顾庭树在一起。
虽然之前说过要娶灵犀为妻,但是凭乌鸦的为人,绝做不出欺男霸女的坏事。可他也不乐意看见他们俩卿卿我我的样子,因此他执意化身王母手中的银钗,把他们两个分隔开。
灵犀和顾庭树现在都有求于他,对他的安排也没提出异议。只是晚上吃饭的时候,顾庭树见灵犀脸色蜡黄,就有些焦躁地问乌鸦什么时候可以施治。
乌鸦把灵犀的手腕拉过来,手指搭在脉搏上,停了一会儿才说:“后天到明珠镇,就可以做针灸了。”又笑道:“这几天心情很好。”
灵犀就笑了一下:“出来走走心情就舒畅了。”把手收回来,又问:“今天晚上可以让他到我房里坐一会儿吗?我有事情要跟他说。”
乌鸦一愣,这种话要是顾庭树说出来,他大可以毫不留情地驳斥回去,但是灵犀的话,他是从来不会反驳的,顿了顿,乌鸦温和地说:“可以啊,只是别太晚了,你现在身体虚弱,很忌讳劳神。”
顾庭树默默地喝着很烫的热粥,脸上有些红。他尽量不去想灵犀的话和乌鸦的话是不是还有第二层深意。
当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客栈里人很少,灵犀独自坐在窗前一张很软的单人椅子上看书喝茶,外面传来和缓的敲门声,她略直起身子,说道:“进来吧,门没锁。”
顾庭树推门而入,顺手把门反锁了。他掀开帘子走进来,见灵犀独自坐在红帐软椅之中,不禁微笑了一下:“才说不让劳神,又在看什么书?”
灵犀把书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白净的脸上浮起笑意:“闲的无聊,随手翻一下。”身子略动了一下,顾庭树已经走了进来。这样独处的机会其实很难得。他蹲在灵犀身边,微笑道:“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灵犀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到别处:“忘了。”
“别胡闹。”顾庭树直起身,见灵犀坐的椅子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于是他直接把灵犀抱在怀里,自己坐在了椅子上。瘦弱的藤椅立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很想见你,就胡乱编了个理由,其实没什么话要说。”灵犀趴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
顾庭树心里又怜又爱,可惜她病着,不敢再有更亲密的举动,只好用手轻轻拍她的后背。灵犀亲亲他的耳朵,又亲亲他的脸颊,又见他鬓发微白,就轻声说:“以后头发会一直这样吗?”
顾庭树倒是不太在意这个,但是现在有乌鸦这个年轻又英俊的情敌,他不得不生出一点危机感,他看着灵犀:“你不会嫌我老吧。”
灵犀捧着他的脸认真看了一会儿,才回答:“你不老啊,其实蛮好看的。”
顾庭树心想,白头发有什么好看的。灵犀这么说,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真是又傻又可爱。
☆、明珠镇
明珠镇处于南方,空气潮湿,植物茂盛,镇上居民多以采药为生。街道上处处都能见到摊放着的药材。当天下午三人进入城镇,乌鸦仿佛在这里居住很久似的,轻车熟路地走进一个略微破旧的院落。大门上的锁已经生锈,他随手拽开,推门进去,只见满院子杂草丛生,五间青砖大瓦房矗立着。窗纸破旧,几只燕子在廊檐下搭窝。
乌鸦迈步走进院子里,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伤感,然后他转身,伸开双臂对门口的两人说:“欢迎来我家。”
顾庭树和灵犀都有点发愣,一路上再破的客栈也能忍下,但是这个地方实在破得没法住了。灵犀迟疑着开口:“乌鸦,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地方?”
乌鸦踩着院子里的杂草,赶走青石砖上的小青蛙,随口说:“你是不是嫌我家太破了呀。”
“啊,不是。”灵犀一时间语塞,不知道怎么说了。
乌鸦慢慢在草丛里走,解释道:“其实这个房子以前很漂亮,院子里种着丝瓜和豌豆,中央一棵石榴树,树下还有古井。西边的屋子是书房,东边是我的卧室。”乌鸦笑了一下:“我十岁的时候父母去世,然后我被师父带去山上学艺,这个宅子也没人管了。”
灵犀认真看了看,也笑道:“其实这里很雅致。”跟顾庭树一起进了正屋,只见里面家具古朴,大多被灰布遮盖,布上落了一层灰。
顾庭树随便看了一会儿,搬来一张木质软椅,脱掉干净的外套擦拭椅子,然后叫灵犀坐下休息。他自己出去找来拖布,开始整理房间。灵犀呆坐着,见两人里里外外的忙碌,她有些过意不去,起身去厨房烧水。
傍晚的时候,屋里屋外焕然一新。院子里的杂草被收拾干净,青石地板两侧的院子里光秃秃的,露着毛躁的草根和草叶。一棵很大的葡萄树蜿蜒着爬在架子上,叶子几乎遮盖住半个院子,水井上的石台被擦拭得很干净。屋子里被水清洗了一遍,家具和地板上都湿漉漉的,散发着洁净的气味。
趁着夕阳的余晖,两人忙着把床褥抱出来晾在院子里,灵犀从外面买了汤圆和鸡蛋,做了一大锅香甜的酿酒团子。她自己爱吃甜的,大概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喜欢吃甜的。
三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吃饭,一人一副碗筷,中间一大盆白白的汤圆,汤圆中间还夹杂着几个荷包蛋。
灵犀极少下厨,顾庭树也很给她面子,尝了一口就啧啧称赞:“真甜啊。”
乌鸦望着碗底沉淀的一滩白糖,老实地说:“甜。”两人只吃了两个汤圆就饱了,然后一起看向灵犀,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吃完这么难吃的东西。
灵犀翘起兰花指,捏着雪白的勺子,慢悠悠地吃了两个汤圆,半个鸡蛋,然后她把勺子一放,轻声说:“天哪好难吃。”
最后三人去街上吃了馄炖,才算把晚饭敷衍过去。然后回来收拾床褥睡下,乌鸦还是睡在自己以前的卧室,灵犀和顾庭树睡在偏房里一张比较大的床上。南方空气湿润,屋子里难免带着些陈腐的气味。古铜色的桌椅有些斑驳,方方正正的大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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