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只顾低头吃菜,并不说那些多余的客套话,反正她身份尊贵,也犯不着去巴结别人。顾庭树坐在何幽楠旁边,两人安安静静看着庭院里的戏台。
“姐姐最近在忙什么?”
何幽楠凤眼微动,缓缓开口道:“我吗?”顿了顿,然后说:“我前几日整理诗词戏文,倒是觉得很有趣。”
“姐姐博古通今,若是身为男子,可以做大学士了。”
何幽楠嘴角微微翘起,显出一抹笑意:“不过是瞧着解闷罢了。最近读的是一本王宝钏的戏文。你要看吗?”
顾庭树对戏曲不是很有兴趣,便笑着说:“是好玩的故事我就看。”
何幽楠淡淡地说:“不好玩,是讲一个女子,丈夫生死不明,她立志守节十八年的故事。”
阿桃身子一僵,脸颊发烧,站在旁边不敢动弹。顾太太极有兴趣地开口说:“所以说善人自有善报,后来薛平贵还是把她接到宫里做了娘娘。但凡身为女子,最要紧的是志气贞洁。”她这话说的是正经人家的女子,自然是不包括婢女丫鬟之流的。尽管如此,阿桃已经渐渐地有些站不住脚了。
灵犀冷不丁地放下筷子,慢慢:“这碗粥不好吃,酸溜溜的”。顾庭树横了她一眼,开口道:“小孩子家晚上不要吃太多,早点回去睡觉。”
灵犀也不跟他客套,从从容容地离席整衣,朝顾太太、何氏行礼,款款告辞离去了。
众人又随便说笑了一会儿,各自散去,何幽楠被丫鬟簇拥着,仙子一般从容离去,阿桃则低着头侍奉顾太太,又指挥众人收拾盘子杯碟,细心清点,唯恐遗失了东西。顾庭树一时无处可去,便一个人站在花池旁边看月亮。
过了一会儿,丫鬟们全都散去了,阿桃拖着单薄的身躯,提着一盏灯笼站在他身边,低声说:“少爷,您不回去吗?”
“我今天兴致好,不用管我。”顾庭树说完,无意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月光下阿桃双目微肿,神色悲伤,不禁愣了一下,低声说:“怎么好好的哭了?”
阿桃克制住委屈,平静地说:“只是有些难过。”
停了一会儿,顾庭树才说:“何姐姐口齿素来伶俐,灵犀也有些淘气。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阿桃苦笑了一下:“我哪敢。”又柔声说:“大嫂和公主都是明珠日月一般的人物,我不过是萤火虫罢了。”
顾庭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那么糟糕。”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亲密的接触,阿桃并不是青涩的少女,她乖巧地顺着他的臂膀,枕在他的胸口。
“您讨厌我吗?”
顾庭树闻着她头发里的兰花味道,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桃心里灰了一半,低声说:“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您,明天我就跟太太说,从您的房里搬出来。”
“好了,不要闹了。”顾庭树温和地说:“你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我并不讨厌你。”
阿桃仰起脸看了看他,满眼含泪又想笑的模样。
两个人一起回到自己院子里,公主的房门早早地锁的严严实实,红云回禀道:“公主一回来就嚷着困,命令秋儿在房里守夜,谁也不准进去。”又试探着看了顾庭树一眼:“少爷今天在外间的软榻上睡吗?”
顾庭树笑道:“这灵犀也太霸道了,她既然把我的屋子占了,我就暂且去西厢房睡觉吧。”便携着阿桃的手一起进了屋子。众丫鬟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丫鬟婆子才忙碌着准备沐浴的香汤和洁净的床褥,又不敢太大声,唯恐把正房里的公主吵醒。
与此同时,灵犀正身处几条大街之外的蓝将军府上。她和秋儿穿着小厮装扮的衣服,顺着小门挨挨蹭蹭地挤了进去。今日是蓝将军新纳妾的日子,院子里张灯结彩,客人来来往往,因此就疏于防范了。
两个人在花园里胡乱捡了两个食盒,低着头乱走,又小心翼翼地跟人打听,总算知道了蓝贝贝母子两个的住处。秋儿吓得浑身软如面条,嘤嘤沥沥地哀求:“公主,咱们快些回去吧,迟了要出人命的。”
灵犀无所畏惧地往前走,满不在乎地说:“我拜访自己的朋友嘛,就算被人抓到又怎么样?我行的端,走得正。”很快走到一处僻静的小院落里,门口连个把守的小厮都没有,两个婆子守在走廊的火炉旁边打盹。
灵犀叫秋儿在旁边把风,自己悄悄地走到窗前,听见屋子里两个中年女人说话的声音,无非是抱怨叹气的内容,她又移到偏房,舔破窗户纸往里面一瞧,正好看见蓝贝贝瘦伶伶地坐在床上,低头摆弄骨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灵犀心中一喜,直接打开了窗户,一翻身跳了进去。她身材玲珑,一骨碌滚在地板上,倒也没有摔疼,却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灵犀直起身,见蓝贝贝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旁边的凳子上则坐着人高马大的冯虎,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灵犀一瞧见冯虎,双掌立刻握成了拳头,劈面朝他打过去。
“灵犀。”蓝贝贝低声喝止住她,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摇头说:“不要打架,他是来看望我的。”
正说着,外间的女人似乎听见了动静,便高声问道:“小虎,你好好陪贝贝玩,不要吵架。”
冯虎闷声闷气地回应:“知道了,我们不吵架。”
然后这三位同学聚在了一起,冯虎先指着灵犀问道:“大小姐,你怎么来的?”他不太清楚灵犀的身份,但是想到顾家对她的重视,想必来头是很不小的。
灵犀言简意赅地说:“我偷偷跑出来的。”
冯虎则是被自家母亲带着来的,女人家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冯虎只好暂时跟蓝贝贝待在一起,两个人也无话可说,于是在床上玩骨牌。
“我听说你受伤了?”灵犀凝视着蓝贝贝白生生的脸,颇为关切。
蓝贝贝有些羞赧,微微低下头:“其实也没什么。”又把手里的牌玩得哗啦哗啦响,对两个朋友说:“我教你们一种新的玩法。”
冯虎和灵犀开始一句一句的拌嘴。从课堂说到了课外,灵犀骂他仗势欺人,倚强凌弱。冯虎讽刺她举止粗野,行为不端,因为大半夜跑出来幽会别的男子的确不是良家女子所为。
两人眼看就要吵起来了,忽然外面又起了争执,一个陌生而尖锐的女声划破了整个屋子:“好你个赛美凤,便是生着病,也有法子勾引着老爷来你房里。”
然后一个女人款款回应道:“四姐姐,老爷今日纳妾,自然是住在新人屋子里,你纵然心里有气,也别光捡软柿子捏啊,有本事你去新人房里闹去。”
然后一阵撕扯拍打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尖叫。灵犀见惯了顾府和和气气的场面,从未经历过这般,不禁吓得睁圆了眼睛。蓝贝贝脸色更白,大眼睛里浮现出羞耻的神色,耳听见母亲哀嚎哭泣的声音,当着两位同学的面,他把脸转到别处,装作死人一般什么也听不见。
外面谩骂厮打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冯虎本来还耐着性子坐着,后来忽然抬脚走出去,沉着嗓子喊了一句:“够了,这成什么样子!”
外面的四姨娘猛然瞧见陌生男子,不禁又羞又窘,避之不及,又指着蓝贝贝的母亲赛美凤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在房里私藏男人。”
赛美凤面颊红肿,鼻涕眼泪留在衣服上,大声道:“这是我的侄儿,你去,你现在就去告状吧。”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还是冯虎的母亲急忙说清了情况,又咬牙道:“我带自己儿子来走亲戚,按理小虎应当叫她一声姑妈,四姨娘,你要是不嫌丢人,这就去老爷房里告状,看他不把你一鞭子打出来。”
蓝正臣性格暴躁,喜爱用鞭子抽打家眷的习惯是很出名的,家中老小都很怕他,四姨太见自己理亏,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屋子里经此一闹,都觉得很没有脸面。蓝贝贝羞耻懦弱地缩在床榻上,几乎抬不起头。灵犀也觉得讪讪的,胡乱跟他道了别,便跟着冯虎一道出去了。
冯虎为了掩护灵犀主仆二人离开,便跟母亲提前道别,他母亲知道他性格狂野,也不怎么约束他。于是冯虎牵了两匹马,自己骑一匹,另一匹给灵犀和秋儿。
一路上街道寂静无声,落叶随风起舞,秋儿冷得瑟瑟发抖,又嘀咕道:“糟了,府里的小门早就关闭了,咱们怎么回去啊。”
灵犀心不在焉地握着缰绳,安慰道:“我们翻墙进去。”
冯虎手里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又不时回头瞧她一眼,两人这会儿倒是不吵架了,因为心情很沉重,最后灵犀说:“贝贝好可怜。”
冯虎不愿意露出伤感的模样,大大咧咧地说:“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如果是正室还好一点,姬妾们多了,难免要吵架的。”
灵犀颇为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轻声斥道:“你这话说得便宜,你自己是嫡长子,哪里知道不受宠的小孩子有多可怜呢。”
冯虎愣了一下,只好说:“我不是在说风凉话。人的身份虽然有嫡有庶,但是只要有本事,有志向,他日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岂不比那些自诩嫡出、却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要好的多?”
灵犀点头哼了一声:“蓝贝贝未必有本事有志向,但你肯定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弟子。”
冯虎失笑,举起马鞭轻轻在她脸颊上晃了一下,轻声道:“刁钻。”
顾府果然府门紧缩。灵犀胸有成竹地跟秋儿一起找石头垫脚,打算翻墙进去。冯虎四处查看了一下地形,最后伸开五指,轻轻松松地抓起秋儿的衣领,抓小鸡似的扔到了墙里头。秋儿在地上摔了一个滚,站在院子内欢欢喜喜地说:“谢谢冯少爷。”
灵犀没想到他有这般神力,便高兴地举起手:“该我啦。”
映着府门口朦胧的灯光,冯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忽然问:“你生在顾府,也姓顾吗?”他没听说过顾将军还有一位千金。
灵犀便信口扯谎起来:“其实我……是一个孤儿,我是被他们收养的。”
冯虎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温和了一些:“那么你是他们的养女了,你今年多大了?”
灵犀歪着脑袋看他,出言不逊道:“关你屁事。”
冯虎叉着腰,恶声恶气地说:“臭丫头,没教养。”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把手伸到灵犀的腰上,轻轻松松地把她抱到了墙上,又亲眼见她跳进府内,才安心离去。
灵犀与秋儿躲躲闪闪地回到了自家院子里,丫鬟婆子们果然都睡了,灵犀心道不好,忙闪身进到屋里,慌慌张张地脱了衣服爬到床上。床褥松软整洁,却并没有旁人。她松了一口气,也没有想别的,倒头便睡了。
第二日她在枕边迷糊时,听见丫鬟们在她旁边摆弄桌椅,一个嬷嬷俯身在她耳边问道:“公主还不起来吗?那边房里的少爷和阿桃可都起来了。”
灵犀心中一顿,不觉睁开眼睛,呆了片刻,掀开棉被穿着绣鞋就走了出去,一旁的丫鬟们惊呼着给她拿衣服梳头发。灵犀一溜烟地走到了西厢房门口,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抬脚便迈了进去。
房内光线明媚,透着一股脂粉香味。阿桃端坐在铜镜前,粉面含春,鲜艳妩媚,见公主进来,阿桃慌地站起来整顿衣衫,又跪下道:“公主……”
灵犀横了她一眼,直挺挺地迈步走到床边,粉色床帘微微撩起,顾庭树只穿一件暗金色的亵衣,神情温和沉稳,似乎正打算下床。见灵犀扑过来,他很高兴地伸手接住她的胳膊。
“小丫头。”顾庭树心情很不错,把灵犀按在床上,还用手摆弄了她乱蓬蓬的头发和衣服,又朝地上看了看,摇头道:“怎么还把鞋子跑丢了。”
灵犀双手抱臂,很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叛徒。
顾庭树觉得这张幼稚的脸故作生气的样子很好笑,于是果然笑了起来。灵犀不懂男女之情,还不至于为这种事情吃醋。她的生气也许更多的是因为对顾庭树的占有权受到了侵犯。
阿桃悄无声息地进来,手里捧着热茶,跪在床前,小声小气地给公主敬茶。
“你快起来吧,”顾庭树朝她看了一眼,语调格外柔和:“公主不喝茶,你把这盏给我吧。”
阿桃果然移到床边,将藕荷色的茶碗盖掀开,朱唇轻启,吹了吹热气,然后才将茶杯递到顾庭树唇边。顾庭树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又叫她出去了。
灵犀冷眼旁观,发现顾庭树脾气格外柔和温情,语调也是正正经经的成年男子,好像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似的。
“以后他就不再是我的好朋友了。”灵犀郁闷地想:“我也不会跟他玩了。”
顾庭树知道她心里不高兴,便逗着她说了许多玩笑的话,然后看天色已经亮了,才说:“你到外面等我一会儿,我换了衣服,随你去太太那里请安。”
灵犀什么话也没说,就乖乖地出去了,路过阿桃时,还颇有礼貌地朝她点点头。
阿桃见了两人早晨的行为对话,心里既惊奇又疑惑。帮顾庭树穿衣服时,她便柔声说:“公主天真烂漫,倒像是我的小妹妹。”
顾庭树沉思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她乖的时候是很好,不乖的时候也能把我气死。”语气里显而易见的宠爱。
阿桃听见这话,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渐渐地有些不是滋味。
☆、少年情怀
顾庭树在阿桃房里住了几夜之后,身心得到另一种启蒙,居然不再胡乱发脾气了,行为举止也渐渐成熟稳重起来,成为了一个男人。
阿桃是不带刺的美人,从不跟他吵架拌嘴,时时处处都在取悦他讨好他,这让顾庭树觉得很感激,因此也更加地怜爱她。
他的卧室很快从正房移到了西厢房,一开始只是把随身的衣服腰带拿过去,后来开始搬运书桌和衣柜,最后顾的东西彻底剥离出去,给灵犀留下一个宽敞空荡的闺房。
灵犀独自坐在饭桌前,点头道:“很好,正好落个清静。秋儿,添饭!”当天晚上吃了两大碗米饭,去院子里看了一会儿鱼,又返回屋子里看书了。
这天顾庭树回来得很晚,丫鬟们靠在椅子上打盹。阿桃坐在窗前做鞋样,见他回来,欢喜道:“害我白担心一场,总算回来了。”起身给他脱了外衣,又跪在地上给他换靴子,问道:“吃宵夜吗?”
顾庭树低头道:“怪麻烦的,算了。”
阿桃听他如此说,忙道:“那就煮一点汤圆,很快的。”说完踩着绣鞋出去了。外面果然传来轻微的摆弄炉火的声音。
顾庭树在屋里闲坐了一会儿,迈步去灵犀的房间里。灵犀是很刻苦又争强好胜的女孩子,她识字比别人晚,因此愿意花很多的时间读书写字。
这会儿房间里灯火透亮,秋儿伏在枕头上打盹,灵犀一身白衣,端坐在书桌前,长发被丝带束成一缕,眉目精致,是个老老实实的女学生。
顾庭树弯下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灵犀才仰起脸,秀眉一扬,很不客气的样子:“啧,你!吓到我了!”
顾庭树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好脾气地劝她:“早点睡,别把眼睛熬坏了。”又笑着说:“怎么一见我就发脾气,我惹着你了。”
灵犀跪坐在宽大的木椅上,一双脚从裙子里露出来,脚趾头摇摇晃晃没一刻安生。她本来是想跟顾庭树撒个娇的,不过见了他本人,又想起了别的事情,于是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问:“你不去学堂读书了吗?”
顾庭树盯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去了。”
灵犀觉得非常遗憾,她以为顾庭树这样聪明的男孩子,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