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还没亮。灵犀捧着沉甸甸的一袋银子,和乌鸦一起坐在马车上。大街上万籁俱寂,一个乞丐抱着婴儿从路旁蹒跚而过。灵犀翻检出一块银子丢给了乞丐,车轮在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灵犀摆弄着银锭,心想,我跟他两清了。但是她现在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这个人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又总爱用阴损的招数害人。最合适的地方就是风月场所了,以出卖色相为生,以勾心斗角为乐。说不定过几年就是一代名伶。”灵犀以凉薄的语气评价,顿了顿又看了乌鸦一眼,问道:“不好笑吗?”
乌鸦的表情很阴沉,一点想笑的意思都没有。
灵犀开始随意往街道两边的居民门口抛洒银锭,她觉得这算是蓝贝贝这辈子唯一的善行了。在清冷的晨风里,她评价乌鸦道:“做不成好人,也做不成坏人,作茧自缚,可笑。”
乌鸦抿了抿嘴,不太想跟她说话。恢复记忆后的灵犀真是讨厌,像一个四处喷洒毒液的怪物。
回到蓝府后,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佣人们的性子随主人,懒惰拖沓。如果主子不叫,他们大概能在屋子里窝一天。灵犀现在已经全面接手了蓝贝贝的事业,要是她说一句:你们家主子云游四海了。这些仆人只会庆幸少伺候一个人,一点都想不到别的。
瑞龙岛的人好应付,然而蓝贝贝的关系网不止这个。两人下了马车走进院子里,乌鸦还是忍不住提醒她道:“很多白道黑道上的人都欠蓝贝贝人情,他们见不着蓝贝贝,迟早会怀疑你的。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灵犀穿过晨曦中的花园,不怎么吭声。沉甸甸的花枝花瓣上积满了露水,微风吹过簌簌地落下来。乌鸦又急急忙忙地走在前面给她遮挡露水,继续劝道:“这里绝非久居之地。”
灵犀嫌他碍眼,一巴掌推开他,自己大步往前走。忽然身体被抱住,然后蛮横地拖到矮墙旁边。灵犀脚步不稳,踉跄着靠在那人身上,略动了动,只觉脖子上微微发凉,似是刀刃贴在上面。
乌鸦唰地抽出长剑,呵斥道:“你是何人!”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挟持灵犀的那人。然后他就有些发愣。要是这个人还能称之为人的话,那一定是被拆成碎片又重新组装而成。
灵犀仰起脸,看见了一张被血污和泥土重重包裹着的脸。他身上的气味潮湿而陈腐,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他一定从非常残酷绝望的地方走来。
顾庭树被幽闭太久,五感都不太敏锐了,尤其是在昏暗的凌晨一路逃出来,迎面遇到人,他下意识地挑选了体弱的那个做掩护。但是在触碰到灵犀之后,他很快就认出她了。
顾庭树慢慢地收回了刀,轻轻把灵犀推开了。刀是从狱卒手里抢的,一来可以防身,二来可以做拐杖。他的膝关节受损很严重,即便是站立着也像是踩在刀尖上。
夜的颜色渐渐消失,天地交接的地方微微发红。院子里的景物慢慢清晰。灵犀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被顾庭树从怀里推出来的地方。因为两人相隔的很近,所以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顾庭树的眼神很冰冷。
没有任何情绪,冰冷平静,或许还有些许厌恶。顾庭树是这样看她的。而她也曾这样看着顾庭树。
在这种静默而冰冷的气氛里,乌鸦飞快地进行了人物关系推理,最后他解开了披风,一把盖在顾庭树的肩膀上,做出很热络的样子:“一直想营救兄台,可惜有心无力。在下自从上次与兄台交手之后,十分仰慕。”其实并不能算交手,因为顾庭树劈手夺了他的剑之后就没理他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顾庭树的崇敬。
灵犀垂下眼皮,沉默地转身走了。花间的小路潮湿而漫长,她低着头,青色大氅垂到脚踝,软底绣鞋踩在石板上无声无息。她的步子很慢,但是没有停顿,他们俩之间,彼此都心凉了,这才真是无可奈何、回天乏术。
顾庭树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膝关节已经到了扭曲碎裂的地步,每走一步浑身骨头都吱吱作响。乌鸦陪伴他走了几步,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客套的话。
乌鸦是敏于行讷于言的人,就是说他半句好听的话都不讲,就会把你照顾得很周到。
乌鸦拦腰把顾庭树横抱了起来,踢踢踏踏地往外面走。他憋红了脸不说话,因为他自己觉得很尴尬。他心想,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傲慢自负,一定很厌恶别人的帮助。我最好一句话不说,免得伤了他的自尊心。
顾庭树倒是很坦然镇定,随手把刀放在身上,他微微偏过头靠在乌鸦的手臂上。因为声带被损坏,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蓝贝贝被你们杀死了?”
“没有。”乌鸦下意识地说:“我们把他送到国外了。”
然后他才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对他下手了?”
这件事情只有他和灵犀参与。而顾庭树才刚从地牢里逃出来,三人只是短短地见了一面。乌鸦心想难道他们俩有心灵感应。他晃了晃手臂,好奇地说:“你挺厉害啊,怎么猜出来的?”
顾庭树望着晨曦中的天空发呆。他开口询问,是必定要得到答案的。他闭上嘴巴不说话,那谁也别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字。
乌鸦发现跟他这种人没办法做平等的朋友。他把顾庭树搁医馆里,随便放了几两银子就走了。
瑞龙岛大街上熙熙攘攘,空气里弥漫着海鲜的腥味。岛主的离开并不会对百姓的生活有丝毫影响。乌鸦买了一串切好的菠萝,撒上胡椒和细盐,一边吃一边打哈欠,真是忙碌的一夜啊。
☆、除了仇恨一无所有
乌鸦回来的时候,看见灵犀一个人在地牢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狱卒们身上都带着伤,挨挨蹭蹭地挤成一堆,小声道:“他吊在那里一整天没动,我们以为他死了,就把牢门打开,然后就被他打晕了……”露出脖颈上的伤痕,极力地减轻自己的罪责。但是灵犀显然一句话都没有听。
乌鸦叫他们都下去了,他自己陪着灵犀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口说话了:“他误会你了。如果你知道地牢里关着的是他,你会头一个冲进去救他,是不是?”
他用很乐观的语气说:“这件事情很简单。只有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跑过去跟他说,你很在乎他,很爱他。然后你们俩就……”乌鸦摊手:“和好啦,大团圆,恭喜恭喜。”
他用手指戳灵犀的胳膊:“走的时候记得给我发糖哦。”
灵犀长长久久的发愣,她转过脸看着乌鸦,疑惑道:“什么糖?”
“喜糖呀。”
灵犀低头从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几枚铜币,拍到乌鸦的手上:“自己买。”她扶着乌鸦的肩膀站起来,有些眩晕地捂着眼睛,顿了顿,没事人似的房间睡觉了。
灵犀不问顾庭树的伤,连这三个字都不提,她很快又病倒了,幸好瑞龙岛气候适宜,多少能缓解她的病情。乌鸦本来就不想走,借着给她治病的名义又理直气壮地留下来了。
灵犀不怎么活泼,脸上出现斑痕之后就更加阴郁了。她现在一点都不可爱,脾气也很坏,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外面,旁人都远远地避开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争相在她面前献媚讨好。他们都觉得岛主夫人被恶魔附身了。
乌鸦从来都不是一个随大流的人。以前灵犀众星捧月时,他躲得远远的,现在她成了孤家寡人,乌鸦倒是很愿意跟她做朴素的朋友。他给灵犀治病煎药,并且以极大的热情鼓励她对抗病魔,乐观对待人生。
灵犀饱受病痛之苦,除了一天三顿的苦药,还要额外被灌输乌鸦的心灵鸡汤,要不是看在他的药颇有效果,灵犀早就命人打他了。其实她很清楚谁对她好,但是她一向不会处理别人的善意,所以干脆视而不见。
这天天气晴好,灵犀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比别的女人穿得厚一些,脸颊依旧浮着些红印,唇色黯淡,是个气血两虚的症状。
乌鸦咚咚咚从外面跑进来,他穿着雪白的纺绸衣服,像只小白鸽似的飞到灵犀旁边,捏着她的下巴看了看,皱眉道:“不行。”叉着腰在院子里来回走了走,正色道:“灵犀姑娘,恕我直言,你的病根呢,其实在心上。若是总这样愁绪满怀,再多名贵的药材也无济于事呀。”
灵犀动了动眼皮,懒懒地说:“我也没发愁啊,就是不太高兴罢了。”
“这就是啦,一个人若是整天不高兴,这就很有问题了。何况你如此年轻,如此富有,如此……”他看了一眼灵犀的脸,本来想说美貌的,但还是很机智地把这两个字咽下去了:“其实相貌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我有一个朋友……”
他几乎每天都会跟灵犀讲“我有一个朋友……”这样的励志故事,情节很拙劣,然而乌鸦自以为这些故事很有魔力,能把灵犀从痛苦绝望的深渊里挽回。
灵犀暂时屏蔽掉他的声音,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年轻而快乐的乌鸦,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看到了几个人,就以为看清了全世界。外表美丽内心丑陋的蓝贝贝,刚直傲慢的顾庭树,被爱情和婚姻摧残的可怜无助的少妇灵犀。
蓝贝贝和顾庭树就算了,灵犀这样的女人是很容易激发男人的保护欲望的。所以乌鸦责无旁贷地要拯救她。
“最后这位相貌丑陋的女人以自己的德行赢得了周围人的敬重,也获得了书生的爱慕。”乌鸦娓娓道:“所以说,无论男人女人,最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纯净高洁。”他认真地看着灵犀,希望这个故事能对灵犀有所启发。
灵犀虽然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但还是装作颇有感悟的样子:“是这样啊。”
乌鸦立刻就高兴起来了,并且继续鼓励道:“整天待在屋子里多没意思啊,今天出去走走吧。”
灵犀现在不喜欢见外人,但是乌鸦连推带搡地请求她,最后她带了头纱面罩出来,两人坐马车去街上转一圈,顺便去拿药。
今天大街上非常热闹,大概是本地人在举办什么祭祀一类的。乌鸦趴在车窗口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后悔,他是不太愿意带灵犀去人多的地方。
灵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开口问道:“我听说你有一位未婚妻?”她温和了语气:“你好容易自由了,怎么不去找她?”
乌鸦挠了挠脸,有点不太想回答,含糊地说:“我想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后再迎娶她,免得被人小瞧了。”
灵犀点头:“不错,功成名就,洞房花烛,有志气。”她顿了顿:“但是你跟着我,可建不了功,扬不了名。”
乌鸦直接转过脸不去看她了。他有点生气,因为灵犀的意思是要赶他走。乌鸦忽然起了恶毒的心思,指着外面一家医馆说:“那天我就是把他放在这里的。”
灵犀点头,随便扫了一眼:“哦。”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那天伤的挺严重的。”乌鸦看着她的脸色,故作平淡地说。
灵犀倒是挺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应该死不了,他命硬得很。也许这会儿已经回大陆了,毕竟他老婆孩子都在那边。”
乌鸦很震惊:“你不是他老婆吗?”
灵犀翻了个白眼:“之一。”
乌鸦沉默着低下了头,过了会儿又说:“对不起。”
灵犀摆摆手,很大度的样子:“他都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跟我道歉,你道什么歉呢。”乌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是怕灵犀伤心,但是灵犀现在一点伤感的情绪也没有,乌鸦心里暗暗赞叹: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
他们去瑞龙岛最好的药店抓药,药店空间开阔,以屏风分隔,外间是摆放了几张会客的小茶桌,里面才是药材。
灵犀蒙着面纱,坐在一张单独的茶座上翻看桌上的一本医术。乌鸦去里面拿药了,整个店铺很安静,茶座的其他位置上也坐了几个等待的客人。一个豆丁大的女童在地上蹒跚学步,手里抱着一个线团玩。
灵犀正翻阅得入神,忽然裙子被晃了几下,她低头看见那个女童正拽着自己的裙子走路,这是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儿,身上衣服虽然打着补丁,然而整洁素雅,看得出来家教很好。灵犀其实挺喜欢小孩子,她朝女童眨了眨眼睛,温和地微笑。
那女童也对她发生了兴趣,两人正玩得高兴。忽然远处一个男人沙哑温和的声音传来:“幽幽,到我这边来。”
灵犀一怔,抬起头去看,顾庭树远远地坐在窗下,逆光下的身形很瘦削,看得出来是大病未愈的迹象。然而周身打理得很干净整洁,肤色也隐隐有了光泽。
幽幽不足一岁,听见父亲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往回走,却噗通摔到地上,哇地哭了起来。顾庭树坐着没动,斜刺里忽然冲过来一个灰衣妇人,一把将幽幽扶起来,轻柔地抚慰了几句,女孩立刻不哭了。两人一起走向顾庭树。
妇人衣服朴素得几乎有些寒酸,身体也很瘦,她曾经很美丽,但如今容色憔悴,十分沧桑。她大概生过什么疾病,走路的时候腿有些歪,虽然她竭力隐藏着一点。她把手里提着的药捆成一扎,递给顾庭树。然后她弯下腰,很熟练地抱起了顾庭树,将他的胳膊缠在自己脖子上,稳健地背着他往前走。女童牵着顾庭树的衣袖,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看得出来这一家三口很平静安乐。
乌鸦拎着药材走出来,他歪着脑袋看灵犀,疑惑道:“你在看什么呢?”他顺着她的目光,只看到了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旁边茶座一个闲人随口道:“一个瘸子,一个瘫子,倒真是患难夫妻。”
乌鸦更好奇了,左右晃着脑袋:“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没人搭理他,他自己一头雾水地出去牵马车,扶着灵犀坐上车,两人打道回府。
“今天太热了,若是天气凉爽些,咱们可以去海边抓鱼。”乌鸦有点意兴阑珊。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终于发觉有点不对劲,他凑到灵犀的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
灵犀仰起脸,用大拇指挑着眼角,小手指勾着嘴唇:“我挺开心的。”她放下手指,重新笑了一下,平平静静地说:“开心。”
乌鸦有些怀疑地打量她,最后点点头:“嗯,开心就好。可见多出来散心也是有好处嘛。”
灵犀神思有些恍惚,她从角落里取出那几包中药,仔细翻看了一会儿,问道:“这些药是治我脸上的疤的?”
乌鸦摇头,谨慎耐心地说:“这是调理气血的。你的病很复杂,脸上的是一回事,身上的是一回事,不孕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都是因为小产引起的,但是治疗起来要辩证施治。”
灵犀有些怪异地笑了一下:“到底能治好吗?”
“我说过啦,首先是心理上要放轻松……”乌鸦说着繁琐细碎的话,虽然这些话他已经说了几十遍了。
灵犀脑子里嗡嗡的,她只觉得气血翻涌,脸颊烧的滚烫。她扬手把这几包药撕开,纷纷扬扬地扔出去,她暴躁地冲乌鸦喊:“根本就没用的,治不好,我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乌鸦没想到她情绪变化这么大,一时间有些发愣,又心疼扔出去的药材,他尽量温和地说:“不吃药的话当然治不好啦,不要发脾气……”
灵犀只是觉得愤怒,恨不能吐出一口鲜血。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很健康,现在被他们弄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倒又成了贤伉俪。”灵犀气得有些发抖:“世界上竟有这样的道理!忍气吞声的人被践踏遗忘,心狠手辣负心薄幸的人反而恩爱白头。乌鸦,你见过这样滑稽的事情没有?”
乌鸦见她已经有点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