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树也不说话,专心致志地拆手里的九连环,他不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阿桃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偷偷转过脸看墙上的影子。
顾庭树的侧影在雪白的墙壁上被拉长,是放大版的俊眼修眉、玉树临风。阿桃的前夫四十多岁,长相颇不敢恭维。她只在坊间的戏台上见过斯斯文文的张生、文文弱弱的柳梦梅,以为那便是人间的好男子了。不料真正的富家公子竟是这般。
一个烛花爆裂,阿桃猛地回过神,发现顾庭树也在打量她,她不禁低下头,颇为局促。顾庭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正要开口,红云悄没声地溜过来,伏在顾庭树的身边,用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少爷今天在哪边睡呢?”顿了顿又说:“公主晚饭没吃,也不跟别人说话,似乎很生气呢。”
阿桃颇有身为小妾的自觉,急忙站起来道:“少爷,您到公主那边就寝吧。我明儿再跟公主赔罪。”
顾庭树把手里的九连环扔到桌子上,随口说:“她生气有别的缘故,不关你的事。你先安歇吧。”说罢跟红云一起走出去。
灵犀晚饭没吃,这会儿饿的头晕,躲在卧室里偷偷吃饼干,然后鼓着腮帮子四处找水,不提防帘子一动,顾庭树和丫鬟走进来。三个人各自愣住。
灵犀脸颊一红,别转过脸,调动唇舌艰难地说:“出去!”
红云含笑给她倒了茶,悄悄出去了。顾庭树还是打算在自己的卧室里休息,叫丫鬟伺候着洗脸洗手,他在屏风后面换了衣服,又吹灭了外间的几盏灯,走向床前时,见灵犀仰着脑袋,向日葵似的跟随他的身影转动。
“有话快说。”顾庭树坐在床上,指着墙上的自鸣钟道:“我明天要早起,别耽误我睡觉。”
灵犀一抹嘴,嗖嗖几下跑过来,脱掉了绣鞋坐在他身边,张牙舞爪地把学堂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最后双目垂下泪了,委屈到了极致:“他欺负我和贝贝。”满怀希望地看着顾庭树——她的家长,希望他能伸张正义,把冯虎打得满地找牙。
顾庭树面无表情、或者说是耐着性子听她把话说完,最后说:“知道了,我明天跟先生说一下,叫他整治学堂的纪律。”
灵犀失望又生气地说:“先生是是个受气包,他哪里管事?”
“哦。”顾庭树靠在床边,注视着她说:“那么,我跟冯虎打一架?还是我跟父亲说,父亲把冯将军、蓝将军召过来三人打一架,为了……一个气球。”
灵犀愣愣地看着他,有些困惑的样子。顾庭树只好说:“男孩子家玩闹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是女孩子,躲远一点就行了。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灵犀低头沉思了很久,才明白了顾庭树这是甩手不管的意思,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在眼眶里滚了几滚,马上要掉落了,不料顾庭树又说:“不过男孩子欺负女孩子不对,这个冯虎是该受一些教训。”
灵犀嘴巴一扁,眉眼弯弯的,眼泪也随着掉了下来,她扭扭捏捏地说:“谢谢你。”顾庭树微微点头,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泪,客客气气地说:“不谢。”
灵犀当着他的面,将衣服脱得只剩下一张绿色荷花肚兜,她钻进薄被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手梳理着毛躁的头发,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西边房子里的女人是谁?”
顾庭树见她肌肤雪白,骨骼纤细,是个瘦伶伶女童模样,便不是太有兴趣地转过脸,随口说:“是个丫鬟。”
“丫鬟为什么可以睡偏房?”
“是陪主人睡觉的丫鬟,半个主子。”顾庭树背过身躺下,不耐烦地说。
过了一会儿,灵犀幽幽冷冷地说:“我知道了,维雀有巢,维鸠居之。她就是那只鸠。”
顾庭树失笑,轻声解释道:“不是,你是正房,她占不了你的位置。”心里又觉得疑惑,本来以为灵犀是不讲究这种女人间的私事的。何况纳妾也不是什么大事,父亲先前也纳过几房,因为没有子嗣的缘故,所以没有给她们正经身份。
“她明天还要给你敬茶,尊称你一声姐姐。这就是地位高下之分。”顾庭树说。
灵犀傲着一张脸:“她还敢给我敬茶?我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谁要跟她称姐妹。你、你上次不是说夫妻之间是独一无二的吗?你这个负心汉!陈世美!”
顾庭树心想:我是好好地跟她讲道理,还是把她打一顿呢?
“讨厌,我不许她住在西边房子,你让她搬走。”
顾庭树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深更半夜的还是不要打孩子了,起身撕了两个纸团塞进耳朵里,重新躺下睡了。
灵犀伸手去扯他的耳朵,顾庭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加重了语气道:“凌灵犀!”
他叫了全名,显然是生气了,灵犀果然不敢再讪脸,缩手缩脚地躺下,过了一会儿跳下床,从窗边的软榻上抱起素日爱玩的枕头折回来,她面对着墙壁,对着枕头上窃窃私语。这个青绿色的半旧枕头名叫小犀,是她最好的朋友。
顾庭树竖起耳朵,听见灵犀依依呀呀第跟小犀念了一段戏文,又小声说顾庭树的坏话,号召小犀不要搭理他。最后把耳朵凑到枕头边,听小犀给她讲故事。
顾庭树忍笑忍到内伤,差点在床上打滚。最后评价道:可爱。
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顾庭树率先起床,在朦胧的光线下,一个丫鬟猫着腰轻轻走进来,伺候他穿衣梳头,又半跪着把温热的水盆端到他手边。他略睁开眼睛,瞧见对方是阿桃,不禁有些意外,轻声说:“有劳。”
阿桃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洗过了手脸,她熟练而细致地打理他的衣服腰带,随手拈掉他身上掉落的头发,又说:“饭已经备好了,少爷是现在吃呢,还是等等公主。”
顾庭树见她诸事妥帖利落,心中颇为满意,随手从手指上摘下一枚戒指,按在她的手心,低声说:“你回房里歇着吧,不必做这些。”微微回头,灵犀在床帏内睡的昏天黑地。心中斟酌了一下,不知道灵犀和阿桃的性格心机孰高孰低,总之打起来是很不好看的。
“公主只有十三岁,”顾庭树轻声说:“她说话张狂无礼,其实心眼不坏。你先别跟她见面。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阿桃迟疑地应了一声,将手里的戒指握紧,轻移莲步,一步一步第把顾庭树送到门外,又问:“不吃早饭了吗?”
“军营里有伙房,不吃了。”顾庭树随便摆了摆手。
阿桃听了,忙折过身跑回屋里,不一会儿抱着一个布团跑到顾庭树的马前,两只手举起来递给他。顾庭树见是用细绸手帕抱着的几块米糕,不禁有些诧异,觉得这个举动很小家子气,便摆手说不用。
“不,少爷。”阿桃急的脸颊绯红,难得地固执了起来:“早上不吃饭,肚子要难受的。何况这里离军营还很远。”
顾庭树无奈,只好接了过来。阿桃便很欢喜又很柔顺地退到了墙边,高高兴兴地目送他。
过了一会儿庭院里的其他人才陆续起床,红云率领丫鬟们打水倒茶,见少爷早就走了,阿桃则坐在窗前绣花,红云不禁酸溜溜地对身边的丫鬟道:“这房里来了新主子,往后咱们可该靠边站了。”骂一个小丫头道:“谁让你去上房扫地的,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下流胚子。也不掂量自己的分量。”小丫头受了惊,一溜烟跑了,扫帚扔在地上也不管。
阿桃放下针线,欠身问道:“红云妹妹,怎么了?”
红云作为少爷房内的第一等丫鬟,鼻孔里哼了一声,颇为冷傲的模样。
阿桃便慢慢地移到少爷房间,把扫帚放回了原位,又去里间瞧了一回,灵犀依旧睡的无知无觉,于是悄悄把房门和上。拿起拂尘擦拭了床榻桌椅和烛台,又去外面花园里剪了最鲜艳的玫瑰花,插在水晶瓶里,轻声说:“我听说公主最喜欢玫瑰花。”
丫鬟们与红云结成一党,并不随便搭话。倒是红云见她手脚勤快,举止稳重,并不是轻狂浮浪之辈,脸色才略缓和了一些:“那是公主喜欢的。”
阿桃便轻轻地把房内的活儿都干完了,然后搬了小凳子坐在廊下做女红。她针下的花草蝴蝶颜色艳丽,栩栩如生,不一会儿旁边的女孩子都围拢过来了。
“姐姐,你绣的是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南方的花,叫做凤凰花。”阿桃和颜悦色地说:“我小时候在南方生活过。”
于是众人便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你在南方哪里?你见过大海吗?你绣的是什么针法?你的头发是怎么盘的,真好看。”
红云骨朵着嘴巴坐在旁边,心里依旧有些愤愤不平:嫁过一次的女人,还算贞洁吗?哪里配得上我家少爷。凭她怎么好看,连我都不如。
但是阿桃显然是很懂得跟人打交道的,也许是骨子里天然的诚恳和善良所致,一早上的时间,许多丫鬟小厮们就都开始叫她姐姐了。
公主灵犀起床之后,院子里又小小地忙碌了一阵。阿桃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走上去给灵犀梳头洗脸。少爷不让她们两个见面,是恐怕伤了和气,但她毕竟是奴才,不能坏了顾府的规矩。另一方面,她也好奇皇家的女儿到底是怎样的性格模样。
灵犀不爱跟丫鬟们说笑,她的交际圈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学堂里的朋友,另一种则是顾庭树。对于其他的人她无话可说,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阿桃给她梳了很好看的发髻,又给她涂了胭脂口红,一面小心地观察灵犀的神情,暗暗心惊:喜怒不形于色,小小年纪便这般有城府。
灵犀双目低垂,半晌淡淡地叹口气:“贝贝。”
阿桃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没有听清,问道:“公主,您要什么?”
灵犀这才看见了她,怒道:“谁让你进来的?”她站起来,目光直视着阿桃,颇有咄咄逼人的气势,阿桃本就心怯,这会儿几乎有一种龙颜大怒的错觉,膝盖一软,不禁跪下来了。
“谁叫你跪下的。”灵犀语气强硬道:“起来。”顿了顿又坐在凳子上,斟酌了一会儿才板着脸,用稚嫩的声音说了一番申斥的话:“你是太太赏给少爷的,从此就是这院子里的半个主子了,好好恪守本分,照顾好少爷,管好这个院子里的日常生计。若是能为少爷生下一男半女,这就是你的福报了。”
阿桃一连说了好几个是,然后站了起来。心中敬服道,果然是天子之女,说话的气度又不是寻常女子可以比较的。
灵犀心思不在家里,胡乱洗漱后,就带着书童秋儿去学堂了。学堂里依旧是乱哄哄吵闹的场面,蓝贝贝没有来,上课之前,冯虎率领素日的兄弟们,到灵犀的课桌前,老老实实的抱拳弯腰,为昨天的事情道歉。旁边的小学生们都看傻眼了,直勾勾地盯着灵犀。
灵犀一手按在书包上,正打算把里面的饼干掏出来吃,见此情景,便把书包推到了一边,板着脸道:“大声点,我没听清。”
冯虎面露不忿,依旧耐着性子道:“昨日我们兄弟几个唐突了姑娘,这边给姑娘赔罪了。”又弯了弯腰,小学生们欢呼打闹着,又有胆子大的就来踹冯虎的屁股。
灵犀面露得意之色,后来又想,他们是为了庭树的缘故才来给我道歉的,算不得我的本事。便郁郁寡欢地摆摆手:“这次就算了。”
最好的朋友没有来上课,灵犀便觉得无聊又乏味。课间的时候她听见男孩子们凑到一起,笑着说蓝贝贝被父母打得起不来床的事情,说完哈哈大笑。
灵犀听的直皱眉,转过脸大声问道:“冯虎,你说什么?”
冯虎大大咧咧地说:“大小姐,这不是我乱传的,蓝贝贝昨天夜里受惊发烧,还专门托我姨妈要了一瓶药呢。”
他们本来就有些宗亲关系,互相之间家长里短的也没有什么隐瞒。灵犀听他这样说,便相信了。心中又添烦恼:打人的逍遥法外,被打的反而闭门养伤,这算什么道理。他们跟我道歉,也不是真的为自己的行为悔过,不过是屈从于顾庭树的强权罢了。这样说来,世间原本是没有道理可见的,谁有权,有力量大,谁便是有道理。
一上午的时间,灵犀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思考这一番理论。她想去蓝府看望蓝贝贝,被秋儿死死劝住。
“公主,这可万万不行,您是顾家的少夫人,他是个单身男子,您只身去瞧他,还不得闹翻了天哪。”
灵犀觉得很荒谬:“我们是小朋友啊。”
秋儿别过脸:“这话,你跟少爷说去,或者跟老爷太太说。”
灵犀怒道:“说个屁,备马。”
秋儿背着双手,拦在她面前,一副死谏的架势:“你要是真想去,马槽里有马,您自己去牵,自己出府,自己去蓝府,要是你认路的话。”
灵犀呆了一呆,点点头:“算了,我不去了。”摆摆手道:“秋儿,你过来。”
秋儿很警惕地说:“您要打我了吗?”
“我是你主子,打你还要问你的同意?”灵犀怒道。
秋儿跟她读了几天书,颇沾染了些兰心蕙质,于是辩解道:“万事万物,都说不过一个理字,我做错了事情,你罚我是应当的,若是你自己心里郁闷就罚我,这就是你的凶狠残暴了,我不应当听从你的。”说罢,抱着书包一溜烟跑了。
蓝贝贝迟迟不来上课,灵犀在学堂里呆的无聊,便总是早早地下课回家。在家里呆的时间久了,渐渐就和丫鬟小厮们熟络了起来。
阿桃是一个优秀的小妇人,具备了传统观念里所有优秀女子的优良品德,虽然是夫死再嫁,低人一等,但是她既不忘记前夫的恩情,又专心地伺候现在的丈夫,是难得的有情义之人。
灵犀并没有真的把茶杯泼到她脸上,有时候见她在房内插花刺绣,也会好奇地凑上去瞧几眼。或者问一问她小时候的经历,因为阿桃见过大海,这是灵犀最羡慕的事情。
顾庭树在军营里待了几日,忽然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满院子里的人都欢喜起来,一起簇拥到他面前说笑。顾庭树走进屋子里,格外留心地瞧了一眼灵犀,又看了看在角落里默默站着的阿桃,两人神色欢喜,看来相处还算妥当。
灵犀在他面前又蹦又跳,拉着他的手道:“你可算回来了,我很想你。”这话说的非常肆无忌惮,旁人不知道该不该笑还是回避,顾庭树温和地回应道:“有劳挂念。”
灵犀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看来他不怎么想念我呢。
☆、不是好朋友
当晚顾太太叫上一大家子的人吃饭,丫鬟婆子们花团锦簇地围了半个屋子,阿桃与灵犀俱打扮得鲜艳夺目,何幽楠如往常那样一身素装,眉眼弯弯,比往日多了一些生气。戏台上唱着《大闹天宫》,顾太太坐在首席,含笑跟身边的丫鬟说话,阿桃恭敬地站在旁边,不时地倒酒添茶。
灵犀是公主,不必伺候别人,何幽楠寡居,性子高洁冰冷,平日里顾太太也不要她伺候,因此两人各自坐在下首。
顾太太见这三个儿媳妇各有千秋,然而一个寡淡如冰,一个天真似雪,唯独桃氏语笑嫣然,温柔有趣,因此对她格外看重,握着她的手道:“你也太瘦了,该多保养身子。我听说庭树的鞋袜腰带都是你亲手缝制的。这很没有必要,他屋子里丫鬟婆子一大堆,难道都是摆设?”
阿桃腼腆地说了几句话,又静悄悄地跟众人布菜倒酒,并不因为顾太太的宠爱而露出一点张狂的模样。
灵犀只顾低头吃菜,并不说那些多余的客套话,反正她身份尊贵,也犯不着去巴结别人。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