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心中一动,又想到顾庭树说过,海棠临死都不肯承认害死了阿桃和孩子。当时大家都以为,海棠是为了逃避谋害顾家长孙的罪名。现在想来,倒是真有些可疑的地方。那两个婴儿喉咙里的耳环,看似铁证,其实非常愚蠢。海棠没傻到那个地步,巴巴地拿自己的贴身饰品当凶器。那位接生的产婆招认得也太松快了,并且凭海棠的心性,若真是她指使的,肯定会提前把产婆杀了灭口。
灵犀自己默默思索了很久,心里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不过顾太太什么都没说,她也就把这件事情埋在心里,反正现在顾府一派祥和,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唯独顾庭树郁郁寡欢,不过像他那样的性格,也愁不了太久。
昭明公主的婚礼算得上是凌国几十年来最大的盛事。皇帝首先拨了个占地百亩的王府花园给他们小两口做新房。赏赐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更是不计其数,又封了蓝贝贝爵位、御书房太子伴读,往后太子登基,他就是一品大员了。
果然如灵犀预言的,贝贝这回是一跃龙门了。
大婚当日,隔着几道院墙,灵犀就听见了外面喧哗吵闹的声音,百姓跪在地上,山呼:“昭明公主千岁。”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灵犀手里提着一串珍珠项链,指挥丫鬟们给她挑好看华丽的衣服,内心里要跟这位昭明公主比试一番。丫鬟们把十几个衣柜全打开了,来来去去的给她捧衣服。
顾庭树一身白衣,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他这几天都是住在东篱居,以此缅怀心中的白月光,一抬头看见屋子里欢腾活跃的气氛,他不禁有些错愕:“咦,这是干什么?”
灵犀身上穿着雪白色的里衣,左手托着一套大红色的百花争艳锦衣,右手提着靛蓝色的裙子,慌慌张张地说:“我穿哪一件好看?”
旁边的丫鬟笑着跟顾庭树说:“公主要去参加昭明公主的婚礼。”
顾庭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的灵犀一向喜爱素净,今日却爱打扮了。”把丫鬟们拿的衣服一件件瞧了,给她挑了一件明蓝色的襦裙。
灵犀不乐意:“我想穿红色。”
“今天新娘子才穿红色。”他说:“昭明穿红色比你好看。”眼看灵犀要变脸色了,他只好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短处跟别人的长处比呢?”
灵犀瞪了他一眼:“我不想听见你说话。”
最后两个人都收拾妥当,一起乘坐马车去了驸马府。府门宽阔巍峨,奴仆们簇拥在门口。车马在外面的街道上排了十几里。
两个人站在门口,一起惊呆了。
“这么好的地方啊。”灵犀叹为观止。
顾庭树笑道:“以前是王府,果然很气派。”
早有管家含笑走上来接他们进去。府里张灯结彩,花园里搭了十几个戏台,供女眷们喝茶取乐。公子老爷们又去别处喝酒玩笑去了。
两个丫鬟过来请灵犀去内室,灵犀颇为不安,私下里拉着顾庭树的手:“庭树,你不跟我一起吗?”
顾庭树跟身边的人说笑了几句,又低声说:“我跟几个朋友喝酒。”
“我能一起吗?”
“那是爷们去的地方。你跟屋里那些太太小姐们看戏嗑瓜子去。”
灵犀苦着脸:“我不认识她们。”
顾庭树微微一笑:“怎么又成小孩子了。”然后又说:“你是公主,她们都要奉承巴结你,你随便敷衍几句就行了。”
灵犀这才答应了,又叮嘱道:“少喝点酒,下午咱俩一起回去。”然后她才被奴婢们引导着进了内院。
婢女掀开了帘子,屋内说笑、唱戏、酒杯碰撞、镯子耳环撞击的声音才轰地一下传出来。灵犀定睛一看,满屋子姹紫嫣红、莺莺燕燕,全是不认识的女人。
然而那些人忽然全都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走上来,拉着灵犀的手说着问候的话,好像是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姐妹似的。
灵犀傻着一张脸,敷衍着微笑:“嗯,是,因为家里耽搁了一些事情,所以来晚了。”旁人又笑着说:“自罚三杯。”灵犀被人簇拥着坐到案桌旁,胡乱喝了三杯酒,这才算完事了。
戏台上叮叮当当地唱了好长时间的戏,灵犀跟旁边几位官太太熟悉了,百无聊赖地谈论京城里流行的妆容,哪个玉器店的珠宝好看。
忽然帘子一掀,两个身穿鲜红色龙凤喜服的高挑青年走进来。一瞬间整个厅堂仿佛被照亮了似的,众人只是转过脸,呆呆地看着他俩。
昭明和蓝贝贝,随便一个人都是倾国倾城、丰神俊朗般的人品,站在一起更是珠联璧合,旁人看了,只能说一句:神仙眷侣。
昭明是豪爽不羁的性格,一般新娘子拜过堂后要留在洞房里等一天,她却穿着漂亮的百鸟朝凤喜服,戴了凤冠出来跟人敬酒。蓝贝贝握着她的手,微笑着陪伴在她身边。
那些女眷们见了这新郎,也忘了回避,只是眼馋似的往他脸上看。
昭明跟在场的很多人都熟悉,笑吟吟地依次敬酒说笑,蓝贝贝也不复当年的怯懦害羞,很从容地跟人说话。一举一动都是世家子弟的风范。那些官太太们暗地里都要把新郎夸成一朵花了。
昭明走到灵犀面前,一双凤眼含着笑意,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妹妹。”
灵犀不知道自己在宫中的位份,听见她这样喊,忙回应道:“姐姐。”微微一笑,是个很坦诚善良的表情。
“我听华年提起过你,”昭明笑道:“咱们是亲姐妹,你又是华年的同窗,往后多来府里走动。”
灵犀看了蓝贝贝一眼,蓝贝贝面带微笑,目光却看向别处,于是灵犀点头道:“好。”
这一对新人和女眷们说了一会儿话,又去外面了。灵犀坐回位置上,耳朵里全是夸奖艳羡的声音。她心里也觉得很高兴,蓝贝贝是很可怜的人,小时候在学堂里受的委屈都不算什么,在家里被歧视和欺辱才是最痛苦的。幸而他有今天的造化。
蓝贝贝的母亲也坐在席位中,一身崭新华丽的衣服,满面笑容,旁边的姨太太们簇拥着她,把她夸奖的密不透风,又争着给她倒酒布菜,这跟往日辱骂唾弃的待遇截然不同。
灵犀很少喝酒,被旁边的人灌了几杯,她只觉得脸颊发热,唯恐在众人面前失态,她起身去外面洗了脸,又站在屋外面的曲廊下。
院子里淅淅沥沥的,下起了春雨。春寒料峭,粉色的桃花瓣被吹落在地上,一地粉红。灵犀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对面的曲廊下也站着一个人。
一身红衣,玉树临风,必然是蓝贝贝了。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往对面走。还没说话就先笑了,笑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灵犀指着自己的胸口,笑嘻嘻的:“你是不是要谢谢我呀。”
蓝贝贝点点头,眼皮微微下垂,蝴蝶似的睫毛微微颤动,他说:“是,当然。”又上下打量着灵犀:“原来你是公主,你早就知道松王就是昭明公主了?”
灵犀两手搭在栏杆上,望着院子里的桃树,她说:“我也是很偶然才知道的,驸马爷,你现在又有爵位,又是太子伴读了。我可要好好地巴结你了。”漫不经心地跟他调侃。
“你在顾将军家过的怎么样?”蓝贝贝盯着她的侧脸:“我听说他们父子两个都是武将,很不好相处。”
灵犀简单说了句:“还好。”扫了蓝贝贝一眼,又别过脸去,因为他太好看了,总盯着会露出痴汉的表情。
他们俩小时候很亲近,上课时都要手拉着手,现在碍于身份,倒是生疏了。两个人又谈论了一些时事政治一类无聊的东西。最后丫鬟过来禀报:“驸马爷,公主找您呢。”
蓝贝贝说知道了。临走时又忽然提议:“灵犀,我们来掰手腕吧。”
灵犀眼睛一亮:“好呀。”
两人把手肘支在栏杆上,手掌交握,灵犀才一用力,就被蓝贝贝轻松地压到另一边了。
灵犀睁圆了眼睛:“不,这不可能。”以前顾庭树夸过她力气大,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力士了。
“再来。”灵犀踌躇满志的抓住他的手。蓝贝贝很得意地笑,是一个大男孩的表情,他抽回了手,好像了却一桩大事似的:“不来了,我进去陪公主。”
灵犀在廊下吹了许久的风,觉得有些不舒服,回到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跟旁边的管事说自己先走一步。她本来想悄悄地走,不料昭明公主亲自来送她:“妹妹,过几日再来看我。”
她邀请了两次,可见并不是客套话,灵犀心想:这热情也是来的莫名其妙。嘴上答应了。又见她妆容精致,一身红衣,英气勃勃,果然是比自己好看。
她出了府,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眼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就叫小厮去催催顾庭树。小厮跑了一趟,回禀道:“少爷走不开,一群人缠着说话呢。”
灵犀忍气等了一会儿,最后跳下马车:“我瞧瞧去。”
小厮给她撑着伞,领到一处极宽广的院落,窗户微微开启着,屋子里觥筹交错,丝竹声不断。灵犀凑近一看,见屋子里坐着七八个穿华服的青年公子,怀里又各自抱着妖艳的小男孩或者小女孩,倒是顾庭树身边坐着个歌女,抱着琵琶正正经经地唱歌。
灵犀给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只好再次进去,不一会儿,顾庭树走了出来,神情如常,不像是喝酒了,他摸了摸灵犀的头,安抚道:“再等我一会儿。”
灵犀撅着嘴:“快一点啦。”
顾庭树又进去敷衍了几句,好容易才脱身,两个人刚坐进马车里,那雨哗啦地变得密集起来。车顶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灵犀喝了一点酒,眼珠子漫无目的的转悠,最后原地翻白眼。顾庭树不嗜酒,就算是应酬,也只在皇帝御赐的宴席上喝一点。所以他头脑很清醒,只是微笑着看灵犀自娱自乐。
因为是春雨,空气格外清爽宜人,一路上尽是花红柳绿的景色。灵犀趴在窗口,伸出手去接雨水,眨着眼睛说:“街上的柳树真好看。”顿了顿又说:“我想在雨里走路。”
顾庭树说了一个“不,”“准”字还没有说出来,灵犀直接掀开车帘子,嗖地一下就跳出去了。
那外面的雨下得跟瓢泼似的,灵犀站在水坑里,双手伸开,原地转了一个圈,美滋滋地往前面跑。
顾庭树沉着脸看了一会儿,旁边的小厮也张大了嘴巴,最后怯怯地递过来一把伞。
顾庭树跳下马车,把雨伞撑开,闲庭信步地往前面走。马车也慢悠悠跟在他旁边。
灵犀左跑右跑,把人家院墙内伸出来的杏花摘下来,又跑到桥边,踮着脚尖看翻腾的河水。她耍够了酒疯,蹦蹦跳跳地回到顾庭树身边,把杏花一朵朵地摘下来,插在伞柄上。这个时候她浑身已经湿透了,头发贴着脸颊脖子,明蓝色的襦裙变成了灰蓝色,湿哒哒地贴在她身上。
一阵东风吹过,灵犀抱着肩膀:“好冷啊。”
顾庭树撑着伞望向前方,很赞同地点点头:“是啊。”
灵犀低头看了看,绣鞋和裙子已经泥泞不堪了,衣服也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她捏了捏袖管,又抹了抹脸上粘着的头发,嘶嘶地吸气,嘟囔道:“啊,里面的衣服也湿了,怎么办?”
顾庭树这才看了她一眼:“灵犀?”
“唔。”
“你刚才跳下马车的时候,难道没有预想到这种后果吗?”他指了指她的衣服:“衣服被淋湿,鞋子弄脏,没有干净的衣服替换,受凉,发烧,生病,吃药……没有想过吗?”
灵犀仰着脸看他,最后很无辜地:“没……没有呀。”
顾庭树扫了她一眼:“那么你现在知道了。”
灵犀垂着头,挨挨蹭蹭地跟在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淅淅沥沥的春雨夹杂着东风。灵犀抱着肩膀,忽然打了三四个喷嚏,又从怀里掏出湿漉漉的手帕擦鼻涕。
顾庭树叹口气,弯腰把她横抱起来:“走,去车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嫂子先下线一段时间,往后要东山再起的……
☆、生活常态
雨滴从车辕一直洒到车内,尽管铺设了很厚的羊绒毛毯,但是灵犀脚下还是晕染了很大一片水渍。她揪住自己的衣角,反手一拧,哗啦一下就是一滩水,然后又开始拧自己的头发。
顾庭树实在看不下去了:“灵犀,把衣服脱了。”
“不。”
顾庭树把自己的黑呢斗篷解下来,扔到她的头上:“把衣服脱了,然后披上这个。”
黑呢斗篷庄严大方,翻领处垂下两条沉重的金链子,如今连年征战,金价奇高。用金链子做衣服上的绦带成为贵公子们的时尚。
灵犀把衣服放在腿上,颇为局促地低下头,羽绒斗篷十分温暖,让她觉得很舒服。
顾庭树看着她,语气和神态都是慈爱温和的,看起来是一个最正经纯良的好人。在这样澄澈纯净的目光下,灵犀只好慢慢地脱了裙子,又褪掉短衫,遮遮掩掩地钻进斗篷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平时穿衣服还看不出来,你身上挺有肉的。”顾庭树闲闲地说。
灵犀把脸埋在衣服里,耳根都红透了。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庭树,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情。”
“嗯。”
“就是……之前……”灵犀的声音闷闷地从衣服里传出来:“海棠陷害我的时候,把我关在小房子里……”
顾庭树见她说得艰难,只好代她说:“找了几个人渣羞辱你,我知道。”
灵犀略抬头看了看他,情绪低落地说:“嗯,我想你什么都知道了。”
顾庭树伸手把她拉过来,柔声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灵犀低头想了半晌,细声细语地说:“我看古书上说,一个女子洗衣服的时候胳膊被男人看见了,她要么切掉胳膊,要么嫁给那个男的。”
顾庭树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嗤嗤地笑。
灵犀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书上写的不对,但是我自己觉得很丢脸,你现在又笑话我!早知道不说了。”气鼓鼓地看着他。
顾庭树从袖子里握住她的手:“你是柔弱坚贞的女人,我不是笑话你,是觉得你很可爱。你不必为那件事情羞耻,应该觉得耻辱的是我,因为我没有保护好你。”
顾庭树的情话技能已经登峰造极了。灵犀呆呆地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小鹿。
“你刚才说我是……”灵犀痴痴地说:“你是在夸我是吗?”
“是的。”
“还有呢还有呢?”灵犀抓着他的手。
顾庭树很艰难地沉思了一会儿:“嗯……对不起,换个话题吧。”
灵犀回去的时候,头发和衣服已经半干了。丫鬟给她准备了热水和姜汤驱寒。她洗澡一向拖拖拉拉,穿着亵衣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秋儿给她端了一大盆红糖姜水。灵犀坐在桌子旁边,喝了一碗又一碗,最后舌头发麻,连晚饭都省了。
红云捧着一叠腰带、玉佩、长剑等私人物品,开门走进来,放到了桌子上。
灵犀和秋儿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少爷说他不住在东篱居了,仍旧回来住。”红云笑吟吟地看着灵犀:“公主觉得可以吗?”
灵犀一手端着瓷碗,低头吸溜了一口汤,慢慢说:“他这隔三差五地换地方,也是够折腾的。我的屋子很宽敞,他爱来就来。”
说得两个丫鬟都笑了,秋儿重新铺了一套红色棉被,又在香炉里放了香料,把屋子里的蜡烛都换成了雕刻龙凤花纹的红烛。过了一会儿瞧见顾庭树走过来,她们两个很识趣地走了。
灵犀披散着头发,一个人坐在红烛下面,脸颊白净得宛如玉石。她听见轻微的房门关闭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