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屋中的案几上,已经堆了满满的两大摞奏折,云迟解了雨披后,对花颜温声说,“你去歇着。”
花颜点头,利落地躺回了床上。
云迟坐在桌前,动手批阅奏折。
为安书离卜卦,花颜的确是损耗不小,她如今身体不禁折腾,不多时就睡了。
云迟听闻她均匀的呼吸声传出,停下笔,转过头看着她。片刻后,他放下了奏折,起身又出了内室。
小忠子见云迟出来,小声问,“殿下?”
云迟拿了雨披,披在了身上,对小忠子问,“天不绝在哪里?带路,本宫去见他。”
小忠子一愣,立即说,“这么大的雨,殿下要见人,奴才去喊来就是了。您何必自己去?”
云迟摇头,“太子妃歇下了,别扰到她。”
小忠子意会,连忙撑了伞,头前带路,出了凤凰西苑。
天不绝自昨日见了云迟后,就在琢磨着云迟为何能喊醒花颜之事,对于云族的咒术,他知之不多,对于魂咒,更是无甚了解,而花颜又死活不让告诉云迟她中的是魂咒,所以,就目前来说,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昨日半夜才睡,今日早早就醒了,一直在琢磨,依旧全无进展。不成想云迟会亲自来他住的地方,他在看到云迟的身影后,顿时从怀中拿出一颗药丸,扔进了嘴里。
他知道云迟天赋极聪明,太子殿下不可小视,所以,在他面前不敢有丝毫大意。
云迟进了画堂,天不绝一边提着鞋一边见礼,云迟温和地摆了摆手,“神医免礼,本宫来找你,是关于太子妃的病症。”
天不绝已经料到了,直起身,点点头,“老夫从昨晚至今,一直在琢磨,目前也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云迟看着他,“本宫想知道她病症的真实境况,以及她身体目前是何种地步,还有,若是癔症不得解,她会如何?”
天不绝暗想太子殿下这三问,可算是问到了实处,可是他能实话实说吗?不能!花颜已经严令地与他说了,一定不能告诉云迟她中的是魂咒,更何况花灼也答应了。所以,他看着云迟,拱了拱手,琢磨着模棱两可地说,“太子妃的癔症实属罕见,只要她癔症不发作,身体就不会有大碍,至于若是不得解会如何……老夫也说不好。”
云迟闻言,目光盯着天不绝,幽暗深邃,“她不与本宫说也就罢了,本宫不敢也不能逼她,能得她相许,本宫在她面前,已经不敢再奢求太多,但是神医你不同。本宫不喜欢除她之外的人,隐瞒搪塞糊弄本宫。”
天不绝一愣,看着云迟温凉的目光,那目光一凉到底,让他也跟着透心凉。即便刚刚服了定心神的药,在云迟的目光下,他也觉得这药不管用。
他咳嗽了一声,“老夫若是知晓,她的癔症早就为她解了,也不会如今日夜冥思不得其法。”
云迟眯起眼睛,“按理说,花灼是不会同意她在我离开临安这么短的时间进京的,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才会准许她来京,但是她偏偏这么快就进京了,而且你也跟着来京,也就是说,在京城,有解她癔症需要的东西。或许在本宫身上,或许别的地方。”
天不绝看着云迟,一时间没了话。
云迟盯着他,声音更凉,“是她对你下了死命?定然是极不好之事。所以,你才对本宫有所隐瞒,搪塞不说?本宫说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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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二更)
天不绝知道云迟极厉害,否则也不会仅仅监国四年,便将朝野上下把控在手。他做好了准备,但是依旧没料到云迟厉害至此,猜测得准确至此。
他看着云迟,彻底地哑了声。
云迟盯着他不放松,“神医谷一直在找你的下落,你离谷多年,进京后,易容伪装,不露真颜,应该不想让神医谷的人找到你吧?只要你告诉本宫,哪怕你堂堂正正真容在京城大街上走,本宫也不会让神医谷的人找上你。”
天不绝想着太子殿下这许诺够重,可是奈何,他不敢应。他无奈地拱手,“太子殿下恕罪,你若是想知道什么,就问太子妃吧!别说被神医谷找到,只要她不让老夫说的事儿,老夫死也不敢说啊。”
云迟眉目凝然,“这么说,本宫猜对了?”
天不绝沉默等于默认。
云迟看着他,“连你也没有法子,让她瞒我至此,定然是极难解,或者是无解,她不想让本宫担心,所以,一力瞒下。”
天不绝不说话,这话他没法接。
云迟也不为难他,站起身,出了天不绝的住处。
天不绝站在门口,看着云迟撑着伞离开,灰白的天幕下,雨帘串串,打在青竹伞上,滚成豆大的玉珠,噼里啪啦地落在地面的玉石砖上。他的身影在伞下,如青山般俊秀高远。
花容悄悄地探出头,瞅着云迟消失身影,小声问天不绝,“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十七姐姐?”
天不绝咬牙说,“告诉什么?她对谁好,就会一根筋地好,我什么都没说,但是阻止不了太子殿下猜测不是?”
花容点点头,小脸上布满忧心。
天不绝琢磨着说,“她昏迷,只有太子殿下能喊醒她,她的魂咒,若是说与太子殿下没关系都不可能,偏偏她还想瞒着她,如今太子殿下聪明,瞒不住也好。靠我父自己,救不了她。”
花容小声说,“待十六哥哥回来,我与十六哥哥说说,让十六哥哥给公子传信,问问公子。”
天不绝点头,“他宠妹妹,宠的没边了,这事儿她求了他,他就答应。真是……”他说着,摇摇头,进了里屋。
云迟回到西苑,花颜依旧在睡着,且睡得很熟,他解了雨披,待散掉了身上的凉气,才来到床前,坐在床边,看着她。
她眉心拢着一团青雾,似浓的化不开。
他想着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眉心开始拢了一团青雾的呢,似乎就是在南疆使者行宫他第一次亲眼见她癔症发作之后,起初,是轻轻浅浅,隐隐约约,如今是愈发地浓郁了。
虽然,她对着他的时候,或嗔或恼,或笑或逗趣,整个人暖暖的,软软的,阳光明媚,但是内里,他能感受得到,她似在与什么对抗,每日都挣扎得十分艰辛。
他本以为,这么久了,她会与他说的,但是显然,她没有这个打算,不止没有,而是坚决地瞒下了。
她隐藏的,尘封的,不可碰触的,让她沾了就会发作受伤的,到底是什么?
他忽然记起,那一日,花颜对她说,让她答应他,在她有生之年,她陪着他,若她有一天呕血而亡,彻底长睡,叫也叫不醒的那种,让他就别费心力了,届时,他可能已经是皇帝,就再立一个皇后,她九泉之下,也同意的……
就是这样的一番话,他当时怒极,却是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她也许有朝一日,熬不过天命所归。生而带来的东西,就如打了的死结,怎么能解掉?
他说誓死也要她陪着!她当时便又呕了血。
在临安花家时,他不想逼迫她将心底不想摊开的黑暗袒露,只等着她,等她准备好,愿意告诉他时,但今日见了天不绝后,他终于明白,她是想一直瞒着他。
她明白他娶她,要的不是一朝一夕,要的是长长久久,若她不能陪着他长长久久,他定会受不住的。
也就是说,能让她瞒死他的,应该是癔症无解,命不久矣了。
他想到此,脸色一下子血色全无。
花颜睡着,似感受到了什么,忽然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云迟苍白的脸,她迷迷糊糊中一怔,睡意醒了三分,伸手摸摸他的脸,他的脸清凉,她的指尖放在他脸上一阵凉意,她轻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云迟握紧她的手,想说什么,看着她的脸,又吞了回去,摇头,温声暗哑地说,“没事儿,看你睡的不安稳,我过来瞧瞧你,继续睡吧。”
花颜疑惑地看着他,指出,“你脸色很差。”
云迟渐渐地恢复神色,淡笑,“川河口一带水患问题一日不解决,总让人心情不好。”
花颜闻言坐起身,对他说,“我昔日曾经在川河谷待过许久,也曾看过许多治水书籍,对川河谷地形也极了解,不如我帮你参谋一二?”
云迟微笑,“好。”
花颜坐起身,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撒娇说,“你抱我过去,再砌一壶茶,我与你好好研讨。”
云迟轻笑,心底笼上的阴云在他一颦一笑间竟奇迹地被抚平了。他抱着花颜下了床,坐去了桌前。
花颜注意到他一大摞奏折只批阅了两本,其余的还整齐地放着,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笑着说,“你先批阅奏折,我看看你的治水方案,然后,你批阅完奏折后,我们一起商议。”
云迟点头,坐在了她身边,将压在最下面的治水方案抽了出来,递给她。
花颜伸手接过。
云迟拿起奏折,翻开,见花颜已经认真地看了起来,她看东西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翻过。他收回视线,提笔批阅奏折。
花颜很快就看完了治水方案,她琢磨了片刻,见云迟砚台里没有墨了,便挽起袖子,帮他磨墨。
云迟微微偏头,停下笔看着她。
花颜浅笑,“我看你这奏折里,还有一部分是礼部呈上来的,说的是大婚议程之事,我来京前,哥哥与我说了,当初他只不过是想看看你的诚心,如今你的诚心他看到了,那些要求和议程就作罢了,你不用这么辛苦了。”
云迟摇头,“娶你辛苦些不算什么,是应该的,若是这些我都做不到,何谈其它?”
花颜无奈地嗔了他一眼,“能省心省力何乐而不为?”
云迟笑着摇头,“你我一生只一次大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就。”
花颜失笑,“随你了。”
云迟见她手腕溅上了墨汁,掏出帕子,为她擦掉,温声喊,“花颜?”
“嗯。”花颜应声。
云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花颜低着的头抬起,对他浅笑,“怎么了?”
云迟摇摇头,询问,“你刚刚看了治水方案,可有见解?”
花颜笑着说,“不止有见解,我能将你的治水方案补充完善,待两日后雨停,你就可以让安书离出京去川河谷了。”
云迟当即放下奏折,“来,你与我说说。”
花颜笑着拿过她手中的笔,提笔在治水方案上修改了几处,又添加了几处,然后,她又取过一张宣纸,画了川河谷一带的简易地势图,然后,标出治水点与疏通河道的点以及凿山开道的点,然后,放下笔,对云迟浅笑,“你看如何?”
云迟眼眸清亮,如星辰般璀璨异常,他盯着花颜修改添加的地方以及标识出的地方,看了片刻,然后站起身,一把将花颜拽进了怀里。
花颜在他怀里眨了眨眼睛。
云迟在她头顶上方轻叹,“花颜,你怎么这么……”他顿住,意思不言而喻。
花颜抿着嘴笑,“你不是想夸我?”
云迟抬手揉揉她的头,有些用力,温声说,“我今日方知,有你在,胜满朝文武。”
花颜失笑出声,“严重了啊太子殿下。”
云迟摇头,“半丝也不严重,你可知道我这治水方案研磨了多久?始终都觉得不妥善,如今被你随意地修改添加几处,不过盏茶时间,这等……让我惭愧。”
花颜笑着伸手拍拍他的脸,动作轻柔地哄道,“你虽然去过川河谷,但是,到底不如我待的时日长,了解川河谷,更甚至,你没进过田地,没踏足过山谷,没见过堤坝决堤,山洪暴发,也不如我走的地方多,有些东西,不是博览群书就能行的,要切身体会,五年前川河谷大水,我体会得透彻,所以,在你这治水方案的基础上,才能准确地提出不足之处,也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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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一更)
云迟摇头,想说不是那样的,五年前川河谷大水,他在川河谷待的时日也不短,三月之久,回京后,这几年,一直在想治水方案,查阅了无数治水典籍,几年下来,才形成了这么个初步的治水方案。
今年为了完善治水方案,在朝堂上,屡次提及,集思广益,依旧没多大进展。
而她只看过一遍治水方案,便准确地点出了不足以及不合理之处。
他本来想着,今年一定要动手治理川河谷水患问题,再过些时日,哪怕不完善,也不能再拖延了,但没想到,她给了他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短短时间,就帮他完善了治水方案,且无一处不完美。
这样的治水方案,因地制宜,十分合宜,拿给谁看,都不会说出不好二字。决计不是她说的这般,因为她进过田地,踏足过山谷,见过堤坝决堤,山洪暴发,走的地方多,切身体会,才能想得出的。
她腹中有乾坤,心中有丘壑,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更不是她说的这样简单。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也轻柔地回拍花颜的脸,目光温柔,“本宫的太子妃,何其聪明?是我和南楚千万百姓的福气。”
花颜笑了一下,瞬间有丝恍惚,不过转瞬,她便将头埋在他怀里,环抱住他的腰,轻声说,“但愿是福气,不是祸国殃民就好。”
云迟摇头,也怀抱住她纤细的腰,“怎么会呢。”
花颜不再说话,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强劲有力,她恍惚的心渐渐心安。
云迟也不再说话,只抱着她。
片刻后,忽然伸手推他,“快批阅奏折吧,还这么多呢,一日一日的,做太子也太辛苦了。”
云迟低笑,“好。”话落,忽然说,“要不然,你帮我一起?我的笔迹,你定然能仿造的。”
花颜面色一变,断然地摇头,“不要,女子涉政乱国,批阅奏折这等事情,怎么能假以我手?你是想做昏君吗?”
云迟敏感地抓住她变了的脸色,不动声色地笑着说,“本宫的太子妃,有一颗仁善之心,虽不拘小节,但也有天下大义,即便让你涉政,也不会胡来的。”
花颜敬谢不敏地看着他,“不要,你才认识我多久?怎么知道我不会胡来?”话落,她看着云迟含笑的脸,意识到自己一时声音有些大,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趴在桌子上,恢复神色,语调懒洋洋地说,“有时候,我为了私心,是会胡来的。”
云迟听她语气中隐隐透着苍凉,他笑道,“我认识你虽然不久,但私以为,让本宫千方百计娶的太子妃,是不会为了私心胡来的。”
花颜笑了笑,不再接话,催促他,“快点儿吧!这么多,慢的话什么时候批阅完?”话落,她嘟囔,“些许小事儿,就不必上折子了嘛,就比如大婚事宜,礼部的人也太慎重了,小事儿也禀……”
云迟微笑,“大婚不是小事儿,本宫警告他们,一定慎重,丝毫差错出不得。”
花颜无语地瞅着他,“原来是你自己找的啊,我说礼部官员鸡毛蒜皮的事儿怎么也写折子呢。”
云迟含笑点头,“嗯,我自己找的。”
花颜没了话。
云迟不再多言,提笔继续批阅奏折。
花颜便在一旁陪着他,墨没了,她便动手磨墨,茶没了,他便给云迟斟满。
小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