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戏待他们走了我们再走。”戏台上到底唱了什么,以禅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支着耳朵,想再听听那边说什么,但华宝暄的四位姑姑极有默契地住了口,再不理华宝暄,只顾着谈论君兰舟的戏。
君兰舟这出新戏确实精彩,赢得了满堂彩。
一时间戏散了场,以禅听到隔壁包厢人都走光了,又待了会儿,她们才一道出去。戏园子外人流都已经散了,倒是不再拥挤。
方才还是微雨绵绵,这会儿雨已停,殷红妍丽的夕阳自西天洒下余晖,照得戏园外湿漉漉的地面一片红彤彤。
等马车的工夫,又有一行人从里面说说笑笑走了出来,华宝暄也在其中。原以为他早已走了,不知为何会落到后面。
红绒眼尖,将手中的狮子狗绣伞撑开,恰好挡住了以禅的脸。几个女子拥着华宝暄从她们身边走过,忽听一个女子“咦”了声,问红绒:“这位姑娘,我能看看你这把绣伞吗?这狮子狗是用什么针法绣的啊?”
女子身着胭脂色织锦裙,眉目如画,朝着红绒淡淡一笑,清雅而灵秀。只是,紧随在她身旁的人却是华宝暄。
“哦。”红绒心思疾转,“这把伞是我家小公子的,他最是喜爱,从不喜生人触摸,怕是不能给你瞧了。”
“你家小公子?”女子转向被珊瑚抱着的焕儿,“是这位小公子吗?”她朝着焕儿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把木剑晃了晃,“这是我方才从戏园后台那儿要的,看上去是不是很好玩?”
木剑的剑鞘上雕刻着一只威武的猛虎,眼睛处镶嵌着黑曜石,剑鞘处垂挂着一个大红色络子。焕儿一看到木剑双眼顿时亮了:“剑,好玩的剑。”
女子将木剑送到焕儿面前:“送给你玩,让我瞧瞧你的伞好不好?”
焕儿使劲点点头,小手一伸便要去拿木剑。白苹一看到女子身旁的华宝暄,便猜到这女子应是他的姑姑。她拦住焕儿,示意珊瑚将焕儿抱远了,淡淡说道:“姑娘,我们不能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女子笑吟吟说道:“这只是小孩子的玩物,哪里贵重了。”
华宝暄忽然指着焕儿,皱眉:“你……你这个小娃不是谢姑娘那日抱着的小娃娃吗?你是谢远山的孩子吧,谢姑娘的侄儿?”华宝暄回头对蓝衫女子说,“五姑,这是我说的谢姑娘的侄儿,那,谢姑娘是不是在这里?”
华宝暄伸长脖子左顾右盼,不见以禅,失望地问焕儿:“小娃,你姑姑在哪里?”
焕儿此时的心神都在木剑上,顾不上应他。华重梅却怒了,柳眉一扬:“你连自个儿的姑姑都忘记了,居然总惦记着别人的姑姑,一个小娃娃你都认的,你说你是不是故意不记得姑姑的。”
“五姑,我这不是记得你吗,我想找谢姑娘,你别拦着我。”华宝暄忽然看到举着狮子狗绣伞的女子也很眼熟,“唉,你不是谢姑娘的丫鬟吗?谢姑娘,谢姑娘……”华宝暄总算看清了红绒旁边的女子是以禅。
早在他们说话时,以禅便与红绒从凌云阁的大门口悄然挪开了。此时听到华宝暄喊她,更是加快了脚步。方才她已经从话里听出来了,华宝暄不记得他姑姑了,这意思是他可能忘记了一些事。
那么,他对她的态度便说通了,他应该是忘记了那日在郑府的事。
对这样的华宝暄,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记得了,她只怕什么也说不清楚了,还是避开的好。
谢府的马车还没有过来接她们,几人沿街快步向前走。
华宝暄在后面追:“谢姑娘,我有话和你说!”
一辆青呢华盖的马车沿街驶来,在以禅面前忽然停住,青绸的车帘一掀,伸出一段宝蓝色衣袖,袖口处以白色丝线绣着飘逸的云纹。
“谢姑娘,上马车吧,我家公子送你们回去。”以禅认出坐在车辕上的人是那位六爷的侍从。
“这人你认的吗?可靠吗?”白苹凝眉问。
以禅点点头。
“那你便与红绒先回去,稍后府里马车来了,我们再走。”
以禅嘱咐紫线和珊瑚照顾好嫂子,便与红绒一道上了马车。
华重梅终于拦住了华宝暄,目送驶远的马车:“咦?我怎么觉得那辆马车好眼熟?”
第15章 丁香裙裾
以禅觉得贸然上别人的马车有些冲动,她对那个六爷并不了解,方才对嫂子说他很可靠是为让嫂子宽心。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万一他对她居心不良如何是好?
到了马车上她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车厢很宽敞,两排车座间有一个小几,上面摆着一盏青釉卧狮明灯。身着宝蓝色锦袍的青年坐在马车内,正手握书卷在灯下翻阅,听到她进来,抬眼轻瞥,朝她略一点头,便垂下头继续看书,显然对她并无丝毫兴趣。
以禅的藕色裙摆不小心擦过他握书的手,她忙欠身致歉,小心翼翼在他对面落座。
“叨扰六爷了。”以禅微微欠身。
华重锦伸指翻页,轻轻“嗯”了声。
随后车厢内便陷入寂静中,就连一向话多的红绒不知为何都没说话。对面的人,看上去岁数不算太大,目光中却有一种掌控千军万马的气势,尤其他不说话时,让人有些战战兢兢。
以禅掀开车帘,马车离凌云阁越来越远,华宝暄也被他的姑姑们拦住了。她放下车帘,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在轻微战栗,原以为可以平心静气地面对华宝暄了,但内心深处那种惧怕还是通过她不经意间的动作暴露了。
“你方才在害怕?”不知何时,对面之人的目光已经从手中的书移到了她身上。
以禅愣了下,微微点了点头。
“倘若我没看错,方才有人在追你,莫非是那个人很可怕?”他仿若不经意般问道。
以禅思量片刻,简单说道:“六爷应当听说过我坐牢的事吧,便是因为他。”
华重锦轻轻合上书,眯眼问:“哦,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我听说他被你打得昏迷了几个月,若非请了名医诊治,恐怕活不了。这件事,到底谁的错?我看着他也不像坏人。”
以禅从牢中出来后,很少与人谈论华宝暄,母亲和祖母也极少在她面前提起,就是怕触到她的痛处。除了兄长谢远山,眼前的男子是第一个问起她那件事的人。
自相识以来,从他的行事,以禅不认为他是一个八卦之人。
那么他问起此事,是因为她?
他定定凝视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幽深如潭的凤目,在灯光映照下潋滟生波,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本锐利的目光此时柔和多了。
以禅忽然想起那日她靠在他手臂上酣眠之事,脸颊忽然烫了起来。那日醒来她只觉惊吓,今日再见他方觉有些尴尬。
华重锦半晌不见她答话,却见女子细致白皙的脸庞不知何时红了,好似春日枝头上最艳丽的那一抹绯红。或许是他离她太近,少女身上清冷幽雅的淡香忽然沁入鼻端。
原本宽敞的车厢,忽然觉得逼仄起来。他不自觉向后挪了挪,不敢再靠近她。
“他确实不是坏人,只是,好人有时也会犯错。”以禅轻轻说道。
“这么说,是他有错在先。”华重锦挑眉,神色凝重,没有再问下去。
这让以禅心中舒了一口气,任谁也不愿将自己的痛苦说了又说,他的不问在她看来也是贴心。
车厢内再次陷入寂静,只闻车轮辚辚。
华重锦重新握着书卷看起来,可不知为何,心中烦乱,竟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目光不时飘到女子裙摆上,藕色绣底上,几朵茶白的丁香含苞待放。随着马车晃动,裙裾轻曳,花朵如在风中摇曳。
马车很快到了谢府,以禅含笑起身,朝他告别后便下了马车。
她目送马车远去,回首见红绒朝着她眨眨眼说:“小姐,这位六爷莫不是喜欢小姐,上次在锦绣坊胳膊都被你枕麻了都不动,这次又特意送我们回来。”
“休要胡说!”以禅轻斥。
她看得出人家对她无意,而她,也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她嘱咐红绒:“锦绣坊之事和今日之事再不许提起。”
红绒委屈地闭上了嘴,两人在门房候了片刻,嫂子白苹乘坐的马车也回来了,几人一道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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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重锦并未回府,而是去了月满楼。
这是离州颇有名气的一家妓馆,虽说门面不大,但这里的菜肴做得别致,妓子多是清倌,于琴棋歌舞方面皆有一技精通,因此,他与朋友们多在此处小聚。
花坞是这里最贵的一间雅室,他进去时,何玉寒、雷洛早已候他多时。
两人正坐在案前听白药抚琴,见他进来,雷洛嚷道:“我们的华都督来迟了,稍后定要罚酒三杯。”他身着华贵的锦袍,面容白净,浓眉俊目,体态略丰,说话有些粗声粗气。
室内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踏上去静寂无声。靠窗处摆着一盆花木,是暖棚栽种的芍药,花朵儿温柔绽放,满室郁香。
白药坐在琴案前,见华重锦进来,眉眼含笑遥遥朝他施礼。
何玉寒朝华重锦身后张望,皱眉问:“重锦,怎么不见兰舟?”
华重锦在案前坐下,招手让侍酒的小厮进来,吩咐他可以上菜了。
“我到凌云阁接他时出了点岔子,便没去,下回再邀他吧。”
何玉寒点点头:“也罢,他今日有戏,恐怕也累了,让他歇息吧。”又对抚琴的白药说,“换一曲六爷爱听的《六幺》。”
白药丽目流转,轻轻一笑:“六爷一去西疆三年,不知还喜欢《六幺》吗?是不是有了其他喜欢的曲子呢?”
“白药,你这话里有话啊!放心,重锦便是换了口味不喜《六幺》,也还是喜欢你的。”雷洛调侃道。
说话间,月满楼的仆从们端着酒菜鱼贯而入,美味佳肴陆续摆了满满一桌案。一名仆从将酒坛的封泥打开,瞬间酒香满溢。
“醉乡酿!”雷洛咧嘴笑道,“曲子听哪一首都随意,但酒还是醉乡酿最好,够劲。”他斟了满满一杯,递给华重锦,“罚你的酒。”
仆从们摆好了菜肴,便陆续退了出去。
华重锦接过酒盏在手中晃着,慢悠悠说道:“说起曲子,我在西疆倒真听过一首,我记得曲名是《十面埋伏》,不知白药姑娘可会弹?”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点慢热,但我保证,后面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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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桃夭绣花鞋
白药轻轻一笑:“自然会弹,六爷确定要听这首曲子?”
她玉指在琴弦上一搭,轻拢慢捻,泠泠乐音便从指下流淌而出,犹若金戈铁马,战场厮杀,充满了凛然和悲怆。
这首曲子显然不适合在妓院这样的温柔乡弹奏。
雷洛原本满腔旖旎,被琴音全吓没了,侧头见华重锦和何玉寒依然神色自若地饮酒,他放下酒盏嚷道:“重锦,这就是《十面埋伏》?白药,快别弹了,换首好听的。”
何玉寒举杯朝华重锦一笑:“怎么心事重重的,衙门里事情多吗?”他模样不算俊美,但目光温润,看上去极为亲切。
华重锦饮了口酒,皱眉说:“衙门里倒没什么,还是宝暄的事,我一去三年,这孩子似乎变了。”
“人总会变的,再说三年也不短,足以让宝暄变成大人,你当叔叔的不能总拘着他,不能总把他当孩子。”
“何公子说的是。”白药一曲而终,提着酒壶过来为华重锦斟满了酒,盈盈浅笑,“宝公子确实是大人了,他与朋友们一道来过这儿几次,与楼里几位姑娘都熟识呢。”
“他来做什么?”华重锦眉头皱了起来,仿若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白药瞥他一眼,娇嗔地说:“六爷放心,宝公子与你一样,也就是饮酒听曲子,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倒是他的朋友中,有的在楼里有相好的。”
雷洛夹了块豚肉放入口中,笑道:“莫非你担心他长歪了?放心,宝暄本性纯善,学不坏的,这几年你不在,他也就是顽劣了些,比不得你这个叔叔,看着正儿八经,其实心肠最硬了。”
华重锦:“……”
“雷洛,我记得你说过宝暄出事那日,你也在郑府?”华重锦摇晃着手中的酒盏问道。
雷洛点头:“我本不想去,但父亲与郑伯父交情不错,我便过去吃了几杯酒就走了,你也晓得,郑欢那些酒友都比我们小,与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席间你可有留意谢远山?”
雷洛抚着下颌想了想:“没怎么留意,谢远山话不多,似乎与他们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华重锦曾派人到岐山书院查过,知道华宝暄和谢远山关系不睦。
“他们没有吵架吗?”
雷洛摇摇头:“那日宝暄对谢远山的态度很好,我记得……他们还互敬了几杯酒,还说什么提亲。”
华重锦眉头一动:“提亲?”
“似乎是吧,我那日喝多了点,不太记的了。哦,对了……”雷洛忽然兴奋地说道,“说起提亲,你可晓得,你家里要与你说亲呢。”
“这事你怎么比我还清楚?”华重锦脸色微凝,淡淡问道。
雷洛得意地说:“还不是你五姐,那日特意到府中与我家那口子说,过两日要在府里开花宴,让我家那口子带她娘家妹子过去。你说说,这不是要给你相看媳妇吗?要说我那位妻妹,模样可真漂亮。”
何玉寒慢悠悠问:“比弟妹还漂亮?”
雷洛自恋地摸着自己的胖脸,说:“你看看我这张脸,就晓得我媳妇多漂亮,我妻妹哪能与我媳妇比,不过,配重锦这张臭脸正好。”
何玉寒摇着头忍不住笑了。
雷洛:“哦,对了,妙染呢?我记得她歌唱得好,叫她过来唱一曲。”
自从华重锦去了西疆,雷洛又成了亲,他们很少来月满楼聚了,这还是几年来的头一遭。妙染是月满楼里歌喉最清甜的姑娘,模样也生得甜美,雷洛最是喜欢听她唱歌。
白药斟酒的手一顿,叹息道:“只怕是不行,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怎么,被谁赎出去了?”能从烟花之地出去的妓子,多半是被人赎身了。
白药眼神微黯:“倒不是,就是前些日子,两位客人因为她大打出手,其中一位客人的娘子是个泼辣的,非说客人赏给妙染的玉佩是妙染偷的,说那玉佩价值连城,那个客人也是个妻奴,由着妙染被诬陷,差役就把妙染抓到牢里了。”
“还有这等事?那妙染如今人呢,还在牢里关着吗?”雷洛问。
“关了一个多月,她将这几年攒的银两托给妈妈打点,才放了出来。不过……妈妈说她既入过牢,便不能在月满楼待下去了,便将卖身契给她了。”
雷洛诧异地挑眉:“哦,你们不是都晓得她是冤屈的吗?怎么还不让她在楼里待了?”
白药凄然一笑:“女子一旦入了牢房,再出来岂有干净之身,满月楼多是清倌,妙染自然不能再待,便是到其他妓馆卖身,恩客多半也会嫌弃的。原以为我们风尘女子是最低贱的,可从牢里走一遭出来方知,我们也不算最低贱。妙染赎了身,也有人觉得她因祸得福,可我觉的,她这般出去,怕是以后日子也不会好过。”
雷洛睁圆了眼睛,一脸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是那些看守的狱卒,哎呦,他们这么大胆吗?”
白药蹙眉继续说道:“尤其是死囚,过不了几日就没命了,谁还当她们是人,还不是任人欺凌。”
雷洛忍不住转头看何玉寒和华重锦:“这种事,你们听说过吗?”
何玉寒皱眉:“我晓得牢里有些龌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