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掌柜指着堆在店内的布匹说:“二小姐,你看看这些布,都是稍厚的罗布,适合做冬衫,往年到春日都能售得差不多,可今年,却余下这么多。”
以禅抚摸着布料,微微叹息:“既如此,我们便拿这些布料做成衣衫售卖。”
“二小姐,你的意思是,要改布匹铺子为成衣铺?”自谢家出事后,刘掌柜也盼着有人能掌事。可谢夫人是个软弱的,谢老夫人又多病,谢公子虽然关心店铺,却想不出法子。再没想到,到头来出主意的是谢家小姐。
以禅点点头:“锦绣坊,这个名字适合做绣坊,往后这里就做成衣铺也做绣坊,刘掌柜一会儿就挂牌子出去,说接绣活,披肩衣裙、被面、帐沿、床饰、门帘、椅垫、桌围、屏风、墙画,便是荷包、烟袋、绣花手帕也接的。”
“小姐这是……做什么?”君兰舟的戏服虽是刘掌柜接的,但他也是因为酬劳高,才过府去告诉谢夫人的,完全没料到,以禅会长期接活。
“二楼有什么?”以禅问。
刘掌柜道:“原本贩了新布后,余下的厚布,会搬到楼上存起来,今年没有贩新布,楼上只堆着些不多的存货。”
“你们将二楼的布搬到楼下,清扫干净,明日我会让人去置办几台绷架,往后我在楼上教绣女刺绣。有一个叫周菱的姑娘,近两日会过来。”
刘掌柜有些不放心地问:“夫人知道小姐要改锦绣坊为绣坊吗?老夫人和夫人同意小姐接绣活吗?”
“这事你不必担忧,我会说服她们的。”倘若小打小闹接几个绣活,可以瞒着祖母和母亲,可若将锦绣坊改为绣坊,长期做绣活,便不能再隐瞒了。
※※※
“不行!”谢夫人午睡刚醒,小丫鬟正拿着牙梳给她通头发。听了以禅的话,谢夫人头也不梳了,“阿禅,你一个大家闺秀,怎能出去接绣活,旁人岂不笑死。你放心,便是家中再艰难,也不会短了你的吃喝用项。”
谢夫人在这件事上很固执,她自小千娇万宠的闺女,怎能放她出去做绣活。闺阁之中,闲来无事,作画刺绣是雅事,可一旦出去接活,那岂不和府里的绣娘一样,在她看来,只有奴婢和贫苦人家的人才会做绣活贴补家用。
“娘,我凭自己双手赚银两,不是丢脸之事。府中养着这么多人,哥在书院每季都要交束脩,将来考科举也需要银钱,眼瞅着焕儿也要开蒙了,祖母要喝药,这处处都是花销,可府中无进项,总不能待到捉襟见肘撑不下去时再想法子吧!凡事需未雨绸缪,娘说是不是?”以禅接过小丫鬟手中的牙梳,为母亲绾了一个发髻,打开妆匣,取出一支镂空金簪插在发髻上,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母亲就答应了吧!”
谢夫人叹息一声。
以禅的话说到了她的痛处,如此下去,也不过撑个三年两载,到了那时再想法子,岂不是更难。倘若谢远山不去科举,倒是可以让他想法养家,如今让以禅抛头露面接绣活,怎么想都觉得委屈了她。
“我晓得娘心疼我,舍不得我,可是我乐意做这些。”以禅抿嘴笑,“再说,我还想为自己攒嫁妆呢。”
“你呀!”谢夫人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眼圈又红了,“你去与老夫人说吧,她若答应了,我也没话说。她若不应,我也不应。”
“娘与我一道去和祖母说吧!”以禅噘嘴求道。
谢夫人摆摆手:“不去,老夫人若不答应,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以禅无奈,只好独自去求谢老夫人。没想到祖母倒比母亲开通,听她一番话说下来,点了点头道:“倘若你只想接个绣活养家,我是不赞成的,但你要教习刺绣还要开绣坊,祖母不拦你。纵然赚不到银两,成为刺绣大家也不错。自古以来,女子能成事者起初都会受些风言风语,你若能看开这些,自可放手去做。”
老夫人又摸出铜匙让琉璃到里间开了钱柜,取出一托盘白花花的银锭子,足有五十两。
“不是要上几个绷架吗,那些库存的布若要做成衣衫,还要雇裁剪衣服和做针线的,还有绣花针和丝线也要挑好的用,刚开始要打下招牌,处处都要使银子,这些你拿去。”老夫人说完拍了拍以禅的手,“苦了你了。”
以禅含泪笑道:“祖母,阿禅不苦的。我喜欢刺绣,又能为家里分忧,简直一举两得。”
老夫人叹息一声,心中酸涩。倘若家里无变故,以禅今年便该风风光光嫁出去了,哪里还需如此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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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百蝶穿花裙
打了春,天气日暖。
拂晓,以禅在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窗外花影摇曳,清香怡人。以禅梳洗罢过去开了窗,一株粉桃的枝条横斜,枝上桃花绮艳妩媚仿若娇美的女子。和风轻吹,片片花瓣飘了一肩。
以禅得了祖母和母亲的许可,心中再无顾忌,便是看到落花也不再心忧。用罢早膳后,她便带着红绒和紫线出了府。
安平街是离州最繁华的街道,珍珠布帛、胭脂首饰、香药茶点、古玩字画铺子处处皆是。以禅先去看了绷架,谈好了价付了银两让仆役送到锦绣坊去。她又转到如意阁,这是家老字号的针线铺,她每年总会来这里几次,与铺子的钱掌柜也算熟稔。
因是老主顾,店小二看到她进来,忙引着她去看新上的绣线。她看了一圈,挑选真丝线、绒线、综线、毛线和麻线中上好的,每种颜色都要。仅红色绣线便有深浅十七种,青色也有十四种,如此每样都要,片刻便选了一大包袱。
钱掌柜早已眉开眼笑,之前以禅每次来,虽也要许多绣线,却远不及这次多。钱掌柜亲自上前,正要引着以禅再去二楼挑选,就见几个丫鬟簇拥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
这两个女子,无论发髻上的金钗玉簪,还是绫罗裁就的罗衣,抑或是身后的随从,都昭示着她们并非普通人家的闺秀。
为首的女子身着艾色飞鸟织锦裙,云鬟玉簪,肤色白皙,标准的杏目樱唇,五官很漂亮,只是看人时带着一丝孤傲之气。她是离州刺史的千金何玉芙,以禅的父亲是何刺史的下属,因此以禅和何玉芙也算手帕交。
她身侧的女子身着藕色衣裙,圆盘脸,一笑时眉眼弯弯。她名郑鱼,以前与以禅走得也很近。只是,自她从牢中出来,她们都不曾去探望她。不过,郑鱼曾托人给她带过信,安慰她好好养身子。
以禅毕竟蹲过牢,在旁人眼中便是不祥之人。倘若别人不愿与她来往,她也不想强求。但既然在这里遇上了,她便上前打招呼:“何姐姐,郑妹妹,你们也来买绣线啊?”
郑鱼抿着嘴,笑吟吟地看着以禅:“谢姐姐,你买这么多绣线啊,何时能用完?”
何玉芙瞥了一眼红绒提着的包袱没说话,径直越过以禅,问钱掌柜:“可有金银线?”
钱掌柜忙说:“有的有的,请何小姐随我到二楼来。”
以禅没说话,倒是郑鱼颇不好意思地朝以禅笑了笑。以禅还没选够,原本也想要些金银线和孔雀线,便也上了二楼。
金银线起初为回人所制作,乃添加了真金真银制作而成,日久不变色,但却有假线,品质较差,容易褪色。孔雀线乃是丝线和孔雀羽毛捻在一起制作而成,织成的绣品绚烂姝丽,多用于绣鸟雀的羽毛。
以禅刺绣多年,在辨别金银线优劣上很有眼力。
钱掌柜指着案上琳琅满目的绣线说:“这是本店所有的金银线和孔雀线,几位姑娘可自行挑选。”
何玉芙去挑选金银线,以禅不愿和她挤在一处,便去挑选孔雀线。她命紫线每样颜色都选了,见何玉芙选好金银线付了银两,她才走过去挑选。
“谢二,你如今还用得起金银线吗?”何玉芙忽然说道。
以禅微微一愣,几个月前,何玉芙还与她姐妹相称,如今却喊她谢二,可见心中对她鄙薄至极。她宛然一笑:“瞧何姐姐说的,我们谢府如今虽大不如前,但区区金银线还是用得起的。”
她先以手搓了搓金线,又眯眼细细辨别色泽粗细,最终挑选出几样颜色不同的金线,又以同样的法子挑好了银线。
何玉芙跟在她身旁问:“你为何挑那几样?我看这与别的没什么区别啊!”
以禅耐心解释:“我只是觉得这几样绣线含金银的量要多一些,也更精细。”
何玉芙不以为然地挑眉:“说得好像你很懂的样子。你为何买这么多绣线,难不成要绣嫁衣?我明明记的张家已经退婚了呀!”
郑鱼拉了拉何玉芙的衣角,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
一种强烈的失望涌上心头,以往,她是真心待何玉芙的,可人家却根本没把她当一回事。她木然地扶住柜台,笑着说道:“是我要开绣坊,还会做成衣。倘若两位要绣什么,可到锦绣坊找刘掌柜去订货,我会给你们让两成的利。”
郑鱼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谢姐姐,你是说要开绣坊?你要接绣活做?”在她看来,就算谢家再没落,也不至于让她一个大家闺秀出来做活。
何玉芙心中的惊讶不亚于郑鱼,她冷冷笑了笑:“做绣坊,亏你想得出来,还真当自己的绣技无人可及啊。”
以禅懒得与两人周旋,径直到钱掌柜处结账。
“钱掌柜,方才我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要开绣坊,日后少不得到你这里来选绣线,我是要做长久生意的,钱掌柜就给让个利吧!”以禅朝着钱掌柜甜甜一笑,细声细气说道。
何玉芙和郑鱼简直都看呆了,以她们的身份,讨价还价简直丢脸死了。
钱掌柜叹息一声,好好的大家闺秀,居然出来谋生,颇同情地点点头:“好的,就算谢小姐不说,你买这么多绣线,我也会给你让利的。这样,我给谢小姐让两成的利,如何?”
“太感谢你了,钱掌柜真是大好人。”以禅忙命紫线去结账。
从如意阁出来,红绒气得跺了跺脚:“怎么也没想到,何玉芙居然是这样的人,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紫线瞥了她一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患难见人心!”
“还真是!”红绒撇嘴说道。
※※※
以禅去了锦绣坊一趟,刘掌柜已经将接绣活的牌子挂了出去,却并未有人来订绣品。刘掌柜提议道:“小姐,上元节时,君兰舟便是看中了小姐绣的花灯才订的绣品。如今已经出了正月,花灯不能再挂,小姐该把自己的绣品取一件挂在铺里。”
以禅深觉有理。
旁人自然要看了绣品,才能知道她的绣工如何,才会放心地订绣品。
回到府中,以禅便命紫线将她没穿过的绣裙取出来。
既然要接绣活,也要做成衣,自然是在铺里挂一件绣裙比较合适。紫线将衣裙取出来叠放在床榻上,一件件展开给她看。
以禅倚在贵妃榻上,端详着衣裙,手中却不停,一直在绣蜜蜂月季的绣帕。
紫线展开一件白色兰花裙,以禅摇摇头:“这件不行,颜色太素,花色也不够艳。”
“这件颜色太旧,不出彩,上身还可以,摆在铺里当样品可不行。”以禅对一件藕色莲花裙摇了摇头。
紫线又取出一件衣裙,展开问:“这件呢?”
以禅和红绒双目一亮,异口同声:“就这件!”
红绒凑到衣裙前赞叹道:“我怎么忘记这件裙子了,这件挂在店里定有人争相前来订做。”
这是件百蝶穿花裙。
因为太华丽,以禅一直不曾上身,她平日喜欢穿颜色素雅的衣裙,这件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合穿。
衣裙的布料选用轻盈若无物的白色鲛纱,绣蝶所用的丝线是火蚕吐的火绒线,所绣的蝶绒绒的犹若真蝶。最重要的是,衣裙上的蝶没有一只重样的,种类不同,颜色不同,姿态也不同。花是芙蓉花,娇妍秾丽。
为了画绣样,以禅在后园子的花丛中盘旋数日,只为观赏蝴蝶的姿态,她又四处搜寻关于蝴蝶的藏书,最终寻到一本《百蝶谱》,里面全是蝴蝶的图样。因此,她才能画出这么多活灵活现的蝶。
红绒不舍地说道:“小姐,你真舍得将这件衣裙挂在铺里?”这件衣裙,算上观赏蝴蝶、勾线稿、画绣样、绣蝴蝶,前后花了两个多月。而以禅一次也没穿过,就这么挂出去当真不值。
以禅放下手中的花绷子,起身道:“那便让我上一次身吧!”
紫线服侍着她穿上百蝶穿花裙。
衣裙上身后彩绣辉煌,光华流丽,衬托得她原本苍白的脸鲜妍娇美。她在室内走了几步,行走间裙袂翩飞,群蝶绕着她翩跹起舞,场景可谓美轮美奂。
紫线也道:“还是别挂这件了,小姐穿上这件简直美如仙子。”
以禅瞥了她俩一眼,嗔怪地说道:“难道我不穿这衣服还不美了?你们两个啊,我日后再做一件就是了。”
她脱下衣裙,命紫线放在包袱里,准备明日到锦绣坊时带过去,明日该周二丫到锦绣坊学刺绣的日子了。
天色渐晚,以禅倚在榻上又绣了会儿绣帕,便打起了哈欠,在外奔忙了整日,她有些累了。
“天晚了,小姐别熬了。”紫线心疼地说道。
以禅点点头,刚要起身去梳洗,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紫线:“明儿是二十几?”
紫线想了想道:“明日二十五了吧!”
“完了!”以禅一下子栽倒在卧榻上,“明日是和那位六爷约好交绣帕的日子,可我还没绣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金银线和孔雀线的知识源自清丁佩所著的《绣谱》。
“金银线制于回人,须择其真者乃不变色。以圆、细、匀、净为贵。又有孔雀线,璀璨可爱,翎羽中不可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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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蜜蜂月季
华府最近很热闹,因为出嫁的四个姑娘都回府了。
华宝暄昏迷期间,四个姑姑曾过来轮流照管过他一段时日,他醒来后便都回去了。这在自家待了没几日又回来探望他。华宝暄只记得二姑,忘记了三姑、四姑和五姑。是以,三个姑姑轮流在他面前念叨他儿时的事情,这自然包括他光屁股玩泥巴那些糗事。
华宝暄被姑姑们照顾得几乎忘记了绣帕之事,但华重锦没忘。二十五这日,他在约定的时辰到了锦绣坊。
他知道这是谢家的店铺,可能近来生意不好,铺子里摆满了积压的布料,而且店外还挂了一个木牌,上面刻着接绣活和做成衣。
店小二正拿着鸡毛掸子在掸灰尘,抬眼看到他,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这位公子,您要挑选布料吗?您看看,可有瞧中的。”
华重锦没说话,目光淡淡从布料上掠过,最后凝注在墙面上的百蝶穿花裙上。
这件光彩夺目,绚丽别致的衣裙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店小二张兀见眼前之人身着雪青色素袍,初看并不华贵,细瞧才发现袖口衣领处闪耀着暗金的冷光,原是用金线绣着交错的菱纹。他不敢怠慢,忙上前继续说道:“您真是好眼光,这衣裙是我家小姐所绣,你看看这绣工,我敢说在离州找不到第二个人了。这衣裙叫百蝶穿花裙,上面每一只蝴蝶都不同,我家小姐绣了几个月呢。公子若要订绣活,来我们锦绣坊就对了!”
华重锦依然负手而立,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张兀惯会看人眼色,此时却瞧不出华重锦的心思。他凝视这件衣裙这么久,照理是喜欢的,但脸上却不知为何没有一丝喜色。
跟随华重锦进来的夏扬冷声问:“谢小姐在何处?我家主人早就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