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重梅瞥了华重锦一眼,见他脸色微沉,提醒母亲道:“娘,您老别忘了,老六也喜欢谢姑娘,且谢姑娘亲口说过不喜宝暄,你就别折腾了。”
几人七嘴八舌正在商议,就听桃枝自内室走出来说道:“小公子醒了。”
于是,众人一窝蜂挤到了内室去。
华重锦没动身,只是问桃枝:“小公子情况如何?”
桃枝忙道:“没事了,神色清明,也能起身,正在与夫人说话呢。”
华重锦放了心,在屋内站了会儿,听得内室华宝暄说话的声音似是中气十足,便没进去,而是转身出了园子,也没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带着夏扬出了府。
冷月已升上中天,街面上静悄悄的。
他随意找了家酒馆,要了一坛酒饮了起来。他也不用酒盏,就用大碗,接连灌了几大碗。
他的酒量是极好的,平日里就是饮个一坛子酒也不醉,今日却不知为何,只是喝了几碗,便有了几分醉意。
或许,是心情不佳的缘故。也或许,是饮得太快的缘故。
夏扬怎么也劝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喝得酩酊大醉。
他喝多了也不乱发酒疯,只是笑个不停,但那笑,夏扬却觉得比哭还难受。其实,他倒宁愿都督能哭出来。只是,在家,他是顶梁柱,在外,他是三州都督,这样的身份不允许他哭。
可他就不难过了吗?
夏扬搀着他上了马车,一路驶回到华府,可到了府门前却说什么也不下马车,抱着膝盖坐在马车中,大着舌头说道:“我要见小禅。”
夏扬犯了愁,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去见谢小姐。他哄道:“都督啊,你先回府歇着,明日再去见谢姑娘。”
华重锦摇摇头,笑吟吟道:“不行。”
夏扬无奈,只好派门房到府中去请华老夫人。过了会儿,就见华府的四个姑娘还有华老夫人一道出来了。
华老夫人掀开马车车帘,借着大门口灯笼的光芒,看到华重锦双手抱膝,头低垂,沉默着坐在车厢一角。
听到说话声,华重锦抬起头,唇畔扬起一抹灿烂而慵懒的笑意:“母亲,你怎么来了?”
迷离的目光掠过几个姐姐的脸,指着她们笑道:“哦,姐姐们也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来了。什么事啊?宝暄又出事了?”说着,他便起身欲要站起来,脚下不稳,却一头栽倒了。
华重锦对自己向来严苛,饮酒极少醉过,更不要说像今夜这般醉得如此严重。
华重梅上前搀住她,说道:“宝暄没事,赶快回去歇息吧。”
“哦。”他哼了声说道,“不行,我要去看宝暄。他要什么,我就要给他什么。我的九连环,我的木马,还有那个宝剑,最喜欢的那把剑,都给宝暄,都给他。”
“好好好,都给他。”华重桂说道。自小,华重锦就让着华宝暄,但凡好东西,都会先给宝暄。
华重锦笑着笑着却忽然趴在车厢内呜呜哭了起来。
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夏扬吓得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上前搀扶他。
他不起身,几个姐姐也搀不起来他,就听他说道:“所有的都给他,就不要让他抢我的小禅了。”
华老夫人怔怔站在那儿半晌没说话,宛若泥塑木雕。
华重棠暗暗叹息一声,眼圈发红,暗暗抹了把泪水。他这个弟弟,人前太刚强了,谁又能想到,他也有如此脆弱之时。
“你们都看着做什么,还不搀你们主子下马车。”华老夫人忽然喝道。
夏扬应了声,忙自门房叫了两个人,过去搀扶华重锦。岂料,华重锦人虽醉着,武功却还在。不待几人走到他跟前,便一手一个将他们甩了出去。
他坐回到马车中说道:“不行,我要见小禅。”
夏扬无奈地说道:“我们都不是都督的对手。”
华重梅自身上摸出一只绣帕。
白色绣底,上面绣着垂落的紫藤蔓条,两只黑白相间的鹊鸟栖在花枝上,一只引吭鸣啭,一只回首顾盼。
华重梅指着上面绣的紫藤双鹊说道:“谢姑娘不在这里,但她托我带给你一块绣帕,你要不要?”
华重锦呵呵笑道:“小禅绣的?”
华重梅点头道:“是的,你出来拿。”
第73章 八仙花团扇。。。
“你翻个面让我瞧瞧。”华重锦指着绣帕说道。
华重梅依言将绣帕反面朝向他。
华重锦呵呵笑道:“不是;你骗我;那不是小禅绣的。她的绣帕是双面……异形异色;不对;是双面……异色异形绣。你的不是,你不会绣,你们都不会绣。”
华重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不好骗,醉成这样了,还知道以禅的绣帕是双面异色异形绣。
华重莲忧愁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让他在马车中歇息?”
几个人正在犯愁;就见华重锦弯腰自马车的箱笼中翻找了一番,取出一件绣品。他一脸得意地举着绣品道:“这才是我们小禅的绣品,让你们……开开眼。”
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衬得他修眉俊眼格外温柔,手指自绣品上轻轻滑过,好似抚摸世间珍宝。马车中光线有些黯淡,众人看不清他手中的绣品,诱哄着说道:“什么绣品啊;我看不清;你出来一点。”
华重锦自马车中伸出手,展开绣品说道:“这是《春色满园》;小禅刺绣大赛绣的,我自织造局任掌事手中买了出来,还有一幅;与其他绣品一道送到京城去了,那幅更妙。怎么样?没见过这么精美的绣品吧!”
“哦。”华重梅点了点头,故意说道:“这是谢姑娘绣的,这幅绣品也不怎么样啊。”
华重锦唇边笑意一凝,不高兴了:“你懂什么,你晓得这有多好吗?”
他举着绣品自马车中走了下来,一直举到华重梅面前,双眼冒火直直盯着她,说道:“五……五姐,好好看清楚了再说话。”
华重梅一脸凝重,故作认真地凑近绣品去瞧:“你举好了别动,待我好生瞧瞧。”
夏扬和两名侍从绕到华重锦身后,也假作去看绣品,趁势点了华重锦的穴道。这才搀扶着他送到了送到了墨香轩。
华老夫人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直到华重锦被送走了,才悠悠叹息一声。
似乎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犯了多大的错。
自华宝暄出生,才几岁的华重锦便做了叔叔。在宝暄的对比下,她总是觉得他大了,是长辈,不再是孩子了。他没有在她怀里撒过娇,更没有在她面前哭过,因为撒娇哭泣会被骂。他越发懂事乖巧,她便越发不再留意他,她把一腔母爱都给了孙子,只偶尔自手指缝里漏下那么一分才给了他。
她的儿子没有当过孩子,他自垂髫小儿便做了大人。
她有时嫌他冷酷淡薄、沉默内敛,但其实,这性子难道不是她造就的吗?
若非喝醉了酒,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在她面前哭。她也永不会知道他还有软弱的一面,毕竟,他也才二十多岁啊,只比宝暄大了四岁。
她将许多原该给他的东西都给了宝暄,如今,却还要抢了他的心上人吗?他心中怎能不委屈。
华老夫人越想越心酸,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翌日一早,她便派人备马车,带着宝暄,邀了离州刺史的夫人一道前去谢府。
******
层层厚重帷幔逶迤着垂至地面,将日光阻挡在外。
华重锦初醒时以为天色尚早,及至出了床榻方知,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梳洗罢,他吩咐夏扬:“稍后派人将帷幔换成轻薄的。”抚了抚太阳穴又问:“我今日为何睡到这么晚?”
夏扬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问:“都督,昨夜的事,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昨夜我去谢府的事?自然记的。”华重锦接过夏扬递过来的热茶,慢慢饮了一口,问,“你去备马车吧,今日我要到锦绣坊去。”言罢,脑中忽然闪过一些不可思议的零碎画面。
“等等。”华重锦哈了口气,顿时闻到一股残存的酒味,“我昨夜饮酒了,喝醉了?”
夏扬望着他点点头。
“我是不是……”华重锦迟疑着问,“哭了?”
夏扬又点了点头。
华重锦脸色一僵,尴尬地说道:“我是不是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夏扬又点了点头。
华重锦忍不住叹息一声,昨夜的事,零星记的一些,但记不太全。他抚着额头问:“我都说了什么?”
“真……真让我说?”夏扬问道。
“嗯。”华重锦点头。
“都督,先说好,你不能发火。”夏扬说道。
“我答应你。”
夏扬酝酿了半晌,学着华重锦温柔的语气说道:“我要见小禅。……不是,你骗我,那不是小禅绣的。……你不会绣,你们都不会绣。……这才是我们小禅的绣品,让你们开开眼。”
华重锦蹙紧了眉头,挥手赶他:“去,去,这是你小子编的吧。”这不可能是他说的。
夏扬不敢接话,默默后退了几步。
其实华重锦已经想起了些,只是嘴上不敢承认罢了。
他问夏扬:“宝暄怎么样了?”
提起华宝暄,夏扬神色一凝,走回来说道:“都督,昨夜你去饮酒时,小公子不是已经醒了吗。我听说,他记起了那日的事情。”
华重锦扬眉:“宝暄终于记起来了?走,我们过去他那里。”那日的事情,他总要问问。
夏扬忙道:“小公子不在。今日一早,老夫人便带着小公子出门了。”
“去哪里了?”华重锦面色一沉,神色霎时有些慌乱。
华老夫人出门去哪里夏扬这做下人的并不清楚,但他昨夜听华老夫人说要为华宝暄提亲,因此留了心,便派人悄然跟了去,发现华老夫人先去了衙门一趟,后又邀了何刺史的夫人一道去了谢府。
这很明显是去为华宝暄提亲去了。
他沉默了下,觉得不该隐瞒都督,便说道:“华老夫人还邀了何刺史的夫人一道去了谢府。”
华重锦手微微一颤,杯中的热茶洒了出来。他放下茶盏,悲哀地想:果然还是去了。
“都督也不必担忧,老夫人就算说服了谢夫人,只怕谢小姐也不会答应的。”夏扬看得出来,谢小姐心中有都督,不可能答应嫁给小公子。
华重锦没说话,俊美的脸上如冰封镜湖,没有一丝儿表情。
夏扬战战兢兢问道:“都督,现在怎么办?”
“等。”华重锦说道。
日头一高,天气便热了起来。
华重锦换了一袭轻薄的白色便服,躺在廊下银杏树下的藤椅上,摇着扇子,仪态看上去很是悠然,是真的在等。
可夏扬总觉得都督神色不对,似乎憋着一腔怒火。
华老夫人是在晌午时回来的,她一入府门房就派人报给了华重锦。
华重锦也没动身,直到华重梅风风火火前来请他。
华重梅来时神色极是欢悦,一脸兴奋正要开口讲话,便被华重锦怼了一句:“就算谢家同意了宝暄提亲,你也不至于如此欢喜吧,自个儿的终身还没着落呢!”
华重梅唇角笑意微凝,柳眉竖了起来,叉腰道:“华重锦,我跟你说,我就是终生不嫁又怎么了,我就赖在华家了。”
“那就待一辈子吧。”华重锦淡淡说道。
华重梅气哼哼道:“你存心咒我嫁不出去是不是?”
原本有好消息告诉他,这会儿看他的样子,决定不说。
“母亲让你过去呢,府中很快要有喜事了,你是家主,母亲找你商议呢。”
华重梅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话。然后,眼睁睁瞧着原本就面无表情的华重锦犹如置身冰窟,脸色瞬间冷成了冰疙瘩。
离他近点都要被冻死了。
一直到了华老夫人的院落,他的脸色都没变。
华老夫人奔波了半日有些疲累,正靠在卧榻上歇息,看到华重锦进来,问道:“重锦啊,用饭了吗?”
“我恐怕日后都要茶饭不思了。”华重锦一字一句说道。
华老夫人瞥了华重梅一眼,见她朝她连连使眼色,便知晓她还没说。
“为何要茶饭不思,今日菜色不错,你俩过来一道用些吧。”华老夫人在翡翠搀扶下朝一侧饭桌而去,见华重锦站着没动,“我叫你来呀,是跟你说,昨日宝暄记起了那日的事情,我方知你所言非虚。一早便带着宝暄到衙门还了谢姑娘清白,还特意到锦绣坊走了一遭,那谢姑娘啊,果然如你所言,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我一见啊,就认定她做我华家的媳妇了。”
华老夫人取出一把绣扇,举着问华重锦:“重锦啊,这绣扇如何,这可是小禅绣的哦,不是骗你的,真的是小禅绣的哦,双面异色……”华老夫人故意歪着头想了想,“异形绣,旁人绣不出来的。”
华重锦眯眼瞧了眼,确实是双面异色异形绣,以深浅不同的三种蓝色绣线所绣的八仙花,色调和谐,神似青花瓷,给人一种清丽淡雅的韵致。
“重锦啊,是不是小禅绣的?你能认出来吧?”
然而,华重锦的心思却不在绣扇上。
他径直问道:“娘今日去谢府求亲了吧?”
华老夫人点点头:“不错!”
“母亲,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你抱养的?”华重锦站在那里没动,一字一句冷冷说道。
华老夫人惊讶地挑眉:“抱养,娘生你时可遭了罪了。”
第74章 刺绣录。。。
“母亲;我是不是说过;除了小禅;我不会娶别人;如果没了她,我一辈子不娶。我说过吧。”华重锦耐着性子说道。
华老夫人慢悠悠喝了口汤点点头。
“可是你却给宝暄提亲去了,你心里除了宝暄就没有我是不是?母亲,别怪我没和你说,我不会对小禅放手的,叔侄反目也在所不惜。”
华重锦冷冰冰撂下话,转身走了。
“看来是真喜欢谢姑娘啊;哎呦,真难得啊,还以为这辈子他谁都看不上呢。”华重梅说道,“要是他能早点成亲就好了,我可不想日日瞧他这张臭脸。”
华老夫人轻叹一声:“这恐怕不行,谢姑娘还要守孝两年。”
“听说母亲去谢府前到锦绣坊去见过谢姑娘了?”
华老夫人点点头。
******
以禅再没想到会在锦绣坊见到华老夫人。
据她所知,华老夫人并不喜她,上次绣牡丹图时;华重梅还特意叮嘱她将“谢氏女红”的绣章改为“锦绣坊”;便是生怕华老夫人知晓是她绣的牡丹图后不肯收下。因此乍听华老夫人来锦绣坊心中不免忐忑,毕竟母亲刚拒了华府的亲事;也许她是来问罪的。
岂料,华老夫人和颜悦色极了。
说是华宝暄忆起了当日之事,特意带他来向她致歉。华宝暄完全变了样儿;或许是太愧疚,见了她都不敢抬头。
华老夫人又旁敲侧击问了些她和华重锦之事,临去前还说让她别担心。
别担心什么,华老夫人没说,红绒和紫线都说指的她和华重锦的亲事。果然,午后,祖母房里的琉璃特意来了一趟锦绣坊,告知她华老夫人到谢府提亲了,谢夫人已经答应了。
这个消息让以禅心猿意马,做事频频出错。
红绒调侃道:“小姐,你还是不要绣了,手指眼见都要扎成筛子了,只怕华都督瞧见了心疼。”
以禅羞恼地丢下手中绣品,作势要掐她。
紫线也来凑热闹:“锦绣坊的活一时也赶不完,小姐干脆放一放,先绣嫁衣要紧。”
以禅晓得自己越是羞恼她们便越起劲,索性正色道:“那怎么行,自然要先赶客人的活。”
这些日子,她虽不在锦绣坊,但锦绣坊的活计却一点也不少。自她参加了刺绣大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