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重梅连连点头,浑然没发觉华重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黝黑的眼眸宛若一潭深幽的静水,薄唇紧抿,微微泛白。
第45章
五月初五;端午节。
自街面上走过;户户门前都悬挂艾草;以禳毒气。
朱雀街上最大的酒馆珍馐馆的一楼;充斥着雄黄酒的味道。
这日楼里食客众多,常驻珍馐馆的说书先生正在说一出戏,不是往日常说的话本,而是关于锦绣坊之事,他已经连着说了五日了。
“话说吉祥绣坊的孙氏眼见锦绣坊生意日渐兴隆,便仿作了一批衣裙,可未曾想到锦绣坊的谢姑娘心思巧;很快出了一批禽鸟衣裙。孙氏仿的那批衣裙再无人问津,她便动了坏心眼,听闻谢姑娘坐过牢,便对外声称谢姑娘勾引牢头。”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谢姑娘大家闺秀,品性高洁,她怎会委身牢头。那张牢头也品行端正,且他娘子是个泼辣的;平日里对自个儿夫君也管得严。”
“孙氏还说锦绣坊的陆妙真是月满楼的妓子,这个倒是不假;可她是清倌,因歌喉甜美;只卖唱不卖身的,她与小老儿一样;不过是卖艺为生。陆姑娘虽出身风尘,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内心深处,却并非堕落之人,要不然,她岂会去做绣娘。”
“人言可畏,两位好姑娘就这样被孙氏的流言蜚语害苦了。如今,那孙氏也深感后悔,这不,求小老儿在此说书为谢姑娘和陆姑娘正名。”
人群一片哗然。
有人饮了一碗酒喊道:“我就说谢小姐看着也不像那种人。”
说书先生连连称是。
又有人喊道:“那孙氏如此歹毒,怎么会后悔?”
说书先生拍了下惊堂木,说道:“她呀,不后悔也得后悔啊。”
“各位想必都知晓谢姑娘是因为打了华府小公子而坐的牢。听闻华都督说了,谢姑娘打华小公子之事可能是误会一场。如今华家五小姐都到锦绣坊学刺绣了,还拜了谢姑娘为师了。五小姐放话了,谁再编造谣言诽谤她师傅,不光她,便是整个华家也要追究到底。”
“连华家都出面了,看来谢姑娘确实是被冤枉的。”一个酒客吃了口菜说道,“可是先生,这些你都是从何处听来的,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说书先生饮了口茶,心说:华家出了三十两纹银,将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了,让我连着讲三十天,我自然清楚了。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要说锦绣坊啊,那绣品确实不错。你们是没见过,谢小姐手巧心灵,画的绣样不落俗套,绣技又高,她又会设计衣裙,若是穿上她做的衣裙,便是夜叉也能变娇娘。那谁,凌云阁的君兰舟,那可是名角啊,他的戏服都是锦绣坊做的。”
“是吗?那我一会儿去锦绣坊为我家娘子订一件衣裙。锦绣坊有男子衣袍吗?”
“有的有的,但不多,听说可以订的。”说书先生连连说道。
******
入夜后,宋霄自谢府大门出去,一直走到街头,来到一户卖馄饨的摊位。
摊主原本要收摊了,看到他来,忙招呼他坐下,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了过来。宋霄慢慢吃着,不一会儿,便见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他也要了碗馄饨,与宋霄头碰头坐在一处。
“怎么样,谢姑娘还去吉州吗?”年轻人压低声音问道,他乃华府侍从,姓王名英,如今专司传话。
宋霄吃了口馄饨,点点头:“日子定了,初十走。”
王英吃了一惊:“这么说明日就要走?”
宋霄点点头:“她们早就在准备了,只是日子也是才定下来,你一会儿速去禀告都督。”自茶室那次的事情后,宋霄便瞧出来都督喜欢谢小姐。谢小姐哪日走,自该报给都督,说不定都督会去相送呢。
王英吧唧了下嘴,不解地说道:“不明白,都督为何要让我们打探谢小姐是否去吉州,难不成谢小姐去了吉州还能不再回来?”
宋霄在以禅身边,隐约听说她是去参加什么刺绣大赛。他也不明白,一个刺绣大赛而已,怎么都督如此紧张。
“你只管把话传过去便是。”宋霄呼噜噜喝完馄饨,扔了二十文钱在桌上,与摊主打了声招呼便去了。
王英吃完馄饨走后,摊主摇摇头叹息一声,心说:这俩人,每天都定点过来吃一碗馄饨,要说结伴来也可,但不是一道来的,每次来都凑到一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感觉鬼鬼祟祟的。这俩人莫不是断袖吧,真是世风日下啊!
******
初十。
一大早,以禅便起身开始收拾。
早就做好了准备,因此并不算太忙碌。
因不知去了要住多少时日,以禅随身的衣裳首饰便带了一大箱,绣品和一些常用的物件也装满了一箱子。
周菱最后决定留下来。
因为最近锦绣坊订绣品的忽然多了起来,每日都接到不少活,不拘衣裙、绣画、屏风、绣鞋、账幔……,而以禅要去吉州,刘掌柜只能捡着不太急的活来接。
周菱一则不放心家中母亲和幼弟,二则已快到农忙之时,家中就她一个劳力,若她出了远门地里的活就无人做了。并且,她留下来还可引着外雇的绣娘做锦绣坊的活。
以禅想想便答应了下来,其实,以周菱的绣技,若想在刺绣大赛获得名次不容易。原本带她过去就是想让她见识一番,如此只得作罢。
丫鬟以禅只带了红绒,紫线留下来每日要到锦绣坊裁剪衣服,同时帮衬着周菱。要不然,周菱一个人根本撑不住锦绣坊。虽然有华重梅,但她自绣完了君兰舟的戏服后,对旁的绣品兴趣不大,自然指望不上她。
谢老夫人带了琉璃和翡翠,衣物也是装满了一箱。
谢远山特意告了假回来相送,先派人驾马车将箱笼送到了渡口。
除了那次坐牢,以禅与母亲没分开过,她也从未出过离州,这会儿要出去那么远的地方,谢夫人甚是不放心,赏了宋霄不少银两,再三交代一定要保护好她和老夫人。
谢远山看时候不早,便催促她们快些走,因为要赶去坐渡船。
离州与吉州隔了一个庆水河,因此到吉州必须乘船南下。距离州最近的渡口也有半日车程,谢远山骑马相送,一行人在临近正午时,来到了渡口。
老鸦渡口是庆水河较大的一个渡口,时令是暮春,出门经商之人颇多,渡口人流不少,河中泊着两艘渡船。
她们要乘的渡船要在一个时辰后开船,谢远山命人将箱笼送上船后,便带众人到渡口旁的一家酒馆去用饭。
一行人刚进店门,便见店里的掌柜迎了上来问道:“可是谢府的家眷?酒菜已经备好,请各位到雅室就坐。”
谢远山并未事先定下酒菜,很是奇怪地问:“我们并未定酒菜,请问是谁定的?”
掌柜笑呵呵说道:“方才有人过来说谢家要前来用饭,说是谢府大公子的朋友,姓何。”
莫非是何玉寒?
谢远山点点头:“那劳烦掌柜的带路。”
二楼雅室,华重锦与何玉寒并肩立在窗前,看到一行人缓步入了酒馆。
何玉寒薄唇微勾,似笑非笑盯着华重锦说道:“人我给你请来了,接下来你待如何?”
今日一早,他就被华重锦派人喊了起来,说要借他的名请谢家人吃酒菜。这倒有情可原,毕竟若用华家的名头,只怕谢家人不会接受的。可是,借他的名就罢了,做什么还要让他跟过来,还是这么远的渡口,想想就气人。
华重锦笑道:“还要劳烦你一件事,你过去打个招呼,想个办法让谢小姐过来见我一面。”
自昨夜知晓以禅今日要走,他便想再见她一面,绞尽脑汁也没寻到合适的时机,最后只得求助何玉寒。
何玉寒白了他一眼:“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他拖拖拉拉不愿意去,华重锦无奈,待谢家都进了雅室后,便推着何玉寒,在外强行将他推了进去。
何玉寒只得面带笑容,招呼道:“远山,可真是巧啊。”
何玉寒是何刺史的公子,谢老爷又是何刺史的下属,因此两家交情不错。谢老夫人见到他,笑吟吟问道:“远山啊,怎么能让你破费呢。”
何玉寒笑道:“晚辈见过老夫人,您老这是要去哪里?”
谢老夫人应道:“去吉州,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何玉寒道:“我从外地刚回来,下船时遥遥看到你们,便上来先订了酒菜。禅妹,你也来了?”
以禅起身朝何玉寒施了一礼,轻笑着说道:“何大哥,你也坐吧。”
何玉寒摆手道:“不了,我过来打个招呼,还有朋友在等我呢。”他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找个理由带以禅出来,忽然瞧见以禅发髻上簪的艾人。
离州这里,端午的习俗,不仅有佩戴香包,女子还会在发髻上簪艾人以辟邪。艾人多为布帛制成,缀以铃铛或者珠串制成发钗。布帛乃粽子、小人骑虎、缨或蒜等各种形状,因小,上面再刺绣便不易。但以禅所簪艾人,其上却绣着红色双鱼,明艳又精致。
何玉寒瞬间有了主意,指着以禅发间的艾人问:“这可是禅妹绣的,绣技当真了得,听闻你开了间锦绣坊,我那位朋友正想向你请教针法,如今可得闲?”
谢老夫人不疑有他,既是请教针法,自是女子了,便对以禅道:“随你何大哥过去吧!”
不知为何,以禅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何玉寒不是别人,只得随他去了另外一间雅室。
待到推开门,就见华重锦在窗畔凝立。
他转身看到以禅进来,目光掠过她受伤的那只手,见已经无碍,方朝着她微微一笑:“谢小姐,我是华重锦。”
自茶室那次见面后,华重锦若还以为以禅不知他身份,那他便真的愚钝了。若非知晓他的身份,她又怎会气恨得捏碎了茶杯,岂会不让他包扎伤口。
所以,这次他不打算再隐瞒。
“原来是华都督,初次见面,幸会!”以禅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微敛了秀眉,冷冷说道。
何玉寒瞧了眼两人神色,感觉气氛莫名紧张,贴心地关上房门:“你们聊,我过去陪老夫人。”
门一关,室内瞬间安静得有些诡异。
华重锦指着椅子道:“坐下吧。”
“听闻华都督找我是要请教刺绣的针法,不知你要问些什么?”以禅却并不坐,直直站着,话音里也带着一丝轻讽。
华重锦倒没想到何玉寒找的是这个理由,目光凝在他面上,柔声道:“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见我?”以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敛了目光,讥笑道,“是华小公子身子不好了,又要送我入牢房吗?”
华重锦眸光微微波动,涩声道:“不是,我是向你致歉的,是我冤枉了你。”
以禅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便归于淡然,她平静地瞥了他一眼:“华都督若无事,我便告辞了,渡船该开船了。”
她转身去开门。
华重锦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飞快问道:“可以不去吉州吗?”
以禅低眸,冷冷的目光凝在华重锦抓住她衣袖的手上。
华重锦愣了一瞬,随即好似被火烫到般蓦然松了手。
他想起那一日,以禅是如何惊恐万分地推开他的,又是如何怕得无法控制情绪。他松开手,飞快向后退了两步。
以禅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清冷而缥缈。
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渡船在未时启航,谢远山与何玉寒一道将她们送上船,站在岸边朝她们挥手告别。
以禅站在甲板上,午后的风徐徐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她瞧着一面大帆徐徐升起,大船起锚,缓缓离岸。
她朝岸边挥挥手,目光越过谢远山和何玉寒,看到华重锦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大船驶得越来越快,很快,岸边的一切,再也看不见。
第46章
客船很大;能容上百人;上层还有一个船舱;分隔成独立的若干小间;里面有床榻和桌椅。谢家一共订了四间,谢老夫人和以禅各一间,其余婢女和侍从各一间。
以禅将箱笼收拾好后,便与红绒和陆妙真至甲板上游玩。
三人皆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船,自是看到什么都新奇。
刚刚过午,暖阳当空;水流和缓,和风阵阵。水流被船破开,腾起白花花的细浪。两岸的风景也是美如画卷,时而山峦重重,时而绿树红花。
三人笑闹了会儿,陆妙真感叹道:“此情此景,真想高歌啊!”
红绒立刻说道:“那便高歌一曲,从未听你唱过呢。”
陆妙真在月满楼以歌喉甜美闻名;但自出了月满楼,还从未唱过。以往是忌讳;如今却已想开,歪头想了会儿;捏着手中的香包说道:“那便唱首《十只香袋》吧。”
“一只香袋送私情,小妹姑娘香袋头上总要绣花名。上头要绣甘罗十二为丞相;下头绣得姜太公八十遇文王。”
……
“十只香袋送私情,小妹姑娘香袋头上总要绣花名。上头要绣一对鲤鱼放在龙门跳,下头绣得仙鹤蟠桃结私情。”
这是离州民歌,从一只香袋一直唱到十只香袋,以往以禅也是听过的,但陆妙真歌喉甜美清澈,由她娓娓唱来,悠扬动听。
陆妙真显然也是喜欢歌的,她唱歌时,神情沉醉,分外动人。
以禅瞥了眼甲板另一边,见宋霄凝立在船舷边,似乎被陆妙真的歌声感染,目光直直望着她。
一曲而终,以禅和红绒笑着鼓掌。
红绒笑道:“这回在船中不寂寞了,若是无事,便让你高歌一曲。”
说笑间渡船在另一处渡口靠岸,又有不少人登船。大多都去了一层舱内,只有一行人沿着楼梯上了二层。
这行人有八人,其中六位瞧着是仆从和侍卫,有的负箱有的提行李。
为首男子身材高大,穿一袭青色布袍,行商打扮。他剑眉星目,隆鼻薄唇,看人时目光犀利暗沉。
红绒嘘了声,压低声音说道:“这人做什么的,瞧着有些可怕。”
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但似乎还是被人听到了,走在那人身后的年轻男子半眯了眼瞧过来。
他身着一袭紫色袍服,乌发只用紫色缎带简单结在脑后,瞧上去风流不羁,走路时腰间挎着的刀柄晃悠悠的,刀柄上镶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此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微眯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以禅感觉他听到了红绒的话,朝着红绒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莫胡说。”
紫衫男子听到了,目光转向以禅,出乎意料勾唇一笑。
琉璃般的黑眸弯起,那笑容居然如天空中的暖阳般,炫目得令人心惊。
以禅忙转过了身,不再看他。待到一行人入了舱房,她才说道:“这行人瞧着不像一般的行商,说话小心些。”
红绒点头说道:“那人目光好霸道,瞧得我好害怕。你看到他拇指上戴着的扳指了吗,那翡翠瞧上去水头不错,他们衣着虽朴素,戴的扳指如此贵重,瞧着不是一般人。”
陆妙真调侃道:“你眼睛倒是尖得很。我也注意到了,后面那紫衣人刀柄上的红宝石也价值不菲。”
以禅不禁莞尔一笑:“敢情你们俩人都是小财迷,怎么都注意人家身上贵重的东西了。”
“哪里啊。”红绒滴溜溜眼珠一转,“我还注意到后面那人朝小姐笑了,话说那人生得真俊。”
以禅恼了,收起笑斥道:“别乱胡说。起风了,我们到舱中去吧。”
临近黄昏时,以禅到下面的舱房用了些膳食,回来时,让红绒带了些饭食送到了老夫人房中。
这会儿正是太阳落山之时,残阳晚照,将河水映得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