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禅有些心烦,在室内不断踱步,凝眉沉思。
红绒忽然指着窗外道:“小姐,你瞧,是不是六爷来了?”
以禅目光一凝,缓步走到窗畔向下望去。
日头偏西,街面上行人渐少,因此,华重锦那俩蓝呢华盖的马车便极其扎眼。它停在锦绣坊门口不远处,车帘掀开,华重锦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他在马车前凝立,仰首向锦绣坊二楼的窗子望来。
在外面自然是看不到自己的,以禅不知他仰面在瞧什么。或者,是要来观赏她狼狈痛苦的样子?
青衫逶地,衣袂翩飞,不得不说,华重锦确实有一副好皮相,什么样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都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这样的人,却有那样狠的心。
她咬紧了牙,对红绒道:“红绒,你去与六爷说,让他到先到前面的富贵茶楼,便说我要请他品茶。”
陆妙真担忧地问道:“禅妹,你要做什么?”
以禅回首对上陆妙真和紫线担忧的眼神,淡淡一笑:“没事,只是与他说说话,喝喝茶。”
富贵茶楼与锦绣坊只隔着两间铺子,并不算远。
以禅没让红绒和紫线跟着,只带了宋霄一人。在茶楼小二的引领下,径直上了二楼茶室,室名沁香阁。
小二推开房门,引着以禅走了进去。
沁香阁极大,是一间不仅能饮茶,还能自个儿动手烹茶的雅室。
西斜的日光自南窗映入室内,淡淡的日影笼罩着坐在窗边的华重锦。他抬眼看到以禅进来,唇角微扬,待看到她身畔的宋霄时,目光微凝。
第42章
以禅记得方才自窗子看到华重锦时;明明穿的是青衫;怎么片刻工夫换了身白色袍服?莫非是她看错了。
白色袍服上绣着片片六角雪花暗纹;甚是清雅。
他盘膝坐在木案前;或许是日光使然,也或许是一尘不染的白衣使然,俊美的眉眼极是柔和,瞧上去温雅至极,不像掌兵的都督,颇有几分俊雅公子的韵致。
只是,这位俊雅的公子此时却盯着她的护卫;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宋霄做以禅的护卫,完全是夏扬传达的任务,说都督要他潜伏到谢府,务必保护谢以禅的安全,且掌握她的行踪,随时通过夏扬报给都督。
但今日谢小姐到锦绣坊之事他还没报呢,怎么都督就知道了?都督不会怪他失职吧!
其实华重锦并不知以禅在锦绣坊,他也就是路过顺便看看;没想到以禅派红绒过来邀他品茶,他才匆忙自马车座位下的箱笼中翻出这件白衫来。如今他的马车中;旁的东西没有,备用的衣衫总有一两件。
他看到宋霄第一眼没认出来;细看眉眼才认出是那个络腮胡子宋霄,刮了胡子;脱去军服,换上一件浅蓝色袍服,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宋霄见华重锦盯着他看,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好朝他微微一笑。他不笑时瞧上去很稳重,笑起来却很阳光。营里弟兄们戏谑地说他的笑暖暖的,很讨姑娘们欢心。是不是讨姑娘们欢心他不清楚,但肯定是不讨都督欢心,因为他瞧见他的笑容后,脸色更加阴沉了。
华重锦很快收回目光,朝以禅浅浅一笑,抬手示意她坐在他对面。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矮桌,其上摆满了茶盏、茶壶和烧水的釜,矮桌旁的地面上有一个红泥小火炉。华重锦朝釜中加满了水,放在了火炉上。
以禅淡淡挑眉:“既是我邀六爷品茶,怎敢劳驾六爷亲自烹茶。”
“谢小姐何以如此客气了。”他扫了一眼身后的夏扬,示意他与宋霄二人回避。
两人退出茶室后,华重锦问以禅:“你喜欢喝什么茶?”
以禅于茶道上没什么讲究,淡淡说道:“随意。”
华重锦便不再问,茶室中静悄悄的,很快,釜中的水开始冒泡,片刻便沸腾起来,热气氤氲弥漫。他端起釜,将水倾进茶壶中,娴熟地烫杯、注水、洒茶。一套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白袖飘飘,很是怡人。
倘若不知他是华重锦,以禅或许非常欣赏,然而,如今却怎么瞧着他都不顺眼。
最后,华重锦端起一盏茶放到以禅面前。
她低头,只见片片茶叶在淡绿的茶汤中载浮载沉,甚是养眼。轻轻一闻,有一股特别的馥郁茶香,她浅啜一口,入口馨香,隐隐还有一种松香。
味道确实不错。
“这是什么茶?”以禅问道。
华重锦端起一盏茶,轻品一口说道:“此乃松仁茶,在绿茶之中放入几粒松子,茶香中便暗浮松香,又因这水取自高山泉水,水清且滑,因此饮之颇有高山流水的况味。我们惯常烹茶,不仅要讲究茶叶优劣,水也至关重要。这茶你可喜欢?”
以禅慢慢放下茶盏,摇头道:“我不太喜欢,可能我太俗气了,品不了高山流水之气。”
华重锦原以为以禅会喜欢,就算不喜欢,也会客气几句,没料到她居然直接说不喜欢。他愣了一瞬,又道:“那我再为你换一种龙井。”
“罢了,龙井味甘,香郁,我也不喜,我喜欢苦茶,来苦丁茶吧。”以禅在氤氲茶气中笑微微说道。
华重锦将松仁茶倾掉,继续烧水:“谢小姐,我那件衣衫你准备何时还?”
她一针一线做的衣衫,如今倒口口声声是他的了。
以禅摇摇头:“你也知锦绣坊如今出了事,我不得闲做,难不成六爷还缺了衣服穿吗?”
“那件不一样。说好了买二送一,那件便是我的,难不成你不想还我了?”华重锦定定望着她问道。
以禅敛下睫毛:“自然不会。”
自然不会还你。
“听闻你这几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府中静养,如今可大好了?”
以禅瞧着他将烧开的水倒入壶中,慢悠悠说道:“倒是无碍了,只是身子虽大好了,可心上的伤恐怕永远都好不了。六爷可听说过三州都督华重锦?”
华重锦冷不防她提到自己,手一抖,不小心将热水倒在了自己手上。他忙放下手中的釜,烫红的手飞快浸到一侧盆中的冷水中。
以禅关切地问:“六爷没事吧?烫得可严重?”
华重锦漆眸中闪过一丝波澜,他原本想待自己帮锦绣坊解决了困境,便告诉以禅他的身份。哪能想到她会忽然提起自己,难道说她识破自己身份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以禅,希望能从她脸上瞧出点端倪,但她神色如常,瞧着似乎又不是。
“无妨,只是有些烫,并未伤到。”烧灼的手在凉水中舒服了些。
“看来六爷是认识华重锦了。”以禅清眸微眯,慢慢搁下手中的杯子,缓缓一笑:“你也晓得,我这样的小民,没有机会结识他那样的大人物,所以与六爷打听下,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题忽然绕到了自己身上,华重锦有些懵,反问道:“那谢小姐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冷酷无情,卑劣无耻,下作小人!”以禅一字一句,毫不犹豫地说道。
华重锦:“……”
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没什么好印象,但最多是冷酷无情。怎么还成了卑劣无耻,下作小人了?
“当初,拜他所赐,我才入了监牢,那时只觉得他为人虽冷酷,但也情有可原。如今方知,他原也不是什么好人。我都坐了牢,他却还不肯放过我,散布流言,想让锦绣坊倒闭,想让我名节尽失,你说他的心肠怎么能这么黑?”
华重锦显然被以禅这句话惊到了,他微眯眼,不可置信地问:“怎见得流言是他散布的?据我所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想让锦绣坊倒闭,不至于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是吗?”以禅笑吟吟问道,“这么说,他有许多种让锦绣坊倒闭的法子了。说的也是,他如今有权有势,想要对付我,对付一个小小的锦绣坊自然不在话下。”
华重锦忙解释:“不会!谢小姐的确误会了,他不会对付你的。……”
以禅长睫微挑,凝视着华重锦的眼睛,哦了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么说,六爷很了解华重锦了?”
四目相对。
华重锦能看清以禅眸中深深的憎恶。
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开口。
生怕一说话便告诉她自己就是华重锦。他一直在寻找最好的时机要坦白,然而现在,绝对不是好的时机。
一时间,茶室内的空气似冰冻般被凝住了。
“我的苦丁茶呢?”良久,以禅宛若无事般问道。
华重锦将烫伤的手从盆中伸出来,为以禅泡了杯苦丁茶。
以禅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慢慢品了一口,淡淡的苦涩在唇齿间漾开。苦丁茶,她一个小姑娘家自然不喜欢什么苦茶,她喜欢甜茶、果茶、花茶,可如今,唯有苦茶暗合她的心。
她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般说了句:“此茶虽苦涩,却能清火。”
“谢小姐,你一定误会了什么。”
“误会?”一抹冷笑浮上唇角,以禅迎上他的眼波,“你是说我冤枉了他?嗯,被冤枉的滋味很难受,我知道。那便劳烦六爷转告他一声,倘若真冤枉了他,便让他好好尝尝被冤枉的滋味吧。倘若不是,那便让他还有什么卑劣的手段,尽管使来,我不会怕他。”
“他不是……”华重锦还想再解释。
以禅却不耐烦了。
她实在没心情与他周旋了,望着他的脸,这张脸总让她回想起牢中最不堪的那段日子。
她的意识在刹那间似乎崩溃了。
纤手微微用力,忽听“啪”一声轻响,薄薄的骨瓷杯盏,在她用力一捏下,居然碎裂了。杯中茶水喷溅而出,与殷红的血混在一起,顺着她的指缝淌了下来。
矮桌上,茶水、血水、碎瓷片,狼藉一片。
奇怪地,那血淌个不停,以禅却没觉得疼,或者说,是心中的闷疼盖过了手指的疼痛。
华重锦在战场上见惯了鲜血,此时,望着以禅手上不断淌落的血,却彻底慌了神,脑中瞬间有些空白,早忘了刚刚要说的话是什么。
他飞快起身,一把握住以禅的手腕,查看她手上的伤势。
纤纤玉指上,好几处扎伤。
白的指,红的血,触目惊心。
还有两处扎着碎瓷片,他握紧她的手腕,沉声道:“别动!”
他伸指想要将碎瓷片自她手指上取出来,以禅却忽然缓缓说道:“六爷,男女授受不亲,我名声虽不好,你也不能随便抓我的手吧。”
语气是清冷而疏远的,早不是当初让他为她摸骨时的她。
第43章
西斜的日光终于从窗畔移开;原本辉光一片的茶室瞬间陷入幽暗之中。
华重锦并未因以禅那句话而撒手;他如今一心要做的;便是将她手指上的瓷片取出;否则,伤口连止血包扎都不能。他低眸,伸指将以禅中指上扎着的一块瓷片取了出来。
疼。
这会儿以禅终于感觉到了疼痛。
茶室内骤然黯淡的光线,眼前强行握着她手腕的男子动作唐突而越矩,这个男子同样也姓华。
刹那间,以禅仿若回到了被华宝暄强行亲吻的那日黄昏。
“不要!”以禅脑中“嗡”地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蓦然挣开了华重锦,伸掌便扇在了他脸上,用得还是受伤的手。
手指上的瓷片划伤了华重锦的脸颊,也更深地刺入了她的手指。
“不要,不要碰我,走开,走开!”以禅脑中一片空白,抱臂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不留神跌倒在地上。不知是吓的,还是失血的原因;玉脸瞬间褪尽了血色,一双丽目直直地盯着华重锦;空洞而幽深。
华重锦见她这副模样,胸中一阵闷痛;手不自觉地抬起想要去扶她,及至看到她眸中惊惶而戒备的神色,他怔怔地收回了手。
他犹若石化了般僵立在茶室内,那道划伤横在他脸颊上,渗着血,很疼,可他连擦都顾不上。目光犹若网一般笼着以禅,看着她淌血的手,他却无能为力,一步都不敢上前。
不敢碰她,不敢摸她,甚至不敢靠近她。
生怕吓到她。
他想起以禅方才说的话:身子虽大好了,心上的伤恐怕永远都好不了。
原来,无论华宝暄还是孙崖,对她的伤害居然如此大。
以禅抱臂坐在地上,身子犹如风中落叶般轻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方回复了神智。这才注意到衣襟上有多处血迹,而手上,伤口中还在淌血。
她抬头对上华重锦复杂的眼神,缓缓站起身来。
“你先不要动,我已命夏扬去请白郎中,很快就到。”华重锦涩声说道,言罢,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茶室。
白郎中负着药箱很快来到,她看到以禅手上的伤势不禁蹙眉:“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夏扬和宋霄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们在门外听到了动静,冲入茶室便看到谢小姐浑身瑟缩着发抖,伤了手却不肯让都督查看。
宋霄听夏扬简单说了华重锦和以禅的恩怨,见到以禅这般模样,脑中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最终想到:莫非都督喜欢她以至于用强了?在他心目中,华重锦对女人向来不假辞色,实在想不到他会喜欢女人。
白郎中取出巾帕将以禅手上的血迹擦净,发现伤口并不大,应是没及时止血。她细细地将瓷片取了出来,敷药后以巾帕包扎好,温声嘱咐以禅:“这段时日不要用水,很快便会痊愈。”
“多谢白郎中。”以禅自锦袋中取出碎银递了过去,“劳烦白郎中了。”
白郎中笑着摆手:“诊金已付了。”
以禅凝眉:“白郎中是给我治伤,为何要收别人的诊金?”
白郎中望了眼夏扬,见他点了头,方收了诊金。她出门后看到静立在走廊的华重锦,叹息道:“六爷,你脸上的伤也该敷药。”
华重锦摸了摸脸上的划伤,淡淡说道:“无妨,这点小伤。谢小姐的伤没事吧,对日后刺绣可有影响?”
他知晓刺绣就是以禅的命,难以想象倘若她的手指受到影响,她如何活下去。
白郎中摇摇头:“万幸没伤到筋,不会有影响的,放心吧。”她叹息一声,临去前意味深长地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对待姑娘家可要有耐心啊。”
以禅收拾妥当,带了宋霄出了茶室,扫了一眼走廊,并未看到华重锦的身影,便沿着走廊下了楼。
华重锦自拐角处转了出去,目光追随着以禅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楼梯下,他方推开茶室的门,走了进去。
他独自一人伫立在空寂的茶室内,摇曳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无限寂寥。
风起了,吹得窗子格格响,也吹起他宽大的白袍,临风舞动。
夏扬实在不忍看华重锦面上的神情,拉开门在外面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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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禅的样子吓坏了锦绣坊众人。
“小姐,你的手怎么了?六爷不会欺负你了吧?”红绒吃惊地问道。
以禅打断她絮絮叨叨的问话:“瞧把你吓的,我就是饮茶时打翻了杯盏,不小心划伤了手,已经敷药了,无大碍。”
红绒蹙了眉头:“怎么划伤了手,弄得满身都是血?小姐你不是哄我的吧,身上可有受伤?”
以禅耐心解释:“手指上扎了瓷片,不好包扎,血流得多了点。后来还是请了白郎中过来敷了药才包扎好的。”淡淡的语气,仿若说的是别人的事。
红绒查看了以禅身上无伤,这才信了她的话。
紫线一言不发,红着眼眶将以禅身上沾了血的衣衫脱下,为她换上一件浅红碎花衣裙。
手伤成这样短期内自然无法刺绣了,以禅便在府中又歇了几日。
这日,她手上的伤愈合的差不多了,正要出门。祖母院里的翡翠过来请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