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暖棚,浓烈的花香便扑鼻而来,但却夹杂着一股怪异的臭味,少女们纷纷拿帕子捂住口鼻。
棚内的花匠娘子在一侧解释:“今早刚给花儿施了肥,气味不太好。”
多半闺秀从未到农田去过,别说劳作了,听到施肥还一脸懵懂,也有略懂的问道:“听闻施肥可以使花木越发茂盛,但从不知气味如此……”那姑娘绞尽脑汁,方找出一恰当之词,“清奇!”
华重梅忍不住笑了:“因为用的牛粪马尿,气味自然清奇了。”
少女们闻言顿时神色各异,强撑着没有呕出来,但不免影响了赏花的心境。只有武丽若并不避臭味,反而微笑着说道:“若不施肥,花木不会如此繁茂,便是我们盘中菜果,也会施肥。”
何玉芙不服气地哼了声,颇觉武丽若有卖弄之嫌。
要说牡丹不愧为国色,朵朵雍容艳绝,华贵绚丽。最让人惊艳的是一株墨绿牡丹,据说是极难培育的,硕大的花朵香气馥郁,花瓣重叠。
“这是最名贵的翠玉流芳,栽种三年方开花。”花匠娘子指着绿牡丹细细介绍。
“不愧是名贵品种,美得忍不住想挥毫画下来。”何玉芙忍不住赞叹。
“这么说,何小姐擅长丹青了?”武丽若轻笑着问。她身着胭脂色绣花罗衫,秋香色下裾,发髻上双蝶金钗,腕上镂花金镯,耳上明珠辉映,衬得整个人华贵娴雅。
何玉芙斜睨她一眼:“听说武小姐也擅长作画,何时能让我等见识一番。”
华重梅闻言接话道:“你们提到作画,我倒是想起,母亲一直想请人作画,欲将牡丹的绝艳留下来。一会儿我命人备好笔墨纸砚,稍后赏完花,大家在花亭饮茶作画如何?”
少女们表示赞同。
这些出身大户的姑娘,自小修习各色才艺,瑶琴、书法、丹青、刺绣……纵然不太精通,也都习练过。
“若能摘一朵簪到发髻上,定会美艳动人。”谢以荣指着一朵盛开的姚黄说道。
“不可!”一声冷斥将赏花的少女们惊了一跳。
只见一个身着粗布罗衫手拿花剪的老妇从一株盛开的红色牡丹后转了出来:“小姑娘,动辄就摘花可不好,你可晓得,花草皆有灵,它们也会痛的。”
谢以荣瞥了眼她手中亮闪闪的花剪,后退了几步,说道:“我也没说摘啊,只是说簪在发髻上会很漂亮。”
“这也是府里的花匠吗?”武丽若问一侧的花匠娘子。
花匠娘子不敢说话。华重桂忙说:“她精通花木种植,时常到棚内指点府里的花匠。”
武丽若走上前搀住华老夫人:“您老歇息片刻,我来帮您修剪如何?”
“你会修剪?”华老夫人颇惊讶地瞧了一眼武丽若。
武丽若嫣然一笑:“我也喜欢花草,在家中曾随着花匠学过。”她接过华老夫人手中的花剪,将多余的枝叶剪掉。
华老夫人见她动作利落,倒没想到她一个娇小姐肯做这些,默默点了点头。
众人赏完牡丹,自暖棚出来,花亭内已经摆好数个梨花木条案,上面设着笔墨纸砚和各色颜料,专门有一张条案上设着各色茶具,有小丫头在一侧扇风烧着茶水。
姑娘们沐着春光,品着清茗,在宣纸上挥毫作画,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美景。
何玉芙不悦地扫了一眼武丽若,见她专心作画,她提笔蘸了颜料,开始细细描画牡丹。她一心要赢过武丽若,实在瞧不下她占着姐姐与华府五姑娘相熟的便利,时时出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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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府以禅才晓得这是华府。
邀她们来的仆从只说是武家小姐有请,说是因樱花斗篷刺绣别致,武家小姐要订绣品。樱花斗篷本是周菱所绣,绣样也是她描画的,以禅本想让周菱前去,然而周菱从未去过大户人家,心中胆怯不敢前往。
以禅只好一道前来,原以为要去武家,不想竟是华府。
红绒想得很开:“华小公子伤也好了,小姐也为此坐过牢了,华家没理由再为难小姐了。”
以禅倒没那么担忧,华家再为难她能如何,总不能再将她送入牢中。如果事先知晓,她一定不会来。如今已到华府,再返回似乎不妥,她生意还是要做的。
后园花亭内,姑娘们画罢,正在互相欣赏,便见仆从引着以禅主仆沿着青石小径走了过来。
巧的是,以禅今日穿了一件茶白色罗裙,裙裾上绣着大朵牡丹花。衣衫上绣大朵花,穿不好极易让人有披着被面的感觉。
以禅这件罗裙只在裙摆上绣了数朵牡丹,由于花色深浅和疏密搭配得当,牡丹看上去国色雍容,上身后不仅不显俗气,反而华贵绚丽。
她在花亭外站定,清风徐来,裙裾飞扬,衣衫上侬艳的牡丹花随风翩飞,衬得人比花娇。
花亭中的闺秀有几位是认识以禅的,也知晓她与华府的过节,见到她皆有些意外。
武丽若并不认识以禅,也并不知锦绣坊是谢家的,原以为不过是做针线的绣娘,哪会料到来的人会是大家闺秀。
她起身迎上去,问:“哪位是绣娘?”
以禅扫了一眼花亭,见何玉芙和郑鱼都在,以往这样的场合她也在被邀之列,今日却只能以绣娘身份而来。听到武丽若问话,回道:“我是谢以禅,这是周菱,我们两位皆是锦绣坊绣娘,樱花斗篷是周菱所绣。你便是武小姐吗?听说你要订绣品。”
武丽若盈盈一笑:“正是,既然斗篷是周绣娘所绣,便请其他人在此稍候,请周绣娘随我至暖棚,华家五小姐要见你。”
周菱扯了下以禅衣角,接触到以禅鼓励的眼神,硬着头皮随武丽若而去。
第22章 牡丹图
以禅站在花亭外石阶下寂然等候,她没有再看亭内,但亭内的少女们却都在打量她。
“她不是打伤了华小公子吗,怎么还有脸来这儿参加花宴?”一个圆脸盘的女子轻声说道。
“似乎不是华家请的,听说她最近在接绣活,刚才武小姐请的绣娘可能就是她。她就算参加花宴又能如何,都坐过牢了,难道你还怕她抢了你的风头。”另一个女子嗤笑一声说道。
两人说话声音虽低,但以禅恰站在顺风处,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全随风送入她耳中。她抬眼瞥了那两人一眼,圆脸盘的女子她不认识,另一个却有过几面之缘,是穆府的穆音。
穆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何玉芙拦住了:“穆小姐,你画的这是牡丹吗?我怎么瞧着像狗尾巴草啊。”
穆音闻言恼羞成怒:“说什么呢,你画的才是狗尾巴草呢。”
“让我瞧瞧。”郑鱼凑过去看了一眼,“穆小姐当真是画技高超。”穆音欣喜万分,得意地瞪了何玉芙一眼,却听郑鱼继续说道:“高超得都能将牡丹画成狗尾巴草了。”
“你……”穆音气得说不出话来。
华重锦凝立在海棠树下,遥遥望向花亭,朝身后侍卫使了一个眼色。片刻后,侍卫便引着一个在花亭服侍的丫鬟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为何谢以禅会在这里?”华重锦不悦地问道。
丫鬟将为何邀请以禅详细禀告,华重锦微微蹙眉,吩咐道:“你去告诉我五姐,别让小公子遇到谢家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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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重梅从暖棚刚出来,便见武丽若引着一个姑娘过来,说是绣樱花斗篷的绣娘。问了方知,她只会描樱花绣样,针法也是旁人所教。
“既如此,怎不请你师傅一道过来?”
周菱忙道:“她在那边候着。”
武丽若见状说道:“我以为你只要见绣樱花斗篷的绣娘。”
华重梅轻笑:“她的技艺既然是师傅所教,自然要见师傅了。”
待看到以禅,华重梅也不免有些惊愣,既称师傅,原以为徐娘半老,哪曾想是二八少女,还是美貌的少女。她瞬间明白了武丽若的小心思,任谁看到比自己出色的女子,怕都会有几分忌惮。又看到以禅身上的牡丹裙,华重梅的视线便再也移不开了。
“这牡丹裙可是你所绣?”华重梅满眼惊艳。
以禅点头应是。
华重梅又问:“绣样也是你自己画的吗?”
以禅再次点头。
华重梅方才已经瞧过花亭内众人所画的牡丹,虽然也都很不错,但却不及以禅裙上牡丹有灵气。
“家母一直想绣一幅牡丹图挂在室内,也曾让府中的绣娘描过绣样,皆不尽如人意。她看到你绣的牡丹一定欢喜,还请姑娘到暖棚赏花,稍后我们再详细商榷刺绣一事。”
以禅唇角挂着淡淡笑意,径直说道:“华小姐想必还不晓得我的身份,我是谢以禅。”
华重梅一惊:“谢以禅,谢家的二姑娘,你就是打伤宝暄的那个谢二?”
以禅微微施礼:“原以为武小姐邀我等到武府,未料到是贵府,还请华小姐见谅。若无事,我便告退了。”
“留步!”华重梅上前拦住以禅,“怎么,你是谢二又如何,难道我们华家的生意你不做?”
以禅浅笑着问:“华小姐知晓我的身份,还要让我做绣活?”
华重梅确实不喜以禅,尤其听闻她故意伤了宝暄,害得宝暄在病榻上躺了几个月。可见到以禅本人,不知为何,她却讨厌不起来。眼前的女子,一双眼睛清澈明净,好似被冰湖的水洗涤过,难以想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故意去伤害别人。
“我看中的是你的手艺,与你是谁无关,其他人在外面候着,你随我来吧。”华重梅率先入了暖棚。
周菱跟了以禅这些日子,也已知晓她和谢家的过节,不免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轻声提议:“我们还是不接这个绣活了吧。”
以禅原本也不想接,可仔细一想,事情既然到了这地步,倒不如接了绣活。一味逃避不是办法,倘若能化解恩怨总比一直结怨要好。
她让周菱稍安勿躁,自个儿入了暖棚。
暖棚很大,栽种了好几排珍奇花木。由于温泉的缘故,棚内温暖而湿润。只是气味不太好,闻上去应是马粪。
华重梅瞥她一眼:“气味不大好,谢小姐受得住吗?”
以禅轻笑:“那是自然。”牢中气味也不好闻,她还不是受了几个月。
入眼处一株一人高的牡丹,数朵碗大的绿牡丹在枝头盛放。牡丹以绿为上品,以禅晓得这株牡丹很珍贵。不过,她倒不觉的名贵的牡丹就最好看,后面还有诸多品种,也都很美。
姚黄、赵粉、蓝田玉、状元红……硕大的花朵竞相开放,铺洒着各自的绚丽雍容。
然而,这些牡丹全部入画会使画面杂乱不堪。
以禅对华重梅说道:“不如让老夫人挑三四种牡丹入画。”
华重梅自去请示华老夫人,以禅在等待的工夫,就听又有人入了暖棚。
“好臭啊,今儿又施肥了吗?”
以禅听出是华宝暄的声音,忙弯腰躲到了花丛后,她实在不想招惹华宝暄。
又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小祖宗啊,怎么样,那些女子有你喜欢的吗?我瞧着武家姑娘不错,容貌美,又知礼,画得又好。还有何小姐也不错的。”
“我的三姑啊,她们花也赏了,点心也用过了,画也画了,是不是该请她们打道回府了。我就问你,谢姑娘去哪里了,我看到她的丫鬟在外面了,怎么不见她人?”
以禅透过花枝的间隙向外望去,就见华宝暄和一个华服女子一前一后正在花丛中穿梭。
“谢府的姑娘?你说那个谢以荣啊,她在花亭里作画呢。”
“三姑,我说的是谢以禅,不是谢以荣,她是不是在暖棚赏花?”华宝暄驻足,皱眉说道。
“没有啦,那两个丫鬟是随谢以荣来的。”女子试图将华宝暄哄出暖棚,偏华宝暄执拗得很,非要在暖棚找以禅。
以禅缩在花枝后,眼瞅着华宝暄从不远处的花丛中走过,很快就要发现她了。她慌忙挪了挪身子,躲到了花卉间的盆景山石后。
忽听一侧花丛中有人小声说:“谢小姐,请跟我来,我带你出去。”
以禅转头望去,认出是方才跟在华重梅身边的丫鬟。她猫着腰尾随着丫鬟在曲曲折折的花丛中穿行,片刻便来到暖棚一角。此处瞧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丫鬟伸手一扯,这边的白绸布居然打开了,原来是一个隐蔽的小门。
她忙随着丫鬟闪身出去。
“谢小姐,我叫梨枝,五小姐说老夫人选了姚黄、赵粉、翠玉流芳和状元红。”梨枝低声说完,又道,“五小姐吩咐奴婢送谢小姐从偏门先出府,稍后再派人送你的丫鬟也出去。”
以禅蹙眉:“我在哪里等她们?”
“就在偏门等候。”
以禅晓得华宝暄在暖棚找不到她,定会寻红绒和紫线去问,这会儿也不好带她们,便随着梨枝而去。
华府的后园子本就临着街,但因占地广阔,两人绕着园中小径,穿过一片海棠花树,又绕过一处池塘,才看到一处角门。瞧着平日也不常用,门上挂着一个大锁。
梨枝打开锁:“劳烦谢小姐稍候片刻,稍后五小姐会派府中马车送您回府。”因以禅来时是武丽若派人接的,并未乘谢府马车。
外面是一条偏僻的街道,正午时分,行人寥寥。
梨枝陪以禅等了会儿,还不见红绒紫线和周菱出来。以禅有些不放心,对梨枝道:“不如,你回府去瞧瞧,她们何时过来。”
梨枝回去不久,街道上驶过来一辆青呢马车。
“哟,这不是谢二姑娘吗?”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自马车中传了出来。
第23章 百子千孙绣样
青呢马车在以禅面前停下,一个男人从马车中跳了出来。
“谢姑娘在这里做什么?”那人笑嘻嘻问道,一双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以禅。
以禅认出他是那日在锦绣坊被君兰舟带走的孙崖,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故意装作不识的样子:“你认错人了。”
孙崖呵呵笑道:“怎么会?那日我特意找人打听了,你就是谢家二小姐。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大爷我了,放心,很快就会让你忘不掉我。”
以禅听他说得不像话,转身去推门。
孙崖上前两步拦住她:“想跑?你晓得这是谁家吗?这是华府,你进得去吗?”
以禅取出几张绣样,朝他晃了晃:“华家五小姐要订绣品,我是特意来送绣样的,很快就有人来接我。”
“你以为我会信吗?”孙崖冷笑一声,招了招手,驾车的车夫也朝这边走过来。
以禅隐隐感到不妙,环视四周,这条街本就偏僻,此时并无行人。以往,她被父兄保护得不知人间险恶,如今却不再那般单纯。她知道,孙崖这样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你看看这些绣样,倘若见不到我的人,华小姐定会找我的。”以禅一张张翻着绣样,纤手微微一抖,一张百子千孙的绣样掉在了地面上。
孙崖根本没将以禅的话放在心上,他嘿嘿一笑,伸手锁住以禅的胳膊:“刺绣有什么好玩,跟了本大爷,你就晓得比这好玩的事多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做什么?谢家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混蛋。”以禅怒声说道,毫不犹豫地往孙崖身上一撞,手肘猛击在孙崖腹部。
孙崖虽说看着挺胖,人却虚浮得很,大约是长期在风月场合厮混,身子早就被掏空了。以禅一撞,他踉跄着摔倒在地。
以禅趁势推门,一边扯着嗓子使劲喊道:“来人啊,有坏人。”不想车夫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拖拽着她到了马车前,掀开车帘将她推了进去。
以禅一头撞在车厢壁上,眼前一黑,她强忍着疼痛刚刚爬起来,便被刚钻进车厢的孙崖连踢了两脚,又抬脚踩在她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