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点头,“我觉着也是,有什么事情我都该同表哥好好商量。”
隋远头皮发麻,转过身要走,“我想起我还有些事儿要办,下回再来看你。”
衣角却被她给捉住,她咬着唇,楚楚可怜,“表哥方才说过的话,这就要反悔么?”
隋远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无奈蹲了下来,对她道,“如故,此前你也讲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信护军,襄王现在瞧着虽是得势,但朝中大臣未必肯买他的账,北衙禁军也只认陆稹一人,他若想要废了陛下登基,未尝会是水到渠成的事。护军高瞻远瞩,此去陇右之前都已经谋划好了一切,你不必这样担忧,有时你莽撞行事,反而会坏了护军的计划。”
她平静地问道,“那护军确然是病了么?”
隋远点了点头,她又问,“病入膏肓?”
迟疑了片刻,隋远还是点了头,正开口想说,却被她截住,她凄然一笑:“那便再没有旁的话可讲了,唯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我去陇右寻护军。我能安心待在长安的缘由是他在陇右安好,山高水阔,一无所惧,但他现下的情状,表哥要让我如何在长安坐守?”她双眼通红,却始终不曾落下过泪,“我亦飘零久,这世间于我而言有所牵挂的,便也就只有护军与怀珠了,怀珠如今有表哥,我请表哥好好待她,护军他与我大抵是早有牵扯,让我就这样等着,实在是强人所难。”
隋远目瞪口呆,“什么叫做怀珠现在有我?表妹妹,这话可乱说不得。”
梅蕊一双眼瞧着他,黑白分明,隋远被她看得心底发毛,不消片刻缴械投降,“我与怀珠确然是有那么些情愫,但你也是晓得的,”他压低了声,“蕴娘的事情,我一直放不下,怀珠与她长得像,我暂且没有想清楚是怎么看她的,就这样同她在一起,对她并不大公平。”
她嗯了一声,“表哥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我再多讲什么,只是我方才的话,表哥是应还是不应?”
“应。”隋远咬了牙便答应下来,但他心里头始终没个底,问她,“你到底是要我做什么,带你逃出去?”他摇头,“这怕是难办,襄王将南衙十六卫的精锐都调了过来,看守严密的很,你要出去,实在是难。”
梅蕊笑了一下,艳得隋远眼前恍然,“不晓得表哥怕不怕鬼?”
第77章 卷重霄
这日夜里,襄王睡得并不是很好。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月光映在帐上影影幢幢,他才要入睡,却听见府中的管事在外边儿惊惶地叫唤,“王爷,大事不好了!”
他气息不顺,起身向外面喝道:“什么事,撞鬼了么?”
管事哀声连天,头磕得一声比一声响,恨不能以头抢地,“牢中走水了!”
襄王惊怒间夺门而出,他是极其重仪表的,哪怕是火烧眉毛了也要将自己打理得整洁,到南衙牢房时火势已经蔓延开了,四处都是忙着扑火的宫人侍卫。他盯着熊熊火势,捉过身旁的亲卫问道:“从哪儿烧起来的?”
亲卫才从牢中逃出来,身上还带着火星,神情绝望:“禀王爷,奴才不知。”
“废物!”襄王暗骂了声,这场火哪里会这样蹊跷,前脚才将梅蕊关进去,后脚便走了水,任谁来猜里面都有鬼,他磨了磨牙,抬脚就向那亲卫踹去,“还不滚去救火。”随即看赵淳在侧,又吩咐道:“把守好各个宫门,若有趁乱逃出者,一律拿下!”
赵淳还失着神,襄王又是一声喝:“还不快去!”
他这才醒了过来,欲言又止地往修罗火场再看一眼,心里头浑不是滋味,自他在紫宸殿外回味过来那个跟在四喜身后的小太监是梅蕊时,他便有着神思恍惚了。这半年的时间里,他是真以为她去陇右找陆稹了,直到那一刻他才从这系列的蹊跷事件中咂摸出些耐人寻味的关节。她未必是擅自出逃去了陇右,更有可能的是襄王将她给捉了起来,为何要捉她,大抵是因为她威胁到了襄王。
赵家一向是支持襄王的,如若不是襄王,陆稹一早便将当年陆家灭门的仇笼统算计到了赵家身上。百年的名门贵族都是参天巨树,外面人瞧着葱郁艳羡,实则内里早就从根上烂透了,赵淳苦笑着,没哪个高官手上是清白的,他清楚昔年陆家的那桩谋逆案是怎么一回事,陆稹那样通透的人,未必不会知晓。
途中他遇着了隋远,那人还是懒懒散散的模样,只不过瞧起来有些脚步虚浮,他对着赵淳笑,“统领这是去哪个门?”
赵淳立马板起了脸,“与郎君何干?”
隋远摇了摇头,“这场火来得突然,王爷怕是起了疑心,让统领去拿人了?”他一双眼通透极了,“统领慢走,朱雀门今日似乎集天时地利人和,统领不妨去朱雀门瞧一瞧。”
他这番话莫名其妙,赵淳皱眉就走,行走间越想越不大对劲,调转了头便直往朱雀门去,才至了那儿,他把着腰间的吴钩刀,沉着声问:“可有人通过此门?”
亲卫瓮声瓮气,眼神都在往南衙那边飘,赵淳忖了片刻后,道:“扑火那边尚缺了人手,你等且去帮忙罢。”
将亲卫打发走了后,诺大的朱雀门便只剩下他一人在那里,春夜里还偏寒,他立在森严的宫门前不晓得多久,眼见着南衙那边的火势小了下去,他突然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好笑,只因为隋远的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向着朱雀门奔来,为的,还是那个瞧不上自己的人。
他也曾问过自己,喜欢梅蕊什么,大抵还真是年少时的情谊,让他觉得弥足珍贵。当年在大街上他一眼就瞧见着她,穿着藕色的衫子,脸颊上都还沾着灰,手里捏了封书信,拉着行人挨个问赵府在什么地方,他才与同窗骑马踏花归来,鬼使神差地就去和她搭了话,她转过来的瞬间,他觉得长安枝头的花都落了。
她是好看,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小姑娘,水灵灵的讨人喜欢,最好看的要属她那双眼睛,生动得像山间的清泉,却又让他觉得里边儿藏了寒气,瞧惯了长安城中那些娇贵的闺阁千金,乍一见觉得她与众不同,有别于锦衣玉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清新,到后来确实印证了他的想法,她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本以为顺理成章的能同她在一起,青梅竹马么,说的不就是她与他?哪晓得却是郎有情妾无意,他阿耶阿娘还以为她本就想攀上赵家与他成亲呢,谁晓得被她察觉了出来,转头便说要进宫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他苦口婆心地劝过她,她却执意要进去。他觉得是因为他阿娘待她益发刻薄地态度伤到了她,谁想她却对他道,“元良哥哥想娶我么?”
他说想,她又问他,“那元良哥哥想娶孙家的十三娘么?”
孙家的十三娘是他阿耶中意的千金,与他订了娃娃亲,长得也是珠圆玉润可亲可爱,只是骄纵的很,不比她懂事,他当时年少轻狂,自以为是地道,“都是要娶的,但你要比她温顺的多,我自然是更喜欢你多一些的。”
她就只回了他一个笑,“我省得了,元良哥哥回去罢。”
后来她就毅然决然地进了宫,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她几次了,孙家的那位十三娘到后面也最终不曾嫁给他,听说是同个书生私奔了,气得孙侍郎卧床半月不起,自己阿耶也觉得没脸面,像是有多嫌弃他才会和旁人私奔,声称这要与孙家断交,到最后还是他劝下来的。他也明了了,最开始他就觉得她是不同的,也不该用寻常的想法来对她,什么更喜欢她多一些,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从那时起,他就错了个彻底。
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正向着这边走来,他偏头去看,明光铠吴钩刀,寻常的亲卫打扮,赵淳眉头一皱,喝道:“不是让你们去南衙那边扑火么?还到这里来做甚?”
那人却不停,闷着头往朱雀门走,赵淳心中生疑,手握在了吴钩刀柄上,对来人高声,“停下!”
转眼就咫尺之距了,那人还不肯停,赵淳毫不犹豫地拔刀而出,刀就抵在那人脖颈上,森寒凛然,他眉眼也冷,“何人擅闯宫门,抬起头来!”
那人将脸抬起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髻,皎月般的脸,干干净净,一双乌嗔嗔的眼,像山间的清泉,红润的唇轻轻开阖,就是侬软的四个字:“元良哥哥。”
赵淳浑身一僵,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竟然恍了神,手里的吴钩将她的脸映照出了明晃晃的一道光,却不比她的笑更亮眼,他握紧了刀柄,声音都像是从齿缝中蹦出来的,“你怎么在这里?”
她嫣然一笑,“我若不在这里,那我要在哪里呢?在南衙牢房中被大火逼得无处可逃,最终被烧得面目全非?”
“不,”他有些哑然,“我不是……”
“那元良哥哥是来拿我的?”她歪头,有几分俏皮,“南衙的牢房我已经住过了,下一回是住哪里,大理寺?”
赵淳这才晓得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是早有筹谋的,她借大火逃出囹圄,此情此景之下让他同她遇见,不是教他两难,而是因为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她离去。隋远是故意让他来这里,不惜将自己暴露出来,只为了她能逃出困境。
他艰涩地道,“你要去哪里,陇右?”
她似乎瘦了,本就那么纤细的一个人,现在却伶仃的很,也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寻来的明光铠,一点都不合身,空落落的,像是往大钟里面罩了个柴棍,赵淳眉头拧得很紧,看她轻轻地点了头,心里无限苦涩,又问,“陇右那么远,你一个人去?”
她道,“不然统领陪我去?”
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样的时候,你便不能对我和顺一回?”叹了口气,“我之前不晓得是这样的,王爷他做这样的事情,已经等同于谋逆了,若是我晓得,……”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突然顿了下来,其实在最初他未必不晓得襄王的真正用心,只不过视而不见罢了。梅蕊最开始失踪的时候,他也疑过襄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他以为自己追随那样久的人不是权欲蔽眼的不择手段之辈,也只不过是他以为。
他守在这朱雀门便是抱了这样的希望,觉得可以见到她,为的便是放她离去,山高海阔,哪里都比这宫城好,困住了她,让这支梅花也开得不再傲然了。
下定这个决心不太难,却又十分难,赵淳收回了吴钩,一把送入刀鞘,最后问了句:“身上的盘缠够么?”
她点点头,眼底有坚毅的神色,看得他心口一窒,咬了咬牙,他最终退开一步,垂下眼来,把不舍都遮了去,“走吧。”
听她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细碎的脚步声踩在宫砖上,越发轻快起来,赵淳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那一身铠甲,火光在她身后,烧红了半座皇城的天。
她更像是在奔赴战场。
第78章 轻舟过
一场火席卷了半个南衙,襄王气得脸色发青,正巧了隋远走来,恭恭敬敬地对他作揖,“王爷。”隋远显然也是劳心了一晚上,神情憔悴,襄王见他这样,倒不忍苛责,只问,“如何?”
隋远摇头,“只寻见了尸骨,烧得面目全非。想来是她晚间讨了一盏烛台,说怕黑,王爷临走前交代过了,人要看好了,但若是有不过分的要求也一应满足,她既然要了,狱卒想着一盏烛台也没什么,也就给了去,谁晓得烛台翻了后竟惹场大火,她……”
说到后面便凝噎了片刻,瞧他满目通红,是极痛心的模样,将襄王心头的疑虑打消了一些,但还是抬手,“本王亲自去瞧瞧。”
隋远不曾阻拦,任襄王往牢中行去,一路上竟是烟味,空气里都漫着灰,亲卫递上了一张帕子让襄王掩住口鼻,但养尊处优惯了,他还是难免皱眉,“是哪一间?”
“前边儿第四间。”隋远给他引路,瞧着精神萎靡,是痛失血亲的形容,别无二家。近了那一间牢房,果然瞧见了一具焦黑的尸首,直挺挺地躺在那儿,错一眼还以为是一截木炭。血肉被烧焦的气味浓重起来,比先前的烟灰更难闻了,襄王眉头拧得紧,“就是这个?”
隋远悲伤地点了点头,“王爷明鉴。”
这还怎么明鉴,估计五脏六腑都被烤熟了,襄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果然是面目全非,黑糊糊的一团,鼻子眼睛都分不出了,谁知道是不是她!她与陆稹打本性里都一样,狡兔三窟,就算见着了尸骨也要提防是不是诈死,更别说是一具焦炭。
襄王实则是很恼怒的,但他按捺着不发作,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不是这桩,她就算是逃出生天又如何,长安去往陇右的路上艰难险阻,他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她丢了小命,就算是她福大命大到了陇右,见到了陆稹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稹死,而他,早便登上那金龙座了。
陆稹的病是他做的手脚,本想着干脆利落点,给陆稹扣上一顶通敌的帽子,直接砍了他的脑袋来个先斩后奏,却被隋远劝住了,隋远道此事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才不至于教旁人生疑。他思量了一下,也是,同个法子不能用两次,小皇帝也不是当年的忠武帝,他若是信了陆稹通敌那才有鬼,皇位还未拿到手,襄王也暂时不愿与小皇帝撕破脸面,毕竟他这个侄子是明旨诏告天下的皇帝,他届时落了个谋逆的罪名在头上,不好听也不好看。
他还是很重名声的,就照着隋远的主意办了,说来隋远这个人,自打到他身边做事后,就立了不少功劳,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值得委以重任。襄王已经想好了,等到他大业一成,便给隋远封个官来做,以示隆恩。
什么都想好了,襄王这会儿气也顺了不少,再瞧一眼那女尸,嫌恶地皱了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折损成这样也是可怜,卷出去好生埋了,免得有怨气。”这场大火波及太广,还有得他要操持的事情,这会儿就真把自己当一国之主了,难免有些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再往旁瞧了眼,隋远瞧着牢中的情形竟像是要落下泪一般,好歹是自己手下的人,襄王敛了喜色,劝慰道:“青遥不必太过伤神,俗话说,天地为熔炉,她这么一去到也算是超脱了,指不定西方世界更要极乐无涯些呢?”
隋远应了声是,但还是垂泪,“如故虽说与某只是表亲,幼时的感情却是极好的,她落得这般境地,也算是她咎由自取,这些道理,某都晓得,但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难免有所感触,毕竟……”
讲到这儿的时候他也凝噎了,襄王于心不忍,就把他打发了下去,自己也离了牢狱,隋远很悲恸地往外走,宫城内还漫着硝烟气,一场大劫过后,人心惶惶。天阴着像是要落雨的样子,远远的有个人站在那里,明光铠吴钩刀,正气凛然,他视若不见,神情恍惚地径直从那人旁边走过。
赵淳上前来拦住他,他还是很伤神的模样,“统领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看他这样,不晓得实情的人倒还真以为他是为了梅蕊这个表亲在伤怀,但赵淳例外,他拧眉,“你还要同我装?”
他茫然啊了一声,“装什么?统领说的话,某不大明白。”
赵淳被噎了下,隋远的表情无辜至极,差一点他就被骗了,正想要揭穿,却看到隋远抬起了手指压在唇上,对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他才恍然想起来那句说烂了的话,隔墙有耳,在这深宫中,他们的一言一行指不定都有人监视着,稍有不注意便被有心人給禀上去,到时候百口莫辩,才是真的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人。赵淳醒了神,便对隋远摇头,“无事,叨扰青遥了。”
隋远照旧是压着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