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
梅蕊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不动分毫:“大人下的令,奴婢自然是领了。”
“哦?”他声调稍稍扬高了些,“怎么瞧着不像受过罚的样子,生龙活虎的,这宫中的刑罚何时变得这样轻了。”
这件事本就是她自己耍了滑头,算起账来她也占不上理,若是再把座上这位传闻中性情乖僻冷戾的护军大人给惹恼了,命人压着她再去受罚,那她的苦头可就真的吃大了。
他的下面那句话果然是:“来人,把她押下去——”
书里有句什么来着,威武不能屈,但梅蕊心里盘算了一下,好女不吃眼前亏,该屈的时候还是应该要屈的,于是她膝下一软,扑通地跪在了地上,一句大人恕罪正卡在喉中还未发出声,头顶上那人就又讶异地道:“殿下?”
太子正揉着眼立在侧殿门口,先帝初终时子嗣都要在旁哭魂,他哭了一整日,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一般,陆稹见了太子便从坐上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方才还傲慢乖戾的护军大人仿佛变了个人般,他的声线柔和下来时很动听,像三月的春风撩过耳畔,撩得人心都在发痒。
他温和地对太子道:“殿下醒了?”
“嗯。”太子点头,他的声音都是哑的,说话很吃力的样子,他把手伸向陆稹,陆稹十分自然而然地将他抱了起来,太子抬手指向那个伏在地面的人,问道:“她是那天给我吃糖糕的宫女吗?”
“回殿下,是的。”
太子的情绪还是很低落,但一想着往后又有糖糕吃了,便也好了些许,他摆了摆腿,示意陆稹放他下来,落到地面后他先是拍了拍自己的孝服衣摆,摆出器宇轩昂地模样把手背在后面,四平八稳地向她走了过去,鞋底子就杵在她头顶三寸处,趾高气扬地看着她道:“你,把脸抬起来给本宫看看。”
这句话若是等太子殿下再年长个十岁来说,少不得会引来少女心动,从此结下良缘佳话,和和满满。但太子如今才八岁,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有些老气横秋的,梅蕊忍笑埋着头,回道:“奴婢不敢。”
太子继续摆着自己的威风,他虽是惧陆稹,那只是因为陆稹在他课业之上对他严苛,但素来他与陆稹是极为亲近的,他想了想若是陆稹遇到这种情形他会怎么做,想着想着便往旁瞧了一眼,但见身长玉立的陆大人正含笑看着他,他便挺了挺腰板,啧道:“本宫叫你抬起头来,难不成你想抗旨么?”
这声啧学了个五成相似,啧得梅蕊头皮发麻,只得抬起头来,她许久没有这样跪过了,室内虽然暖和,但地面还是透着冷意,硌得她膝盖疼。哪知她的头将将抬起来,太子殿下那一双小手就伸了过来,有模有样地捏着她的下颌尖儿,眯着他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道:“本宫看上你了,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本宫吧。”
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饶是梅蕊再处变不惊,此时都已经目瞪口呆,她被呛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又伏回了地上,慌忙道:“谢殿下抬爱,可这……万万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的?”在旁看了许久戏的陆稹慢慢走了过来,站在太子身后,看在梅蕊眼中便是一大一小两个魔头,梅蕊耳根都红了,自己二十年来头一次被个八岁孩童轻薄,甚至还要被纳妃,这算什么,老妻少夫,苍苍白发对舞象,一树梨花压玉郎。
她胸中堵了一口气,道:“承蒙殿下错爱,奴婢在家中已有婚约,本朝崇尚信义,若因此而反悔,岂不是让奴婢的父母做了背信弃义之事?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殿中有一瞬的沉默,梅蕊紧张得后背都在冒汗,最后是陆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但是却很古怪地道:“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太子突然笑了出来,但先帝才逝,他很快又止住了笑,他慢慢蹲下来,就像那日蹲在桌下看梅蕊一样,对梅蕊道:“本宫是想让你当本宫的侍女,你想哪处去了。”
梅蕊讪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她不仅被轻薄了,还被耍了。
“自然是这样的,陆稹说你如今没有在文学馆了,本宫身边正好缺个人使唤,你勉强能入本宫的眼,便让陆稹把你调来了。”太子又站了起来,他对梅蕊平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梅蕊才扶着腿站了起来,跪得久了膝盖都僵了,但也不敢揉。太子踮脚坐上了之前陆稹坐的逍遥座后,两条腿悬在空中,打了个哈欠,对陆稹道:“陆稹,本宫困了。”
陆稹很温柔地道:“殿下困了就去歇息吧。”
“可是父皇那边……”
“无妨,有皇后娘娘在,殿下无需操心。”
太子点了点头,又伸手道:“那就好。”陆稹将他抱了起来,太子实在是困倦了,今日本该是他在先帝灵前守夜的,但有了陆稹的诺,他也放心地睡了过去,陆稹把熟睡的太子交给手下,让人把太子带回去后,才又转看向梅蕊。
太子在时的陆稹是一个模样,太子不在时的陆稹又是另一个模样。
梅蕊深居文学馆,但对这位护军中尉的威名是早有耳闻,北衙禁军尽在掌握,与襄王抗衡已久,先帝缠绵病榻已久,御笔朱批都是经由他手,他只消动一动手指,长安城内就会天翻地覆。
陆稹的嘴角压下来,回身坐上了逍遥座,设色雅致的四君子纹阔袖袍搭在龙首臂上,倒真有些外传的“陆辅国”的威严,没了太子的天真烂漫来活络气氛,纵使偏殿中炭火燃得那般旺也无济于事,他的手指屈起在椅臂上搭叩着,像是催命的鬼铃声,要将她锁入阴魂地狱中去。
突然声音一停,梅蕊被惊得毛骨悚然,陆稹终于开口,他面无表情地道:“是谁派你来接近殿下的?”
第5章 喜难遇
他不带笑时的神情像极了供在金殿高堂上的神佛,但与那些普度众生的神佛比起来,他又缺了悲天悯人的感觉,凉薄的唇紧抿,眉眼如上天眷顾般寻不出一丝差错,梅蕊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大人的意思是?”
“咱家的意思不够明白么?”他觑了她一眼,肩头微微动了下,旁边立着的小太监上前两步递给他一个雕花手炉,他从怀中取了张帕子将手炉裹住,然后揣在手中。梅蕊看在眼里,觉得这人真是奇怪,想要温暖却又畏惧烫手,这世间哪有这样的事情,在她看来若是她想要的,纵是火中取栗也甘之如饴。
他似乎和她天生不对盘,梅蕊想,不然为何只有一面之缘却频频这样刁难她,她缓了缓神,然后才道:“奴婢确实不大明白大人的意思,还请大人指教。”
“想也是,费这般大的心思怎么可能现在就承认,”陆稹的手指隔着锦帕在蜿蜒的雕花上摩挲,他唇角一勾,“不过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派来的。”
他轻慢地睨了她一眼:“回去告诉她,她所图所想之事都是枉然,教她安心享自己的荣华富贵,别贪到了最后,连哀荣都给自己作掉了。”
等不及梅蕊反应,他便抬手令人将她带了出去,直至梅蕊被殿外的寒风吹得一抖,才回过神来。
空生了一副好样貌,却刻薄如斯,门口值守的统领卫在梅蕊离前给了她一盏灯,梅蕊笑着对那统领卫道了谢,才顶着满肩的月光回到了掖庭。
远远地便见了怀珠提着灯在门口眺望,心里突然满满地踏实感,方才一直都像是踩在云上,怎么着都觉得不切实际,现在才真真实实地落在地面上一般。她冲怀珠挥了挥手,宫灯里的火光被风吹得一歪,提柄就这么脱手落在地上,里面的火烛被打翻,靛蓝的火舌将糊纸点燃,冒起了寸余的火苗,被风吹得颤颤巍巍,最终又弱了下去。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怀珠就已经提着灯跑到她面前,抬手握拳就往她右肩捶了一下,听她的声音像是要哭了:“你怎么又不见了啊?”
灯火从下面照上来,斑驳的光亮将怀珠原本清秀的脸显得有些狰狞,好在有月色,将她未被灯火映照的地方点亮,蒙上柔和的银白光晕,她很是手足无措:“我听她们讲,你被禁军带走了,我以为你又犯什么事儿了,可吓死我了?”话语间有浓浓的鼻音,“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呀?”
梅蕊拿起袖子来往她脸上擦,一面擦一面道:“外边儿这么冷,正是要化雪的时候了,你要在雪地里哭,泪珠子从你眼中刚落出来就成了冰链子,看你还哭不哭。”顿了顿,才道,“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怀珠抽了抽鼻子,拉着梅蕊往屋内走,屋里早生好了炭,梅蕊进门后便搓了搓脖子,哈气:“可冷死了。”
怀珠这会儿止了泪,就不再那么娇气了,哼得一声向梅蕊翻白眼:“你还知道冷呀?我以为你都不怕冷的。”
梅蕊笑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不怕冷的人呢?”说着就开始解衣,怀珠动作要比她麻利得多,早就脱得只剩袭衣钻进了被子里,在里面瞧她慢吞吞地解下衣服又叠好,问道:“你还没说今儿又怎么了啊?”
梅蕊叠好了衣服后在怀珠身边躺了下来,她便是个不烫手的火盆,怀珠往她身边凑,听她支吾了片刻后,说道:“太子殿下要我当他的随侍。”
“什么?”
怀珠惊得弹坐了起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梅蕊,又问了一遍:“蕊蕊你说什么?”
听了个确切后,怀珠难掩激动地道:“天哪!蕊蕊,你这是要熬出头了!”
“嗯?”梅蕊不知道她这句话什么意思,怀珠捧起了她的手,极为欢喜地道:“蕊蕊你真笨,今儿个先帝驾崩前立了遗旨,由太子殿下继承大统。”她笑弯了眼,“蕊蕊啊,你如今身份可矜贵了,是御前尚仪!”
梅蕊倒是真的懵了,她完全未想到这一点,甚至来不及接受,自己就从无人问津的文学馆女学士跃上枝头变成了新的御前尚仪,怀珠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这样你每日都能见着那些贵人了,指不定他们中有哪个瞧上你了,再求皇上指婚,这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福气呀!”
梅蕊嗯嗯啊啊地应了,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打乱了,好在怀珠还尚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也不知怀珠说了多久后自己也累了,便靠在她旁边睡了过去。
她本来也是要睡了的,但在熟睡前想起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顿时惊得她睡意全无。
陆稹本也是御前内侍,若是当真成了御前尚仪,岂不是要同那个煞神朝夕相对?
这让她头痛得很,一晚上都因想着陆稹那副刻薄神情而未睡好,次日迷迷糊糊中被怀珠摇醒,怀珠在她耳边道:“上值第一天,蕊蕊你可长点心吧。”
梅蕊哦了一声,才从被褥中钻出来,冬日里起床本就困难,再加上昨日未睡好,梅蕊困得不行,走出门时天都还未亮,她打了个哈欠,荣妃的居住与紫宸殿顺路,是以她便和怀珠同行。怀珠一路叽叽喳喳地没停下来,梅蕊也就笑着听她讲,最后怀珠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别,表示很舍不得她。
独自快走到紫宸殿时,门前早就候着一个小太监,梅蕊认出那是赵皇后身边的周寿海,便向他作了个礼,问道:“周公公在这里等人?”
周寿海生得肥头大耳,一脸喜庆,见着梅蕊就笑:“姑娘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了,受老奴这一拜……”
他慢吞吞地抬起手来要作礼,梅蕊忙拦住了他:“周公公您这是打趣我呢,您有事儿就讲,奴婢听着。”
周寿海本就没打算真的给这个小丫头片子行礼,想当初她都是他给领进宫的,本以为凭她这上乘出挑的皮相能在御前博得几分青眼,哪晓得被分去了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文学馆,埋没了这么些年,总算是出人头地了。他本就不大的眼眯成了缝,手拢回了袖口里,尖着声气道:“太后娘娘有请,跟咱家走着吧。”
梅蕊被他这尖利的声口折腾得有些不适,但强压了下来,她跟在周寿海后边儿走着,又想起那性情古怪的陆稹,与周寿海一比较,他刻薄的话语都成了阳春白雪。
人果然是需要对比的,但陆稹这么个人才为何就切了根来当内侍,她想也没想明白,似乎往前怀珠想要同她讲过其中的渊源,但她表示对这件事情不大感冒,怀珠也就没有继续讲下去了。
往前便是兴庆宫了,梅蕊恍然记起先帝既然已经龙御归天,那么赵皇后自然也成了赵太后,她上一回单独与赵太后的面见还是在七年前,她初初入宫的时候,那时这位赵太后还是贵妃,时光荏苒,让她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觉。
当年家道中落,她携着阿耶的一封书信来到长安投奔自己阿耶那所谓的挚友,却发现挚友是当今赵贵妃,其中渊源大约太深,她也不愿追究,最后自己到底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居所,她如今依旧记得赵贵妃当年看到她时的嫌恶神情,像是看到了多年前愚不可及的自己。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昔日的豆蔻少女如今已是本朝最年轻的太后,满头珠翠凤冠压得她举止端庄贤淑,尽是母仪天下的风范,她就坐在高座上,高髻晕眉,入定一般,没有丝毫的生气。
直到周寿海上前对她禀道:“娘娘,梅姑娘来了。”
赵太后才睁开眼来,只在那双美目里还能寻到当年存留的灵韵,她撑着凤凰架子,看向梅蕊,当今时盛牡丹般繁华艳丽的妆束,她却清清淡淡地站在华翠中,染不上毫厘艳气。听她开口向她请安,也不矫揉造作,清清爽爽的声音,让与后宫莺莺燕燕争了一辈子的赵太后都听得耳目为之一新。
“哀家上一回见你,约莫是在七年前了。”
她缓缓开口,语调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并对梅蕊招了招手:“过来些,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梅蕊低低应了声是,却还是对太后招她来的用意摸不着头脑,自然不是找自己叙旧的,否则整整七年了不叙,就在自己成了御前尚仪的第二日,就将自己请到这兴庆宫唠家常?
那大概就是和这件事有关,梅蕊听着赵太后继续说道:“当年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如今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出落的越来越像你父亲了,真好看。”
梅蕊递了个笑:“您谬赞,哪里能及得上您呢?”
太后摇了摇头,道:“你这个年纪是最好的,哀家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啊,可爱美了,看看你,也不打扮打扮,到底今后是皇帝跟前的人了,这么朴素不大合适。”说着,看了眼周寿海,周寿海立马明了太后的意思,手一招,便有宫女太监撑着衣物首饰鱼贯而出,太后拍着她的手,道:“这些东西都是哀家给你备好的,回去收拾收拾,才像话。”
硬着头皮将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接了,梅蕊对太后叩了个头谢赏,又听太后说道:“皇帝当时吵着闹着指了你当御前尚仪,想必你定是有你的过人之处,从今往后,你便替哀家多看着点儿皇帝,有什么事情就告诉哀家,知道了?”
第6章 绵里针
前后事串起来,梅蕊便了悟了。
她与赵太后的这点说不上渊源的渊源,陆稹若是想要查到并非难事,依他那护犊子的性情,必定以为她是赵太后派去小皇帝身边的人,于是便有了昨夜的那番话。
她在心里给自己警了个神儿,宫里这些人事的牵扯她都不大明白,赵太后这么发话了,她也不能当着面忤逆,只能先囫囵应下来再说:“您说的哪里话,陛下若有什么事,消息准儿头一个递到您跟前来,哪轮得到奴婢在您面前献功劳。”
赵太后听出了她是在同自己打马虎眼,但这事情急不得,怨就怨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