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神色缓和,暗中紧攥双手,深深地看了一眼孟特穆,道:“漠北地势险峻,至今无人摸清,你手中的地形图是真是假,本王难以取信!”
孟特穆目中闪过一丝骄傲,微露笑意道:“我从十岁走遍漠北,随父寻找易守难攻之地,以供我女真族安居。十多年下来,自然熟记漠北地形,便亲手绘制一幅。我敢肯定地说,此图不但无差错。而且只有我有。”
朱棣微愕:“是你绘制的?”
孟特穆昂首,简洁有力吐出二字:“不错!”
朱棣迅速收整表情,重新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番孟特穆,见他面宽眉阔,不似浮夸宵小之辈,遂直接开门见山道:“地图、车辆、食物,何时可以准备妥当?本王只要一回到关内,即可派人给你所需物资。”略顿一顿,富有深意道:“甚至还能保证你女真人在我大明边境的安全往来。”
孟特穆心中甚喜,半晌才平缓情绪,道:“王爷放心,我这就去准备。明日天亮,即可备齐三物。”
朱棣摇头,要求道:“最迟今日天黑之前,本王要见到它们!”
孟特穆心下冷笑:既以决定了时辰,何必又装模作样寻问,汉人果真道貌岸然!想毕,又忆起朱棣管辖整个北地,自己的族人只怕以后多有仰仗,于是压下心中不悦,面露为难道:“你们多在此地一日,便多一日危险。这样吧,我尽量一试。”
朱棣丝毫不让:“是一定!”
闻言,孟特穆脸色几变,终点头道:“那你们暂且在此休整,我先告辞!”夹杂一丝生硬的话罢,即转身离开。
片刻。嘚嘚嘚地马蹄声从洞外传来。
朱棣身躯一僵,突然直跪在地,右手撑在地面,左手握拳于唇间咳嗽。
仪华低呼一声,忙上前蹲下身,给朱棣捋背顺气。
过了半阵子,朱棣才止了咳嗽,松开握拳的手,惊见一抹殷红的鲜血。
“王爷,您……”仪华看着那抹鲜血,喉咙像被什么哽住,说不出话来。
朱棣却扯动嘴角,转脸回了一个安抚意味的笑容,抬抬手示意仪华扶他起来。
仪华咬唇忍住不问,只默默地扶起大半个身体压过来的朱棣,吃力的扶他到铺着棕色毛皮的石床坐下,捡起水瓢舀了一瓢清水递到他的嘴边。
朱棣皲裂的唇上,沾有暗红的血渍,张口不过喝了几口水,却已将瓢里的清水染浊。
仪华看着水瓢里浑浊的水,端着它的手轻颤了一颤。不动声色道:“王爷,这有清水,臣妾给您洗洗可好?”
朱棣紧闭着双眼靠在石壁上,听了仪华的询问,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仪华走到洞口,将水瓢里的脏水泼了,重新舀了一大木瓢子水,给朱棣冲净了带血的水,又撕下裙摆一角沾了水,将他脸上的伤口简单的清洗了一下,这才仔细留意到朱棣藏蓝色的粗布蒙古袍上,一大块一大块的凝固住的血渍……
仰头吸了吸鼻子,仪华方轻手轻脚的褪下朱棣的外袍。但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可看见他一身刀痕密布,新旧伤交错,她还是狠狠地震惊了;犹是见到一条纵横整个后背翻出血肉的伤口,她脑中立即浮现昨晚朱棣背后中刀的情形,再也忍不住滑下泪水。
久不见仪华动作,朱棣抿了抿干涩的唇,问:“怎么了?”
仪华拿袖子擦了一下脸,咬住声音的哽咽,尽量平常道:“您身上的伤口深,臣妾在找干净些的布子。”
朱棣眼皮微微一跳,选择了沉默。
仪华整理好情绪,忙四处一遍搜寻,却不见干净的布子。
这怎么办?现在又是初夏,万一伤口感染了……
仪华盯着手里洗不干净的布子思忖着,又看了看朱棣身上渗的伤口,犹豫了半天。走到一个壁的边宽衣,取出白色的里衣。
一回头,发现朱棣正睁眼看她,仪华玉颜绯红,心虚声大:“就贴身的衣物相对干净些,这是没办法!”
朱棣重又闭上眼睛,不发一言。
仪华没来由地吐了口气,急忙又埋首背身,将里衣撕成一条一条的条块状,勉强做出了“纱布”,再拿了一条浸湿,放轻了动作为朱棣清洗。
“唔——”朱棣却仍吃痛了一声。
仪华连忙收手,紧张道:“对不起,我……小心点。”
朱棣撩起下摆,一下咬在口里,重哼了一声示意继续。
见状,仪华定了定心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耐心细致的为朱棣清洗伤口。
随后的过程中,朱棣再没有哼过一声,仪华也有条不紊的擦拭、清洗、包扎,如此往返……
当朱棣身上的大伤小伤俱处理妥当,二人皆是大汗涔涔。
仪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再看了一眼朱棣确定他无碍,便也顾不得清洗自己,窝在石床下的璧边,倚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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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
密林里阴暗了下来,洞里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一只插在石壁缝间的火把,燃烧着煌煌地火焰,照亮了这黑幽的空间。
仪华一睁眼,就不见朱棣,只有她一个人躺在石床上。她霍地一下从石床上弹了起来,急匆匆地跑出了山洞。
山洞外光线昏幽。四下里都是参天大树。
仪华立在洞口,茫然而急切的寻找熟悉身影。好一会儿,她才在不远处的一方密林中,看见一辆车身小车**的勒勒车,一旁依稀可见朱棣与孟特穆的身影。
当下,仪华脸上一喜,举步就往过走。
人未走近,勒勒车后交谈的话,却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
“……纳哈出主力在金山……明军若能翻过金山,必能将纳哈出手到擒拿……纳哈出一投降大明,北元算是彻底覆灭了……王爷若能一举歼灭北元,除掉了大明的心腹大患……”
“现在说一切尚早,这图是真是假还有待考量……以后若要联系,你去……本王自会……”
只听只言片语,仪华已脸色微变,下一刻急忙转身,悄无声息的退回山洞。
霭霭的暮色重新罩在秘密深处,仿佛从未有第三人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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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孟特穆分手,朱棣回到山洞,仪华已换了孟特穆送来的干净衣裳,正对着水缸里的影子绑着发辫。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仪华一脸惊慌害怕的看去,喝道:“是谁?”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朱棣身形在洞口一顿,随即走了进来,道:“是我。”
仪华松了一口气,飞快地绑了发辫,迎上去道:“王爷,孟特穆来过了吧?”说着,指了指一方石台上搁着的衣服。
朱棣点头道:“他来时你还没醒。”停一停,看了一眼脸色仍有些苍白的仪华,又解释道:“刚才送他出去后,我去检查了一下车辆和里面准备的粮食,没想到你就醒了。”
仪华拿起一旁干净的衣服,走过去一边服侍朱棣换上,一边随口回道:“一醒来,就一个人在山洞里,倒有几分害怕。想出去又怕王爷回来找不到人。索性看见一旁有干净的衣服,就留在洞里边等王爷边收拾了下自己。”
朱棣配合仪华为他穿衣,喉结动了动,脸上晃过一抹不自然:“其实……我没想过他,会如此大胆……在燕山时,会有几十人劫杀……”话没说完,朱棣微咳了一声,另道:“有惊无险的过了,后面也没什么可担心了。但此地毕竟仍处北元的势力内,我们还是竟快离开。”
“恩。”仪华轻应了一声,笑意却从眼角弥漫开来。
这时,朱棣神色又一凛,话意转冷:“孟特穆此人究竟如何,还不能相信。我们现在要即刻离开。”
仪华听了想起林中一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朱棣脸色,口中道:“可是王爷您还有伤在身,要不我们明日一早再离开?”
朱棣话语缓和,道:“我没事,现在就得走。还有回程,必要经过许多小部族,你还是称我苏赫巴鲁。”
仪华叹了一声,看起来颇不赞同,眼角笑意却越发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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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二人驾车离开。
一路,避开草水丰盛之地,尽选盘旋曲折的山路,倒也甚少遇上漠北部族,却生生教仪华吃尽了苦头。山路崎岖,车辆颠簸,仪华晕车厉害,却恐遇到危险,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如此,行了一个月后,离大明边境只剩七、八日的车程时,仪华终于不堪旅途劳累病倒。朱棣无法,怕坚持赶路仪华这条命恐会送去一半,只能驾车下山,寻了一个只是几十人的蒙古小部族,请求他们收留,又请了蒙医与仪华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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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回途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回途
夕阳西沉,天空中是斑斓绚丽的颜色——嫣红、淡橙、浅黄、深紫……满目的缤纷色彩,一如朱棣现在的心情。
那四十多岁的蒙医交代了几句琐事,一回头就撞见人高马大的朱棣像一个木桩似地杵在身后,很是唬了一跳,口气也跟着不好了:“哪来的莽汉?你妻子怀孕三个月了,可你看看这哪像是怀孕的人?只怕再折腾个一两日,大小都一起做了黄土!”
得了朱棣一把锋利匕首的蒙古大汉,见朱棣一脸黑沉、鼓瞪虎目,样子十足地凶神恶煞,暗自懊悔不迭:怎么就收留了这人?这便忙道了一句场面话让自己的妻子留着照应,就拉了蒙医出了自家毡房。
那蒙古妇人却是个热心肠地,只以为朱棣是近而立之年方了少妻幼子,怕他们出意外才脸色不好,便一边拿着大勺搅铁锅里的奶茶,一边安抚道:“知道担忧就好,以后对你妻子好些也就成了。她这会看着面黄肌瘦,估计是没吃好,这后你拿些好食材给她补补,哪会什么大小都做黄土的话,别担心了!”
听着蒙古妇人一旁叨叨念念,朱棣一句也没搭腔,只伫立床前,定定盯着仍处昏迷中的仪华,脑中却浮现出一路上她死咬牙啃馕饼、嚼干肉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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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华从昏眯中醒来,发现她身在一个蒙古包内。
借着一盏昏黄黄的油灯,她将这里打量了清楚。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毡房,房的东面摆着床、桌、吃食、女人的物什,正对的西面摆着弓、马具、男人的用品,正中间是火塘,安放着青铜质地的火撑与土灶炉。此时,一个腰圆膀宽的蒙古妇人正蹲在火炉边,照看着炉上煮的吃食。
一圈打量,仪华心中事明,遂出声唤了那蒙古妇人。
听到声音,蒙古妇人忙扭过头,惊喜的叫道:“你总算是醒了!可把你丈夫急坏了!”
仪华忽略蒙古妇人的话,掀了身上的薄毯,起身问道:“谢大婶照顾,不知我丈夫他人去哪了?”
说话中,仪华穿鞋离榻,双脚刚在地上站稳,便是一阵头晕目眩,胸口恶心得想吐。
蒙古妇人忙扶住仪华坐回去,瞧着仪华骨露肉消的模样,摇头不迭:“你这样子虚弱,亏得没有个好歹。不是我说,你千万别仗着年轻,这女人只要落过胎,就是伤大身子!”
“落胎?”仪华傻傻地重复了一句。
蒙古妇人以为仪华是新嫁娘,忙热情地坐到她身边,笑眯了眼:“瞎说,好得很!你还不知道吧,都整满三个月了!”
仪华扭头,直直地看着蒙古妇人一张弥漫张笑纹的脸,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说笑的成分,却只从这张褐黄的脸上看到满满地真诚。
蒙古妇人见仪华这模样,“扑哧”一声直乐道:“怎么了?你还不相信?等你丈夫给你端了药过来,让他给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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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蒙古妇人告诉仪华怀孕的时候,朱棣却是手拿砟刀在密林里挖草药,又顺手拾了些干柴,割些荆棘,抽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做谢资,便背着两捆柴出了密林,飞奔回了这个只有十几个毡房的小部落,伏在蒙医毡房外听璧角。
听了一时半会,朱棣才走进毡房,用了两捆柴谢了蒙医,拉上蒙古大汉请了蒙医再去看仪华。这二人见朱棣话中坚持,全不给他们半点开口的机会,无法只能依了朱棣话,跟着他再走了一趟。
一路上气氛沉默,三人皆无话。
临到毡房门口,蒙古大汉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对那蒙医道:“我把东西忘你那了,你先进去,我去拿了再过来!”
那蒙医眯缝着眼睛瞄了朱棣一眼,却对蒙古大汉点头道:“你去了就回来!我把这药草给你妻子说怎么煎,我就得走!”
“好!”蒙古大汉口里直答应着,转身就要离开,不料朱棣一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止住道:“大婶晚饭该是做好了!不如用了饭再去拿,也不迟!”说罢,不由分说的把着蒙古大汉的肩进了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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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恍恍惚惚中,忽听朱棣的声音,仪华连忙抬起头,张口就道:“我——”,却只及一字出口,仪华已蓦然止声,诧异地看着朱棣与一名蒙古人亲昵的一起进帐。
朱棣目光一凛,深深地瞥了一眼仪华。
“琪琪格,你醒了!”朱棣的声音有一种压抑着惊喜的轻颤。
仪华微垂下眼,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大婶说我有了三个月的……”犹言未完,抬眼扫了朱棣身旁的二人,极快地转了话道:“他们是?”
朱棣目光微闪,冷厉的寒光从眼底一闪而逝,话中却透着感谢:“你今晨忽然昏倒,全亏了大叔大婶收留,我们得多谢谢他们。”说着,拍了拍蒙古大汉的肩膀,又放下手指向容长脸、小眼睛的蒙医,介绍道:“这是给你看病的大夫。”
蒙古大汗、蒙医对看了一眼,目光闪烁地看向仪华。
仪华却感激的看着那二人,行动缓慢的走过去,欲向二人分别行礼以示谢意。
见状,蒙古妇人忙上前一把扶住仪华,嗔怪道:“多礼干嘛?你身子不是一般虚,别瞎折腾了。”
仪华任蒙古妇人拉劝,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看着朱棣,模样有几分委屈。
蒙古妇人自以为看了明白,一脸的暧昧道:“小夫妻感情就是好,我不扶不扶!由你丈夫扶着可好?快回去坐着。我好给你煎药!”说着放开仪华,从朱棣手里接过草药,一边让自己的丈夫去锅里舀吃食,一边走到蒙医跟前询问这草药如何弄。
那二人让这一打岔,只好暂时按耐住,又想着还有个病怏怏的孕妇,倒也安了心。
另一边,朱棣接过手扶住仪华,背着毡房内的三个蒙古人,慢慢地走向床榻。
“小心,你仔细些!”朱棣骤然出声提醒道。
仪华脚步一滞,紧攥住朱棣的袖子,看着他无声询问。
朱棣点了点头,仪华苍白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手下意识地捂住平坦的小腹。
朱棣眉宇间杀气锐减,手覆上仪华的素手,在手中紧了紧。
“你需要安胎药!别担心了。”不安的环境中,朱棣低沉的声音似乎有着安抚人心的作用。
蒙古妇人听了,忙从药草中抬头道:“是呀,别担心了!喝了药好生养养就是。”
仪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驻足回头一笑:“劳大婶操心了,这么晚了还得给我煎药。”说话时节,抬起左手一翻,揭开袖口暗扣,一道冰冷的光芒晃过。
下一瞬,一把轻巧的匕首已入朱棣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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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卡卡卡,这章大家可能有些失望,俺也不知道怎么写一写就发展成蒙古人有问题,汗,下一章就直接一写回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