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三尺高的身形,穿一件大红撒金袄儿,乌黑的发梳了双平髻,左右髻上皆绑了一条红头绳,垂在两只白皙小巧的耳朵上。衬得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儿,多了几分少女的可爱。
女孩儿一进屋,未语已是先笑道:“好香!嬷嬷这是炖了羊肉吧,一会儿可有口福了。”说时,笑嘻嘻的瞟了好几眼屋中间的火炉。
原来屋子正中间,架了一个薄铁做的火炉,这炉子不同王府大户人家贯用的,是乡间农家冬日取暖的炉子。它一边造有烟囱竖起,又横截了一个烟囱,一直升向屋子外面,里面烧大块的成碳。此时炉子上,正放了一口大铝锅,锅里咕噜噜煮着羊肉,有白雾含着一股儿骚味不大的肉香飘来,引人食欲。
“昭儿小姐可来了,王妃念了您好一阵子。”陈妈妈忙放了绣篓,笑迎了上去,见张昭儿身后的小丫头,手捧了着小盥盆、绵巾,不由好奇道:“这是准备了什么?”一边问,一边为张昭儿掸了掸肩上的雪花。
“昨儿见王妃眼红涩痛,便问了道衍大师,他说用桑叶煎汤洗眼。可以治眼疾。”张昭儿仰头,灿烂一笑道:“正好院子里有桑叶,就煎了汤,给王妃洗眼睛。”
陈妈妈“唉哟”一声,一把搂住了张昭儿,转头对仪华笑道:“王妃您可真真没白疼昭儿小姐,想着她小时住在漠北,冬日惯吃羊肉汤,就说了好几次煮要肉,这可不是将心比心吗!”
仪华笑而不语,拉起行礼的张昭儿坐上炕。塞了手炉过去,又捂着张昭儿的手背,眼里载满宠溺的笑意。
也难怪仪华喜欢张昭儿。这张昭儿自七月中旬过来,至今整三个月里,行事不仅落落大方,又不失女孩的天真活泼,自讨人喜欢。不过最让仪华喜欢的一点,却是她不拘小节的性子,以及对地域周至等杂书感兴趣的喜好,每每引得仪华与她聊上许久。而正是有张昭儿的相陪解闷,仪华时常开怀欢笑,心情这一好,身子也跟着一日好过一日。
一时以桑汤水清洗过眼睛,仪华阖目躺着,不一时竟睡着了。
陈妈妈拉起狼皮褥子,轻手轻脚地给仪华盖严实,又取下髻上发簪拨了下灯芯,屋子里霎时暗了,她方罩了米白色的羊皮罩着。转眼之间,半边台上的宫灯,已不见适才灯火耀耀,只有柔和的光,淡淡的笼着屋子。
见这一切妥当,陈妈妈才带着张昭儿退下,自去厨房准备晚饭。
仪华自一日只喝一碗药后,身子好转的极快,人却也越发慵懒了,每日都像睡不醒一样,仿佛是要将怀胎前几月的觉,全都给补回来。如是,这一觉她一睡,就是昏昏沉沉的大半个时辰,听到院子里一阵嘈杂,心里念着是熙儿回来了,才硬让自己从酣睡中醒来。
她压了压鬓角的碎发,再侧身拨亮一旁的宫灯,好整以暇的等着熙儿进屋。
然而等来的不是熙儿。却是只在每日早晨喝药时出现的朱棣。
仪华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脸上的笑容不觉敛下。
朱棣却微勾了勾嘴角,有一丝笑意从他脸上晃过,又似没有。只听他道:“府里有信来。”
*
(猛然发现,文里好多这儿那儿的名字。)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来信(下)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来信(下)
接过已拆阅的信函,迟疑了一下,方凝目看去,字字惊心的一行字赫然映入眼里——十月二十一日丑时一刻,侍妾吴氏诞下一子,越半刻,母子二人中毒生死不明。是日,燕山护卫副千户朱能查出,次妃张氏、李氏谋害皇孙,软禁于……
不再阅看下去,仪华目光只久久的凝视在“母子二人中毒生死不明”这一句上。
她太意外了,没想到她们竟如此按耐不住,下手的这样快!
那日无意窥探到张、李二人的谈话,使她对早年冯妈**死起了疑惑,于是她便有了一个计谋,先向陈德海保下吴氏腹中胎儿,用以诱引出李婉儿,而后再逼李婉儿说出当年的真相。当然,若李婉儿无心谋害吴氏,那么监视李婉儿动向的朱能,一旦不能掌握任何罪责,这件事也将就此结束。
只是她却算错了一步,原本以为张、李二人,会在吴氏生子以后,杀母留子;而此之前,朱能也当收集了一切证据。可她全然料错,她们非但没等吴氏生子后下手,还提前欲置吴氏母子于死地,并且下手之快,令朱能根本无法施以援手!
犹想当日,她之所以会保下吴氏,虽是为了引出李婉儿,更多的却是为她腹中胎儿积德。然时到今日,吴氏母子双双被害,追根溯源,又何尝没有她的罪孽在?
一想到一个襁褓中的男婴,因她中毒而生死不明,仪华心下滋味莫名,渐有涩涩的苦味染开,她仰头望向立在炕边的朱棣,苦笑道:“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朱棣冷酷道:“她们三人有损王府颜面,自当一并处死。”
听着这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语,仪华微怔了怔,不禁低声辩驳道:“可吴氏她……”犹言未了,却被朱棣笑声打断,她诧异的望着他,他敛笑道:“既然与本王的决议相左,不如交由你定夺。”
闻言,仪华恍然大悟,笃定道:“臣妾插手此事,您其实早已知道。”
“从你救下吴氏起,本王便知道了。”朱棣淡淡回了一句。
仪华心下滋味莫名,目光复杂的望着朱棣,难以言语。
她的确相信朱棣那日的话不假,他是肯为了她牺牲那孩子,但在她明确的拒绝后,她以为朱棣自是不愿,毕竟当世男儿,有谁不愿后继香火繁盛,尤其是这帝王之家。所以,离府前一晚,她才会向陈德海那样说,除了是为吴氏求一个安全无虞的保障,也是有极大的把握断定朱棣不会除吴氏,却哪知……
思绪辗转间,朱棣侧身坐下,覆上仪华拿着信纸的手。
仪华习惯性的拒绝,挣扎着抽回被缚的右手。
朱棣不让,牢牢握在掌中,道:“你向来不喜介入她们的纠纷中,这一次你会插手,本王确实有些意外。但常言道‘事出有因’,想来你会这样做,必然有你的目的,本王不会干涉,你尽管放手去做。”
仪华难以置信,如此信任的语气,如斯纵容的话语,是朱棣对她说的。震惊之下,她不觉停下了挣扎的动作,任由朱棣将手握着,直至手中信纸被他抽出,她方才回过神来。
“不过虽是放任了你,但是必须在你平安生产之后!”朱棣在炕下火盆里燃掉信纸,面色肃然的回头,语气森严道:“这是本王唯一的要求。”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半年下来的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饶是她自己,也无法否定朱棣默默的付出。然而他们之间,终归有条无法跨越的沟渠,不仅仅是这些就可以磨灭……
再次硬下心肠,仪华垂下眼睫,阻隔了朱棣关切而灼热的目光,亦关闭了她的心扉。
接下来又过了几日,到了十一月里,燕山更冷了,北风更烈了,仪华也到了怀孕以来最关键的一个月——临盆在即。
为此,整个小院里弥漫了紧张的气氛,众人无不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伺候,犹是稳婆、医女,更是小心了又小心,照顾的仪华无一不周到。然,毕竟性命攸关,朱棣还是难以放心,于是刚到了十一月,他就请了道衍住了过来,又陆续打发了张昭儿回张家,熙儿由徐增寿领着住营中。
其实,安排了这许多,朱棣不亲自守在一边,心下便依旧忐忑。可他堂堂权霸一方的藩王,在仪华明显不欢迎的态度下,自也拉不下那个脸面,主动留宿。如是,这一耽搁,就是旬日过去;而仪华胎动越发频繁了,询问陈妈妈说,她夜里时常让胎动惊醒。
一听之下,朱棣惊诧非小,终于决定留宿小院。
这日天将傍晚的时候,仪华正搭着陈妈**手在屋中踱步,一边为了活动活动经骨,一边却是等着厨房上晚饭。
正在此时,外间忽然响起了脚步生,仪华以为是呈晚饭的人来,便道:“嬷嬷,我也累了。恰好上了晚饭,你扶我过去坐着吧。”
话音刚落,只见门帘子一掀,却是马三宝领着两个小丫头,抱着被子褥子走进来。
顶着仪华诧异的目光,马三宝摸了摸鼻子,讪讪的笑了:“王妃,小的奉王爷之命,收拾了寝房里的软榻,王爷他晚上要过来就寝。”说完,也不等仪华说话,忙作了一个揖,赶紧进了寝室收拾。
当着众人的面,仪华心里再不愿,也不会驳了朱棣的意。
因而,她就如往常一般只做自己的事,实则却是等着朱棣。却不想她一等两个多时辰,到了二更天,朱棣还没有来,她却来了困意。
陈妈妈陪坐在炕旁的绣墩上,见仪华一脸的困意,不由站起劝道:“王妃您一贯是二更天一到就睡了,这二更天都过了一刻钟,还是早些就寝吧。”说着,想起朱棣吩咐了晚上要来,心思一转,笑逐颜开道:“勿担心王爷,奴婢会留着神等王爷的。”
听着是陈妈妈误会了,仪华也不好解释,只含糊一声:“王爷来了那会,就累嬷嬷了。”
背后不当说人,这刚说了朱棣,就听帘外有人禀道:“王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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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回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回去
今日军务少,不消戌初已处理妥当。但念着仪华一般二更就寝,朱棣硬留下一干将领耗到二更,才快马加鞭过来。进了院子,见上房屋子还燃着灯,立刻想到仪华还未睡,忙要转身出去,就有侍人通禀他来了。
无奈之下,朱棣进了里间屋子,见仪华正躺在炕上,他从容走进屋内,道:“这么晚还没睡?”
仪华尚未答声,陈妈妈已迎上去,福了福身,朝外唤道:“快去备热水,干的衣物。”
朱棣脚下僵住,略侧目往后一看,雪水化了一地,模糊了四五个大脚印。看着,他竟有不自在,双脚不自觉地往后退。
仪华只作没见,淡淡道:“火墙烧得旺。屋里太暖和了,雪一下就化了水。嬷嬷你先给王爷换了鞋袜,以免雪水浸了进去,冻伤脚。”
陈妈妈应了话,依言而行。
一边朱棣换衣盥洗,一边仪华回了寝房,洗漱拆了髻,坐在妆台前,自握着发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胸前长发,兀自出神。
朱棣不知何时进了寝房,遣了婢女下去,沉默的站在旁,凝望着镜中的她。
“王爷。”唤了一声王爷,仪华放下发梳,转身看向朱棣,意有所指道:“这里就两间上房,前院一间道衍大师住着,后院一间臣妾占着,今晚委实太晚了,王爷回营也不便,得委屈王爷在软榻屈驾一晚了。”
“屈驾?若本王不以为意,执意而为……”朱棣低头看着仪华,犀利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脸上,专注的似不放过那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道:“你能如何?”
仪华被他凛冽的气势迫得胸口一阵窒闷,竟隐有些透不过起来。手下意思的紧紧攥住发梳,直至发签陷入手心那丝丝疼头传来,她方涩涩一笑,道:“王爷说得极是,臣妾一切皆凭借于王爷,自不能如何。”
朱棣闻言眉头紧蹙,良久,无奈叹息一声:“你不要胡思乱想。”
仪华垂着头,咬唇不语。
“时辰不早了,你该就寝了。”朱棣俯身而来,带着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缓了语气道:“本王搀你过去。”
仪华仰起头,手抵着朱棣的胸膛,拒绝道:“王爷该是不会铺床,还是让了嬷嬷来吧。”
朱棣脸上神色一滞,随即唇边却噙了一丝笑容,缓缓直起身道:“合该这样,毕竟还是嬷嬷伺候的妥当。”说着就往外走,衣袖却忽被仪华拉着,他身形一刹止住,瞬时心头掠过一抹惊喜。却不及喜悦扩大,只听仪华痛苦的呻吟道:“王爷……”
“怎么了?”一听之下,朱棣猛回身,紧张问道。
仪华没有说话,望了朱棣一眼,就松了朱棣的衣袖,忽然弓着后背,双手捂着腹部。
那一眼望得朱棣心下惶然,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继而闪过仪华灰白的脸色,忙扶住她问:“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说着也不等仪华吱一声,已高声朝外喊道:“人呢?王妃要生了!”
陈妈妈率先跑了进来,见仪华那摸样,也是焦急起来:“王妃这是要生了,她这坐着难受,奴婢得扶她躺着。”
朱棣一听,不由分说地将仪华打横抱起,小心翼翼的放上了床榻,却见仪华仍是一脸的白,额头满是细密密的汗珠,显然是疼痛难忍,当即回头怒目而视,凛声质问道:“怎么回事?都躺着了,为什么她还这样难受?说!”
朱棣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仿佛吃人一般的语气,让陈妈妈惊恐的退后一步,却一个踉跄不察,咚地一声摔坐在地上。闻讯赶来的稳婆、医女见屋里情形。又看着朱棣盛怒的面容,吓得一个个惶怵不已,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迭。
一时间屋内哀声不绝,屋外惊慌一片。
这样不行,不能让朱棣再留着!
仪华忍住疼痛,撑着手坐起身,咬牙叫道:“王爷。”
朱棣霍然转身,不顾一地的侍人,握住仪华的双肩,双眼赤红的盯着她,一字一字不容置疑的吐出:“你不用担心,即使是九死一生,只要有我,你只有生没有死!听到没?你是我妻,你要与我走完此生,决不可以先逝!”他说完这话,竭力压抑双手的颤抖,扶住仪华重新躺了下去。
他不是华佗在世的名医,也不是权拥天下的至尊,他的话无依无据,却让她心神俱震,不禁神思恍惚了一瞬。下一瞬又被一股阵痛唤了神志。神思一明,仪华立即大喘了好几口气,忍痛向朱棣道:“道衍大师……医术高明,若想我无事……得先去找他。”
朱棣一听,仿佛如梦初醒般丢下一句“照顾好王妃”,便大步奔去前院。
少了朱棣在场,陈妈妈很快的恢复了镇定,忙从地上爬起来,掩下心中的惊慌焦虑,一派从容不迫的安排稳婆、医女、侍女她们。
等朱棣唤了道衍过来的时候,寝房内已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怔怔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侍人。朱棣就僵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就听见仪华的喊叫声,他脸色极其难看,死死盯着门栏口那道藏蓝布帘子,恨不得一下闯了进去。
道衍眼看朱棣似要破帘而入,从外间的椅凳上起身,走过去,双手合十道:“王爷稍安勿躁,王妃这时候才是要临盆的时辰。再说里面随时有医女传消息,一有什么妥当之处,自有贫僧与诸位良医看着。”
朱棣回头,淡淡的扫了一眼泰然处之的道衍,又从外间三名良医身上掠过,什么话也没说,就沉默的坐到了临窗的炕上。
道衍说得话不假,仪华这时候开始喊叫,才是要生产的时辰。起初阵痛的那阵子,她不敢喊出声,恐这会儿用完了劲,产道打开时反没了力气。后来实在疼得厉害了,就咬了一口白布子,双手用力抓住床柱,生生的忍住了。
这样的忍着,她神智模糊了,连痛都麻木了,只是不肯出一声儿,直至有惊喜的声音传来:“产道打开了!”,随之另一波阵痛传来,她才是再也忍不住的痛叫出声。
隆冬夜里,凄风厉厉,一声一声的传入,竟像那悲戚的哭声,呜呜不绝于耳。
整整一夜,仪华就听着送入耳际的风嚎声,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去想,只记得一定不能睡去。没有听见婴孩的哭声,她不能睡!
这个意念不知道支撑了多久,在一片惊呼狂喜声中,婴孩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