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使身处这样清凉的环境,仪华没想到她依然汗湿沾身,紧贴肌肤的小里衣粘在身上,极是难受。她微动了动身,眸光不经意的转动,这才看见床头上方放了一个炭炉子。炉上煨了瓷药罐,正咕噜咕噜地滚着汤药,气味微微有些熏人。
“王妃,这是道衍大师开的药。昨儿他连夜赶来,今早才到了王府给您看得脉。”顺着仪华的目光一看,也注意到已熬好的汤药,想起道衍交代过的话,阿秋又道:“您先等一会儿,奴婢去盛了粥过来。大师说您得用些吃食,才可以服药。”
仪华抬眼看着阿秋,轻轻点头。
阿秋会意,忙带着盼夏、迎春退下,只留了李进忠一旁伺候。
屋里少了人烟,仪华思绪渐明,她提起了精神儿,动了动微白的双唇,轻声问道:“我昨儿昏倒了,炽儿、熙儿……”
仪华脸色苍白,声音轻若游丝,李进忠看着心下微酸,忙打断她道:“王妃。您先别说话,等用些吃食再说。对了,您说世子他们,也不用担心,世子和二王子被王爷勒令不许看您,三王子年纪小也不知您病了,倒都是安安生生的上学堂。”
知道熙儿三兄弟都好,仪华脸上绽出了安心的笑容,她声柔似水道:“燧儿,早上起身见不到我,总是吵闹。也不知今早他哭没?”
有人掀帘从外走进来,道:“王妃早日康复,亲自照看三王子,他便不会哭闹了。”
来人声音温煦,有让人倾吐心声之感。李进忠一听,就认出了说话的人是谁,他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转身迎了上去,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热情招呼道:“王妃刚醒来,小的正想着去请大师过来。”
道衍慢慢地走向仪华,在离床榻三步之遥驻足,对身侧的李进忠露出慈祥友善的笑容,道:“贫僧将为王妃施针的银针,落在厢房里,有劳公公为贫僧走一趟。”
“这……”李进忠为难的看着道衍,这男女大防,即使有一方是方外之人。他也不敢留了他们单独相处。可是道衍是今上钦点高僧,朱棣对道衍又敬重有加,不是他一个小小七品内侍能得罪。
看出李进忠为难,仪华向他点头示意,他这才依言退下。
屋内一时静静无声,只有药罐嘴发出“嘶嘶”的水声响,喷出乳白色的雾气。
道衍目光投向床榻,脸上神情是一贯的慈悲为怀的笑容,双手合十,平静地说道:“王妃应该有许多话要问贫僧。”
仪华嘴角牵动,恍惚浮现出一抹讽笑,道:“原来世人景仰的庆寿寺主持,竟不吝声名,对区区小妇人失言。”
没有理会仪华话中的嘲讽,道衍目中有笃定闪过,脸上还是那般慈悲的笑容,道:“王妃怎么断定是贫僧食言。”
怎么断定是他食言?
仪华冷冷一笑,望向道衍的目光,冰冷而犀利。
今日她一睁眼醒来,听见朱棣亲口告诉她,她腹中胎儿无事,她便晓朱棣知情——她身体曾受大创,根本难以有孕。如今奇迹有孕。却也是勉强之举,不但有难产丧命之危,生下的孩子也可能残缺。
否则以朱棣性子,若真怀疑孩子不是他的,就决不可能留下她腹中胎儿。
而既然不是怀疑孩子的身份,却一回来就送上堕胎药,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已知道了她的情况。但是这个世上,知道这件事除了她自己,就惟独道衍一人。这般,不是道衍告违背诺言。又会有谁?
念及此,仪华燃起愤怒,一想到昨日的情形,她心下无尽的后怕。于是,面对道衍无事人一般的态势,她半分不留情面,敌视道:“大师固有不世之才,难道就以为可以掌所有之事,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她的话句句藏针,字字带刺,一声声对向道衍。
道衍却全然不在意,仿佛对仪华的冷面相向早有准备,气定神闲道:“王妃乃中山王之女,当世奇女子也。王爷乃人中之龙,当世枭雄也。”
枭雄,生于乱世,豺狼野心。今时,天下大定,国泰明安。何来枭雄也!
仪华嗤笑一声,正欲启唇反讥,猛忆起历史记载靖难之役,她双目暴睁,死一般盯着道衍。
转念,想起今世史书上不同于前世的历史记载,如:巾帼枭雄武则天,在前世的历史记载中,她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可是在这一世史书记载中,她依然是女皇,却只是第一位女皇,而不是唯一一位女皇。因为在这里,她下一位继承者是皇太女太平公主,然后才是唐明皇李隆基。
每想到这里,仪华眸中就有迷茫闪过。
这一次一样,她正渐迷茫之际,只听道衍说道:“……王妃的存在,犹如孝慈高皇后之于今上。王爷的身边同样也需要——”
“大胆!”仪华疾言厉色打断道:“今上先后,岂可随意提及。”
道衍呵呵一笑,揭过这一段道:“王爷这次北征大捷,一鸣惊人,正是大鹏起飞之时,需要贤臣相助之际。贫僧以为,王妃虽不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英勇男儿,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在王爷身边必有助力。”
犹言未完,仪华忽而大笑截断道衍的话,看着目中隐显光热的道衍,道:“就因为你认为,我对他可能会有助力,所以你违背答应过的诺言,只为了确保我安然无恙的待在他身边,直至他功成名就之日!”
说完这些,想明这些,仪华只觉可笑,又哭笑不得:她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让赞谋帷幄的道衍对她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是应该自叹倒霉,竟受到一个野心勃勃的狂热份子重视。
可又不对,以前数年来她与道衍的交往虽不浅,却只如一名信佛的贵妇人与寺庙高僧的交往。这样,若没有九年前那晚的窥视,单凭这些年的交往认识,她必认为道衍只是一名知识渊博的高僧。而他没在她面前流露出异举,便说明这些年道衍只当她是燕王妃。
那么,究竟是何事何时让道衍对她改观?
疑惑一生,仪华在不平的情绪驱使下,不觉冷声问出疑问。
道衍坦然笑道:“这一月与王妃的相处,让贫僧喜知王妃不仅是聪慧的妇人,更是一位难得的奇女子也。”
仪华怔住,思绪不解的回忆寺中一月。电光火石之间,她赫然想清,果真是棋如人生,这一月来每每下棋论道,她或多或少透露从前世遗留在脑中的一些看法见解,却万万没想到竟引起道衍的注意。
心思每一转动,仪华懊悔深一分,却兀自不甘,遂逞强笑道:“大师食言,向王爷透露实情。可谁知到头来竟成空,我腹中胎儿到底是保下来了。”
闻言,道衍深思片刻,神色古怪的看着她,道:“这事却出贫僧意料之王,王爷竟会同意留下你腹中胎儿。”
一言截中心中伤痛,仪华忽若失去全身力气之人,神色黯然。
残缺的孩子,是朱棣最深层的忌讳,她腹中胎儿却有一般的可能会有残缺!到底,她一意孤行强留下它,是否真的对?
仪华抚上平坦的小腹,缓缓地闭上眼睛,阻隔了眸中所有的情绪泄出。
道衍望着闭眼假寐的仪华,脸上遮也遮不住的疲乏瞧出,有意结束方才的话题道:“王妃,贫僧一力劝您放弃这个孩子,也是出于对您有益的考量。但事已至此,贫僧会竭尽全力护住王妃,直到您平安生产。”
*
(今天无意看了个帖子,说朱明很憋屈,我觉得这文前面是憋屈,但是后面倒真不憋屈。)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寿宴(上)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寿宴(上)
仪华毕竟孕后身体易乏。说了这会儿的话就又倦了,遂待道衍予她施了针,略用了小半碗糯米粥,再服了一碗汤药,便重新睡下。后醒来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灯火煌煌,四下里仍静悄悄的,只是让她略感意外的是,陈妈妈正坐在床前的一只绣墩上,守着她。
侍候在榻前的还有阿秋,她见仪华意外的看着陈妈妈,笑着解释道:“嬷嬷心细,又懂得多,不像奴婢粗心大意。王妃您如今身体正虚,有嬷嬷在一旁照顾总是好的。”
陈妈妈在仪华意外的目光下,不觉慌忙起身,一时尴尬的立在床旁,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阿秋帮她解围,不由向阿秋投以感激一笑,方谨守本分的侍立在一边。但心里难免忐忑,倒生出几分紧张感来。
阿秋也有几分紧张,自半年前陈妈妈让疏远后,就再没到仪华身边伺候过,现下她恐照顾不周,私自找了陈妈妈来,却不知仪华是否应予。
仪华恍若未觉二人的紧张,依然沉默不语。
一时间,屋子里气氛莫名沉滞。
陈妈妈强颜一笑,敛衽行礼道:“愿王妃早日康复,奴婢告退。”
仪华看着默然行礼告退的陈妈妈,乍一转眸,瞥见陈妈妈鬓间忽生华发,她心下却有不忍:也许这半年的惩罚已足够。
“等一下!”一念之下,仪华叫住陈妈妈,道:“许久没吃嬷嬷做的冀州酱菜,现在有些想念了。”
陈妈妈惊喜转身,眼睛泪光莹莹,似生怕仪华变卦一样,不迭点头道:“哎!王妃想吃就行,奴婢这去备,很快就好。”说着匆匆退出寝房。
等陈妈妈离开,阿秋上前一步,忽然跪在脚踏上,欲以解释道:“小姐,昨儿您突然昏厥,奴婢那时真的很怕。才请了嬷嬷她……”语未完,阿秋却已失声痛哭,呜咽不止道:“小姐,您为什么要瞒着奴婢,您的身子情况,根本不允许怀孕呀!”
感受到深深地温情,仪华心下温暖,抬起手拭去阿秋脸上的泪痕,缓缓道:“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那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可最终都化险为夷。我相信这一次也一样,它一定会平安出生的。”
许是仪华话中的笃定,也许是仪华有说服人心的力量,阿秋缓缓止了泪,铿然点头道:“是,不会有事的,小姐一定母子平安!”
仪华但笑不语,垂下眸,手轻覆上腹部。
努力地活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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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心念坚定,还是奇迹的发生。仪华病愈的非常快,一反怀孕前两月的体弱身虚,脸色气韵渐渐地好了起来。仅仅五日而已,已过了流产的危险,她能下床了。
不过她毕竟有丧命之危,半分马虎不得,不仅需要道衍与府中良医驻守一旁,还需一日三餐一般服食汤药。那汤药十分苦涩难喝,仪华一沾口立马就吐,为了让汤药入口,她每每需要服食好几碗。但为了平安生产,仪华总是一碗不差的用下,事后又恐身体虚乏,咬着牙强食下膳食。
在这样艰辛养胎的十日间,朱棣未再来过一次,但每日为她诊脉的道衍,总会带来朱棣的消息。她对此从不表达,也不做任何回应,然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想到朱棣,也后悔那日她的过激行为。可是朱棣那日的行为亦伤害了她,她有她的骄傲,让她全然不在乎发生过的事,主动向朱棣低头
——她,做不到!
时光易逝,半月一晃而过。
这短短十几日的光景,让仪华来不及思量她与朱棣之间的僵局,转眼已到朱棣三十岁生辰宴。
朱棣素来不喜浮华,每年生辰都简单过了。甚至有几年生辰之日,是他人正在巡视边防,竟无人提及他生辰。这次他年跃而立,又逢首战大捷,北平官员念念于心,早一月之前已经大肆准备生辰贺礼,只等六月初一登门道贺。
于是,这一日不过申正,燕王府大门外已热闹极了。大门外的青石板巷道上,已陆陆续续的停了长长一溜儿马车,立在门阶上向下望去,竟是远远的望不见尽头,只能听见嗒嗒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那是又一辆前来祝寿的宾客马车。
到了掌灯时分,王府寿宴方始。
承运殿内宫灯高照,红纱低垂;美貌婢女,俊俏内侍,穿梭席间。
殿席之间宴宴笑声,环佩轻响,丝竹鼓乐,声声入耳,不绝于缕。
殿上正中,各阶官员暗中较劲。一个个挖空心思献上寿礼,只为博得朱棣一笑。寿礼皆为各种珍奇精品,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惊呼迭起。
一个时辰过后,百名官员的贺礼毕。红漆金蟠螭宝座上,朱棣举起御赐金樽杯,殿下百名官员命妇起身,高举手中杯盏齐贺。朱棣仰头一饮而尽,鼓乐声起,众人再仰头饮酒。
香醇的美酒入喉,一阵冰凉沁入心脾。
蟠螭宝座旁。水晶珠帘后,翟鸟宝座上,仪华一杯醇香之酒入口,冰凉之感入心,却依旧浇不熄那丝紧张。她素手执玉壶,倾到一杯欲再饮,只听殿前一内侍高声唱道:“王妃贺礼上——”
声音起落瞬间,满殿寂静一刹。
这一刻,外界鸦雀无声,仪华心如擂鼓。
她执起玉杯,仰头而饮,眸光顺着白玉杯沿斜斜看去,落在那蟠螭宝座上。
蟠螭宝座上,朱棣一身玄色金绣蟠螭纹锦袍,右手金樽杯把玩,似不经意间侧首,略带一分酒意的深眸,掠过他左后方的水晶珠帘,与仪华目光相交于一。
隔着水晶珠帘,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微怔。
“母妃,我也要喝。”将满四岁的燧儿,坐在翟鸟宝座上,不依的拉扯仪华右臂广袖。
仪华不防,右手一颤,杯中美酒倾洒,溅上她曳地裙摆。
立在一旁的阿秋,掩口无声惊呼一下,忙持帕擦拭仪华裙上酒渍。
燧儿见闯祸,鼓起红嘟嘟的腮帮子,老实的缩到宝座边上,一副知错的样子。
仪华看着一笑,拦过幼子,低头亲了一下他光洁的额头。放开燧儿,抬起头,不经意撞上右首一排珠帘前方,坐于此次北征功臣首位席的朱能。她广袖一拂。执起新斟上美酒的玉杯,举起向朱能微微示意,便定眸看向殿中,她亲手备制的寿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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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有虐,是欢喜的,话说别掉收藏了,咕~~(╯﹏╰)b。明日7点更新。)
第二百章 寿宴(中)
第二百章 寿宴(中)
凝目望去那瞬,贝阙珠宫一样的殿前,八盏主灯骤灭。
殿内陡然一黑,满殿宾客惊讶四望,不及双眸适应晦暗的光线,已见七彩流光缓缓转动。
流光斑斓,美轮美奂,众人只觉赏心悦目,眸光不由随光流转;少顷之后,方顺光源循望而去,只见殿阶之下,一只半人高的羽纱红木雕花宫灯赫然映入众人眼里。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仪华会送一只仿提灯的座灯,尽管这只座灯工艺精细,又别具匠心,但它也仅仅是一只并不昂贵的灯盏。至少,它在今夜琳琅满目的各种寿礼中,普通的让人过目即忘。
诧异之下,众人似不相信仪华将一只普普通通的宫灯为寿礼,纷纷定睛凝神朝座灯细细探究。
灯身共有七层,以漆红横木隔开,分别再以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轻纱为罩,罩外又是红木雕花镂空架子。灯内烛火透过七色羽纱,穿过红木镂空架子,射出七色形式各异的彩光,随着缓缓转动的灯身流转。
一番细究,仍无任何惊艳之处,众人不免失望不解,正欲收回目光时,忽见一人指着雕栏画栋的壁墙,惊呼道:“上面有字!”
“真的有七色彩字!”一人依言细看,果真发现有字,忙惊喜附和。
“对,好像是……”又一人凝神细思,恍然大悟道:“所以的字组合起,正是一首词!”
众人一听,顿时兴致盎然,竟一个字一个字的吟朗组合。
此词通俗易懂,极是容易猜到,不多时已有人道出词名——正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