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府里就安排了两个健妇,一则照顾她,一则看管她,还有几个粗使奴隶,并无多余的人。
连个送信的都没有,他把她搁在那里几年都没顾得上理会,都没人告诉他,她怀孕了,生了孩子了,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死了,只有一具尸体,还是新鲜的。
谨姝跳得剧烈的心脏在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终于平稳了下来,预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她张了张嘴,最后刘郅卡了她的脖子,“你和她长得很像,孤看一眼就能断定你是她是亲生母女,她当时为了生下来昏阳王的种,可真是忍辱负重啊!”
刘郅眼里一片红,手上越来越紧,谨姝能感觉到空气正在一点一点从她胸腔里剥离。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里,脸色变得很可怖。
她快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后窗闪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脚把没有防备的刘郅踹得踉跄了两步,扶着桌子才站稳,他刚想伸手去捞谨姝,大约是为了捞着她威胁李偃,毕竟谨姝在,李偃施展不开。但大约是李偃突然出现给了谨姝莫大的力量和勇气,她下意识就地翻倒了过去,刘郅抓了个空,李偃紧接着就又是一拳砸在刘郅脸上,刘郅身手也不差,但一直被李偃压着打,李偃力气要比刘郅大得多,刘郅挨了几个拳脚已经有些吃力了。
谨姝身上的绳子绑得不紧,大约是刘郅料定她没能力挣脱,他这人向来轻视女子。谨姝很快挣开了,两个人打起来的架势让谨姝很慌张,她手里拎着一张椅子才找到一点踏实感,本想砸过去,但怕自己慌张误伤李偃,只躲得远了一点,尽量不添乱。
李偃看谨姝贴着墙角站着,原本缩手缩脚的动作更是舒展开了,刘郅原本还能勉力招架,现下只能被按着打。最后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还是李偃给他拖起来的,拎着他直接踹了门,偏头跟谨姝说话的时候才放缓了神色,怕吓着她,尽力放柔了声音,“不怕,跟着我。”
谨姝“嗯”了声,不敢拖拉,跑着过来扯住了他的腰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为什么,哪怕是这种场景,外面都是刘郅的人,但有他在,谨姝就好像很安心。
如同很多年前,明明是在乞讨,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只要偃哥哥在身边,她就会安心,什么都不怕。
……
谨姝缓过来之后,问了陆仲,刘郅倒没有那么弱,他带过来的人都是猛将,虽则面对许多士兵,依旧有着以一当十的魄力。逊县这边的驻兵没多少,也没有李偃自己亲自带的兵得力,竟然不甚被刘郅撕开了个口子,一群人往南门方向逃了去。
听得谨姝心惊胆颤,忙问主公如何,可有伤。
陆仲忽然笑了笑,“小夫人放心,主公好着呢,能伤主公的人不多。”
谨姝这才松了口气,虽然遗憾没能把刘郅的命留下来,但也猜得到,刘郅那人,不会轻易被困,否则前一世里,也不会一统九州,建立大周。
谨姝去看了郑鸣凰。
她被软禁在她房间,陆仲安排了好几个人护在她身后,怕郑鸣凰伤到她,谨姝也没拒绝,她不想再给李偃添乱。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39章
郑鸣凰正在砸东西; 看见谨姝,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眶里都是红血丝。
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不,还有一丝; 但她不确定可不可用。
她恨叶谨姝; 那种没来由的恨,从始至终; 就没有散过。
几个侍卫围了上去,免得她冲撞了谨姝。
谨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 坐在了一旁,盯着她仔细瞧了会儿。问:“你都知道些什么?关于杨婉娴的。”
郑鸣凰的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嫌恶。她自然知道谨姝说的是什么意思,看来已经知道了。
刘郅告诉她了?
啧。
随在谨姝身边的稚栎立马蹙了眉头,“我劝小娘子实相一些; 我们小夫人问什么你答什么; 莫要自取其辱。”
谨姝依旧没什么表情; 也并无恼怒。
她来也并没有指望能从她这里问出什么; 她只是很混乱,想要捋清思路。
总觉得要做些什么; 不然她会憋死的。
她还没弄懂很多事情; 她不记得刘郅; 不单单是不记得; 感觉认识他的可能都不太大。
现在脱困了她才能仔细回忆刘郅说过的话。
上一辈子活成那样; 其实她很想知道,到底哪里错了,是她太无用了,还是命运太不公,还是其他的,虽然知道一切也不见得有用,但就像她一直教导阿宁的,愚昧并不是一种幸福,清醒地绝望,比无知着幸福要有意义得多。
更何况,大多时候,无知带来的不是幸福,是愚昧和虚妄。
她想知道事实的真相。
直到这一刻,她才深切体会到,自己真的很想知道一切的起因是什么。
按刘郅自己所说,如果谨姝是杨婉娴和昏阳王的女儿,按昏阳王去世的那一年,那谨姝至少已经十七岁了,谨姝的年龄自己都记不清了,没有什么概念,如此推算,她认识李偃的时候,至少有五岁。
五岁之前,谨姝有可能和杨婉娴一起住在温县,就算偶然见过刘郅,如果不是非常亲近,那样的年纪,也不太会记得。但刘郅问她,“不记得我了吗?”
她应该记得吗?
还有刘郅说的话,其实也很奇怪,刘郅年纪比李偃大不了多少,谨姝认识李偃那一年,李偃约莫已有十四五岁。
谨姝出生的时候,李偃大约十岁,刘郅比李偃大五岁左右,也就是十五岁之前他就截了杨婉娴,而如果她没记错,杨婉娴那时都近三十岁了,勾引他,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谨姝是昏阳王的女儿,而谨姝后来又辗转进了昏阳王府,是巧合吗?
如果李偃的哥哥杀了昏阳王,也就是谨姝的生父,而谨姝恰巧在被母亲赶出来后又碰上他,是巧合吗?
前世今生,这诸多的错综,到底是命运在捉弄,还是……有人在推着这一切发生。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一个巧合是巧合,巧合多了就是人为。
郑鸣凰终于平静了下来,冷笑了一声,“我没见过你,但我从五岁起就恨你了。你就是个祸害,如果不是你,你母亲不会是落到那种结局,刘郅不会疯,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谨姝抿唇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是我能选择的事,怪在我头上不是很可笑吗?”
郑鸣凰又冷笑了声,“不怪你,我又能怪谁,有时候我问自己,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我?谁也不能给我一个答案,不能靠爱活着,只有去恨了。”
谨姝瞧了她一眼,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其实杨婉娴是给过你爱的吧?”
据说郑鸣凰是那个马奴的女儿,没有母亲,如果站在郑鸣凰的角度上,一个从小得不到母爱的人,忽然有一个女人对她非常好,她或许是受宠若惊,或许是小心翼翼?没有人可以拒绝爱和温暖。
除非心如死灰,活着的人赖以生存的力量是希望,而希望靠爱来点燃。
而有一天,这个小姑娘发现,那些爱和温暖,本来就是不属于她的,而这个女人甚至还想要刺死她,她在惊恐之下杀了那个女人,杀死了希望,余下的,就只剩下恨了吧!
谨姝忽然失去了继续询问的**,起身走了。
身后一群人呼啦啦追上去。
身后郑鸣凰还在愣着,许久才疾声厉色地回她,“你懂什么?别一副你都懂的样子。我求着她了吗?既然没有办法扮演一辈子,何故要装我母亲。”她冷笑着,远远地瞧见谨姝的影子,她身边随着那么多人,无数人紧张她……
凭什么?
这万丈红尘里,谁没有些不得已,谁又能问心无愧,谁又能说自己干干净净。
谨姝也说不上谁的错更多一些,这会儿也不想去琢磨。她很累了,她身子还有些虚弱,也不知是不是药的缘故,她这会儿身子困乏得很,她扭头跟稚栎说:“我想睡一会儿。”
稚栎忙道:“那咱们就先去睡一会儿。”
谨姝的神情有些恍惚,她脑海里闪现过很多年幼时候的画面,似乎认识偃哥哥后才有了记忆,而那之前的日子,好似是空白的,但也并非毫无蛛丝马迹。
只是她从来也没去回忆过,也没需要回忆的地方。
她好似从小就有一种能力,永远向前看,不回头。
大约是从小的那个噩梦的缘故。
莫回头,莫回头!
她小时候总做噩梦,梦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用凄厉的语气说:“你本来就不该活着。你走吧!走远一些,莫回头!”
或许不是噩梦,是真的发生过,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应该就是杨婉娴,她的……母亲。
她对母亲的概念是从温氏那里得来的,温氏是个很温婉的女人,善良、开明、温和而通达。
但现在她对母亲这个词,忽然觉得陌生起来了。
她不知道杨婉娴把她赶出去的时候,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态,她只知道自己流浪漂泊的那些年里,如果不是遇上李偃,她早就死了八百次了。
或许就是抱着让她死的心态吧!杨婉娴下不去手亲手杀了她,就让她自生自灭。
谨姝觉得心口发凉,她在还没有太多自我意识的时候,被自己母亲,亲生母亲赶出家门,她那时应当四五岁?她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她现在已经无法回想起来,但肯定不会太好过,绝望、无助,或者恐惧害怕。
或许那时候是腥风血雨,对杨婉娴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虽然冷漠,但足够仁慈。
但对谨姝来说,是何等的残忍,她的世界,在那一刻,恐怕全部崩塌了吧!
谨姝觉得心口发滞,靠在稚栎身上才能继续走下去。
稚栎小心地捧着她的胳膊,“小夫人你没事吧?”
谨姝摇摇头,“无碍。只是有些累。”
她躺到床上的时候,脑子其实很乱,但没给她继续胡思乱想的机会,她很快就睡着了。
甚至没有做梦,这一觉睡的很沉。
醒过来的时候,李偃就已经在身边了,坐在床侧盯着她瞧,谨姝浑身困重得很,人也不是很清醒,但下意识就挣扎着爬了起来,抱住了李偃的脖子,将自己脑袋搁在他的肩膀,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
谨姝叫了声,“夫君……”
李偃“嗯”了声,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谨姝摇了摇头,“没。”
李偃拍了拍她的背,宽厚的大掌在她背上搓了搓,“害怕?”
“嗯,”谨姝抱他抱的更紧了些。
今天的谨姝有些不同,她平日里也撒娇,也粘人,但都是偶尔,情绪到了就容易放肆,但大多数时间,她都是拘着的,像今天这种毫无铺垫就冲他撒娇的姿态,还未有过。
李偃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心脏有些被填满的柔软感觉,他那冷硬的心肠,好似突然化开了,他的声音都显得轻而缓,烘托出一片温柔意味,“不怕了,孤在呢!”
谨姝又想起方才在刘郅那里,他也是这样说:“不怕,跟着我。”
她忽然笑了笑,“夫君会离开我吗?”
“不会。”
“会赶我走吗?”
“不会。”
“那说定了。”
“嗯。”
谨姝终于清醒了些,那种被迷思缠绕的古怪心态,突然就化开了。
这一世,至少她还有依靠。
只是她忽然又叹了口气,李偃问她,“怎么了?”
“阿狸是不是很冷漠自私?刘郅说你哥哥杀了我亲生父亲,可我对你却一点都恨不起来,甚至只想抓着你,靠近你。”
“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与你与我都无关。且你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已经够可怜了,就别给自己找苦吃了。”李偃再次搓了搓她的背,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与你说个秘密,上一世里,我和郑鸣凰有名无实,后来我亲手杀了她。也没有登基,你哥哥在位四年驾崩,我辅佐阿宁称了皇,她是个好皇帝。”
谨姝眼睛倏忽瞪得滚圆,一下子好像反应不过来似的,推开他直了身子,和他对视着,好半天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为……什么?”
李偃绝对是一头凶狠的狼,厮杀争夺了那么多年,甚至苦心孤诣掀翻了刘郅的王朝,最后却并没有君临天下。
“不为什么,忽然没了心思,不愿意坐在那高高王座上做那孤家寡人了,大约心里一直记挂那个被我狠心送到庵寺却没能如约接她走的小阿狸,我欠她太多了,几乎心有魔障,无力去管那天下了。”
谨姝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无数次猜测过她死之后的场景,也想知道阿宁过得如何了,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心口忽然疼得厉害,眼泪都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她重新又扑到他怀里去了,嘴巴张合了好几回,感觉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骂了她一句,“你傻不傻啊!”
“傻吧!”李偃笑了笑,“所以坐不了皇位。”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40章
谨姝窝在李偃怀里待了好一会儿。
听他说上一世她不知道的那些事。
刘郅自裁。
郑鸣凰亦死了。
叶昶做了皇帝,兄长是个仁德君子; 胸有韬略; 只是身子弱了些; 坐在皇位上有些吃力,但国家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李偃做了镇国将军; 手中握着半数的兵权,许多人猜测; 他是想效仿着辅佐一个傀儡皇帝,但叶昶在位期间; 李偃并没有过多干涉; 除了发生过几次动乱; 都被他镇压了,也并没有靠兵权生事。叶昶身体不好,在位期间并无纳妃; 只有一个原配夫人,但无有所出,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在催储君的事,叶昶找李偃商议过; 想把位子传给李偃,李偃却并不想接,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锈住了; 失去了早先那种野心勃勃; 那万里河山; 江山美人,于他触手可及,反而他觉得麻烦不想要了。
又或许苍生黎民太重,他身负罪孽,不配去背。
阿宁是他亲自教导的,那孩子身上拥有一切帝王的优良品质,胸怀天下而又意志坚定。
叶昶在驾崩的前一年冬日里,立了阿宁为储君,彼时祭礼时候,是李偃陪她去的,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厚重的礼服,立在人前,气貌威严不可侵犯,他那时便知道,她比他更会是个好皇帝。
叶昶驾崩的时候,她才十几岁,日日端坐在案前批示奏折,天下大事皆由她过目,李偃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但阿宁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一直记着,“太傅,朕有时会想念母亲,她若生在这时候,不会被人那样糟践。朕这样努力去构筑太平,无非是希望,若母亲托生今世,愿这天下,是她想要的盛世太平。”
思及此,李偃不由转述给谨姝,又说:“阿宁想要的,孤都会替她实现。”
谨姝忍不住趴在他怀里呜咽了起来,她的阿宁,那样那样好。
这一切与她想象的都完全不同。
她其实一直很想问后来阿宁如何了,但她不敢,怕结果不是她想听到的,怕自己难过,也怕李偃不好说,毕竟那是她和别人的女儿,与李偃并无半点关系,他也完全没义务要保她。
但现在听到他说的话后,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又很心疼他,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前一世里,谨姝埋怨过很多人,唯独没有埋怨过李偃,哪怕后来在庵寺饿得快要昏过去了,她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他把她丢在那里。
她并不傻,知道他回去是要为兄报仇,还要护着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