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平再次开口:“既是已经晕过去,就将余下数目记住了,等缓过来了再受罚吧。”
当下我不觉得阿平这个决定有何不妥,只是看朱棣黑眸掠转的瞬间有幽光闪过,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念头。后来等私下寻到机会问及朱棣时,才恍然而悟。
仁慈,确实是一个为君者首先必备的品性,而实施仁政也是朝野上下乃至民众之福;可是在军营之中,只有军令如山与坚硬不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当能令部下信服,太过优柔寡断只会让别人以为你太过胆小。
此时朱棣自是没有去驳阿平的面子,淡淡吩咐了就按殿下所言记下庆安的板子,容后再作处罚,一场纷闹到此算是结束了。
回到后院,木叔立刻让燕七在床上躺下,在他心口处推拿了好几下才收了掌回头与我们解释:“心脉受损,暂时需要修养一段时日了,在此期间不可与人再动手。”
燕七侧卧在那皱着眉道:“没那般严重吧。”
木叔不理会他,径自出了屋。
阿平虽然有跟着进到屋内,但却就靠站在墙边没到床前。当燕七的视线搜找时我便知道他在寻阿平,有意让开了位置,燕七的目光落定后便缩了缩,很小声地唤:“公子。”
阿平没有应,只面无表情地靠在那平静回视。
燕七的眼中终于出现了慌乱,他从床内撑坐起身,半个身体探出床外表情紧张:“公子,是我错了,我不该跟那人私斗,可如果不是他……”
“不是他诋毁了我,你就不会动手是吗?”阿平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解释,“可是小七,你有想过你这一动手打破的是什么吗?”
燕七怔怔而答:“公子,我不知道,是不是……会影响到你?”
阿平摇摇头,“当你打出第一拳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们与燕军之间出现裂痕了。”
这个理我又何尝不清楚,本身燕军直属朱棣,只对他臣服,而朝廷派来的兵在以战功为长的军营里,会被无意识地削弱、轻看,都属于正常的,需要不断的拼杀与战绩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在此之前,燕军将领们不过是碍于朱棣的治军严厉和阿平的皇太孙身份而不敢有任何不敬之词。可十个手指都有长短,朱棣管制属下再严格也有不逊之辈,比如那庆安。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人,才会将原本掩在底下的东西给放到台面上,使其矛盾激化。
不过我是赞同燕七的,庆安今天能够辱骂我们朝廷派来的兵,诋毁我的阿平,它日只会更猖狂。若让这股风吹进军中,使得两军互相排斥,那么后面的仗还怎么打?
杀鸡儆猴也好,以此为戒也罢,总之今日就是要立这个威,才能让那些不服的人闭了那张嘴,更何况将来阿平要登帝王位,又岂容他们如此轻薄。
军功固然可敬,但有人天生为王,有人则生来是将才,而将,是属于王的兵。若连皇权都能无视、不敬,此将何以为国,又何以为兵?
我兀自想着这些,而那边燕七被阿平数落了之后已经是满脸懊悔,再看阿平神情里的消沉,他急得要下地,可脚一踩地就腿一软要摔倒,被就在旁边的绿荷给扶住了。
阿平没有来劝慰反而转身就走,我心头一沉,对燕七丢下一句:“我去看他,放心,今日你的举动我支持。”不管阿平此时在想什么,但不能寒了一颗对他百般维护的心。
随着阿平屁股跟出来的,见他回了自己的房便也跟了进去,然后将门关上。
他自是知道我有随过来,回眸看向我时来询问:“兰,我是不是做错了?此趟远征就不该将最亲近的人带在身边的。”
我走过去把他拉坐到桌边,端了茶壶替他倒了一杯凉茶后才道:“如果你不把我和燕七带上,刚才那种时候谁来维护你?难道就任由别人将你薄待?”
“可是……如此我与燕军必生罅隙,两军交战最忌讳的是内斗。”
我笑了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理是这个理,但却未必啊。你想想今天这个事情的发展流向呢,是觉得任由此风歪长呢还是就此扼断的好?”
阿平开始迟疑了,眼神里有了不确定。
我又给他加了一剂猛药:“那再换个角度来,假如今天的主角是你,而那庆安骂的是我,你又会不会出那一拳?”阿平顿然惊瞪,想也没想就道:“当然不允许任何人骂你了。”
紧随着我跟了一句:“所以啊,燕七的那一拳有何错?”
阿平一下被我问住了,看那呆怔的表情我将桌上的茶端起递进了他手中,语重心长地说:“阿平,你也说我们是你最亲近的人,而你一定知道在燕七的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就如他所言,相信今天那庆安怎么骂他都不会动一根手指,可偏偏是不能骂你。同样的理也在我身上,可以有人对我轻待,但唯独不能针对你。所以当时我也控制不住情绪要讲那一番话,我知道你会担心,但我们人活这一辈子,并非是靠容忍来生存的,该有骨气的时候就得有骨气。”
获得别人的尊重绝对不是靠容忍而来的,是需要实力。而在证明自己实力之前,每个人都有一条底线,不容人肆意触碰。
沉顿良久,阿平终于眉间皱褶疏散,缓缓开口:“或许真的是我顾虑太多了。我一心希望两军能和睦共处,不想打破这个平衡,却没想本身就不在一个天平秤上又何来平衡?另外,我也应该约束自己的部下,像今天这类的事若再发生定当严惩。与王叔之间可能也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听着他最后那句话,没来由的心头一颤,这是我唯一不敢去触碰的区域。不敢去问阿平要与朱棣谈什么,怕问一句就能引来阿平的臆测和疑心。
所以我有心转移了话题:“我认为你应该去安抚一下燕七。”
阿平点头,“我知道,刚才确实说话重了一些。”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后起身对我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阿平进了燕七屋子,将里头的人都遣了出来并将门给关上了。我是知道其中原委的,但其他人都不知道,各自面面相觑又忐忑,也就木叔比较镇定。
由于城守府就这么大,基本上所有将领都是住在这后院的,男人们也不讲究,有片屋瓦可遮蔽就好,所以三五人睡一屋也并不稀奇。这会儿全都站在院子里,三两成群,我在角落里暗暗观察,很明显的分成了两边:一边是燕军将领,一边是朝廷的人和锦衣卫们,或坐或站都不开口说话,于是院中气氛很沉闷。
没见到朱棣与朱高煦的身影,应该也在屋中议事。这件事还得看朱棣的态度,其实阿平并未做绝,还是留了庆安一条命在,朱棣是北平的燕王,也是大明朝的皇子,庆安对皇族的污蔑恰恰也包含了他。只是我对阿平了解,对朱棣却从未看透过,也不知他沉鹜的面孔下盘转的是什么心思。
第199章 惊变(上)
正念转间就见朱棣从屋内走了出来,可能是感应到我的视线突然转过头来,我避无可避,只能平静而视。却没想他在顿了顿后,抬脚就向我走来,顿时心下微慌,原本歪靠的身体也站正了。等朱棣到近处就听见他问:“平儿呢?”
我答:“在屋内与小七说话,你有事的话我就去叫他。”
他摆摆手说:“我等上片刻也无碍。”
目光凝于我脸上稍瞬,就听他又开口:“今日之事非我所料,也是我御下不严之过,若有让你难受之处多包含。”我心中暗惊了下,他是在跟我道歉吗?
迎上他的视线心头不免波动,那双眸子太过洞穿人心,好似自己是透明的,脑中转过什么念头都逃不出他的眼睛。我生出慑然感,下意识就想避开那目光,但眼下情形必须得忍住,尽量让自己的神色不要有太大波动,语调也清平:“王爷无需太过自责,你已经惩戒过庆将军了,相信经此一事大家都会引以为戒。”
我并未刻意扬声,但身周也有一些燕军将领,自朱棣走来身前便“收获”了不少侧目。想来如今应该有不少人对我印象深刻了。先有朱棣亲自领兵于乱军之中前来营救;后则在庆安无礼蔑视皇权时挺身而出,堂堂指责,关键是没有人来呵斥我的“多言”,不管是阿平还是朱棣;而此刻又见朱棣特意走至我跟前,言辞恳切,恐怕每一个人心中都在臆测我到底是何身份,让他们的燕王如此重视。
朱棣沉静片刻后抬起眸,放低了语声:“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全权处理。”
我怔了怔,等领悟过来那意思时不由惊怔地看着他。这句话等同于是对我许下承诺,他已然洞悉我心中所忧虑之事,应下了这个承诺便无需我再去烦忧,他会将事情负责到底,也会给我满意的答复。面对着他沉幽而视的眸光,我不知该如何以对,只有轻嗯了声。
算是,对他的一种信服吧。不是没来由而生的,是当初一起共同经历过的那些事让我确定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人。
“你……”他刚想再说什么,燕七房间的门从里头被拉开了,朱棣顿停了后面的话目光流转向那处,见是阿平走出来他便立刻走了过去,“平儿,我们谈谈。”
阿平浅笑而回:“王叔,我也正有此意。”于是两人直接进了隔壁的空屋,这下我不再担忧了,两人都有心往好的方面走那便不会再起争执,至于,阿平说要“开诚布公”会否谈到以前我无从确定,也无从担忧起,哪怕真谈到了就让他们以男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吧。
感情上我对阿平问心无愧,也曾与他交心而谈过了。至于朱棣,除了最初救他的动机外从未有过其它杂念,哪怕他很可能就是陆锋。
深知我与陆锋的感情在那一世已经尽断了,不会再来与这一世牵扯。
敛转眸见四下的将领们都目光朝着这边探视,看来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事态发展。环转间撞上人群中一双黑眸,扑扇扑扇地朝我眨了眨眼,又跟我做了一个努嘴的动作。看着他走出了后院并没立即随上去,是等过片刻后才也走了出去,见朱高煦探头探脑地站在墙角边正朝这处张望,看见了我立即招手又压低声喊:“这边。”
我走到跟前蹙眉问:“找我什么事?”
朱高煦没心没肺地问:“小兰,我炆哥怎么说啊?是不是很生气?庆安那人就是那德性,口没遮拦的,有好几次都为那张臭嘴巴而跟人私斗,都是老朱给他瞒着父亲的。这回是他咎由自取,活该被打的半死。”
我见朱高煦并非故意为搏我开心才说这番话,他在说这些时也一脸愤怒,可见那庆安平时嚣张肆意惯了。不由询问:“既知此人如此恶劣,为何还要包庇于他?”
“他是皇祖父时期一员老将的儿子,打仗时十分的勇猛,立下过不少战功。老朱惜他是一员猛将,故而总是替他隐瞒。”
我冷哼出声:“你可知一只苍蝇坏了一锅汤的道理?有着这样的搅屎棍在里头,只会坏了你们燕军的名声。”朱高煦闻言也不生气,嘿嘿一笑了说:“现在不是被你把这根搅屎棍给除了啊,不是我说啊小兰,刚你说话的那股气势当真吓人也。”
我挑起眉,“那吓着你没?”
“我吓着什么呀,反正你也不会对我那样凶的。我在旁边看着还觉得痛快呢,总算是给我出了一口恶气了。”
这回算是被他给真的逗笑了,脸上刚露出笑意他就嚷了起来:“笑了笑了,总算雨过天晴。”我真有想踹这小子一脚的冲动,至于要这么大惊小怪吗?不过心思翻转,想及之前他与朱棣的闭门谈话,便打探了询问:“之前你与你父亲关在房中都在那讨论什么啊?”
“还能有什么呀,不就是说这事呗,我还被父亲给责骂了呢。”
“为何要责骂你?”
“父亲询问我庆安在军中的品性,我这不是念着老朱那点交情嘛支支吾吾的,然后被父亲一顿臭骂,逼得我只好把那些旧账都给翻出来了。还有就是我怕你闹那一场有事,替你向父亲求情了。”
我心中一动,“你父亲说什么了?”
朱高煦对我一向老实,毫无隐瞒地回道:“父亲说这事他自有定夺,让我无需操那份心。不是我要夸你啊,当时那种场合换作是我也不太敢说那番话,小兰,我当真是对你服了。”
瞧他这傻样便心生捉弄之意:“服气了是不?那还不叫一声姐,以后让姐照着你。”
他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就开始阴阳怪调地鬼叫了:“哪来姐?我怎么没看到?”却没防突然有道粗蛮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小朱,你在这做什么?”
回过头就见是一莽汉,他在墙角处探了探头张望着问:“刚听你们说什么姐来着?是这城守府有女人吗?”我背转过身就瞪了朱高煦一眼,都怪他那大嘴巴与大嗓门,也不去说话,转身就抬脚而走,这烂摊子留着他自个收拾去。
可等拐过墙角还是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边朱高煦的语声传来:“你哪只耳朵听见什么姐了?老常,我看你是不是要去找军医瞧瞧耳朵了?”
“混小子,你才耳朵不好呢。对了,刚那不是殿下身边的亲卫吗?你跟他在说什么呀?”
朱高煦回道:“还能说什么,不就是因老庆那事跟人家探探口风了。想我们燕军全军都堂堂正正,偏偏出了这么一个口德败坏之徒,元帅都为此而震怒了,把我给臭骂了一顿。”
“啊?元帅当真怒极了?唉,也怪庆安太狂妄了,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活该受那顿板子,当时就该让我来执杖的,不把他打得屁股开怀俺老常跟他姓安。”
“得了吧,让你来打还不把人给打死了。”
“哼,这种人死不足惜,若不是老朱……”
后面的对话我无心再听,知晓燕军之内并非如料想的全都对朝廷兵轻看很感欣慰,如此阿平就不会太过辛苦了,看来也就是那群恃才傲物之人才会有那种将人轻薄而视的心思。
回了后院发现阿平与朱棣还没从屋子里头出来,而四周将领都在窃窃私语。城守也在其中,正拎了茶水壶在为人添茶呢,看见我进来立即小跑了过来,“许统领,你看这会儿殿下与王爷在里头议事呢,要不坐下来喝一杯茶等等结果?”
也确实觉着有些口干,便坐至石桌处。城守立刻为我添了一副杯子,注入了淡黄色的茶水,我端起来轻抿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叶泡的,喝着还是挺香的。
城守见壶中茶水到底了,便小跑步出了院子,应是又去煮茶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略有些对之感到抱歉,虽然我们都是为驱赶北元军而入了这尧关的,可一大众的人都住在他家中也确实给人家带来不少不便之处,还害得忙进忙出又诚惶诚恐。
若是个富裕的官员倒也罢了,而他又如此清廉,恐怕我们这一竿子人都快把他吃垮了吧。
心中盘算着等晚些要跟阿平提提这件事,既然来了尧关暂时休整,那便得有所安排,对城守也需要关照才是。正念转间,突觉肚腹冒出一股疼痛,心中一沉,莫不会是要来例假了吧。之前因怀孕乃至到生产,整整将近一年时间都免受例假之苦,我倒也是习惯了那般自在的日子将这事给忘了,加上此趟行程事出突然,根本就没做准备。
不过当下我必须立刻进房察看下,莫不要等一会染出色来了。可昨夜我与阿平是共睡一屋的,其余的屋子都被别的将领给占据了,而此刻他与朱棣又在房中谈正事,我贸贸然进去不说打扰了他们,就是阿平问起我有何事,当着朱棣的面也说不出口啊。
想到此就不由着急起来,也不知他们要谈到几时,眼下我这事却已迫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