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虽然竭力忍着不曾出声,泪却已经把张制锦大红官袍的胸前一片都打湿了。
而原本笔挺毫无褶皱的官袍,也给她连抓带揉的,弄出了许多可疑的痕迹。
昏昏沉沉里,七宝忘了去思量——假如回到了张府该如何是好。
两个人这幅情形,却是见不得人的。
她原本就在张老诰命前并不讨喜,若再给人目睹这般不堪,以后更加不用活了。
七宝竭力想要打起精神来,但浑身上下早已经精疲力竭。
在他的手底,她仿佛变成了一潭春水,连脚趾尖儿都麻酥酥地不复存在了。
如果是这样下轿,只怕双脚一碰地面就会直接跌倒。
然而七宝毕竟是低估了张制锦。
或者说,张侍郎的想法总是高人一层的。
对七宝而言,这几乎是最漫长最折磨的路程终于到达终点的时候,张制锦将她打横一抱,畅畅快快,不遮不掩地直接下了轿子。
七宝虽然还有些神智恍惚,却也知道顾惜脸面,忙把头钻进他怀中,横竖只要先把脸藏起来别叫人看见要紧。
耳畔是他低低地笑了声。
张制锦抱着人进了门。
一直将到了里间儿,七宝耳边听到啾啾的鸟鸣,好像没有许多仆人丫鬟们的请安行礼之声,显得格外安谧。
七宝半是疑惑,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往外看时,突然大吃一惊!
眼前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精巧雅致非凡,又透着几分眼熟,这哪里是什么庄严肃穆的张府?
七宝才要问张制锦把自己带到了哪里,再仔细看的时候,忽然认出来了……此处的确不是张府。
这里明明是紫藤别院!
七宝先是松了口气:毕竟没有回张府,自己这狼狈的样子就不会给人看到了。
但是,紫藤别院……梦中的那些旧影像是月光下的海浪,重重叠叠地涌了上来,又叫人心惊肉跳。
七宝不敢再细看,忙又把脸埋到他的怀中,一动不动了。
张制锦看出她的瑟缩,便问道:“到了这里还怕什么?”
七宝不言语。
一直到了内室,张制锦将人放下,望着她粉白玉润的脸,以及给自己轻薄后格外红艳的樱唇。
之前在轿子里毕竟无法尽兴,这里却是最好。
张制锦凝视着眼前之人,俯身才要再亲一亲,七宝突然道:“大人!”
“怎么?”
七宝对这个地方还带着抵触,且还悬心张府:“你、你怎么把我带到了这里?那府里怎么交代呢?”
张制锦道:“我已经命人回去禀告了,叫你在这里住两天,也算是散散心了。”
七宝问:“老太太可答应了吗?”
张制锦见她不休地问这些,已经忍耐到极限,方才在轿子里就未曾足兴,如今总算得了方便,哪里还管许多,当下腾身而上:“待会儿再说别的。”
七宝本是不愿意在这里同他欢好,只是之前给他撩拨的情难自已,何况此刻他又是箭在弦上,索性便压下心头种种,只随他为所欲为了。
张制锦连日在吏部操劳忙碌,几乎昼夜无息,忙的心无旁骛,倒也罢了。
然而一旦见了她,原先按捺的那些情意仿佛变本加厉一样滚滚而来,到那至极至美的时候,他几乎也忘乎所以,浑然不顾七宝的哭告哀求,只贪婪地攻城略地,予取予求。
一时云雨过后,七宝越发骨软筋麻,浑身无力,只是困倦想睡。
可还惦记着一件事,模模糊糊中,七宝抱着张制锦,低低问道:“大人、石、石先生是你请回来的吗?”
张制锦身上微汗,却觉着越发的神清气爽,望着七宝恍恍惚惚的样子,知道她难以承受,便按捺道:“又怎么知道的?”
七宝往他身边靠了靠:“我知道大人不会坐视不理的。你的心实际是很好的。”
张制锦挑了挑眉,却见她合着长睫,似睡非睡,因为方才激烈的欢好,脸色显得格外红润,透着一股动人心魄的春意。
喉头忍不住又狠狠地动了动。
“上回石先生要了《肚痛帖》,这次、他可又为难大人了吗?”
“不曾为难,”张制锦唇角一动,“你是担心我受苦,才屡次三番叫人去打听?”
“嗯……”七宝叹了声,在他心口蹭了蹭,“大人无事便好。”
“你……”他哑然失笑,“傻孩子。”
张制锦发现自己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极为温柔。
正又有些蠢蠢欲动心猿意马的时候,七宝的长睫眨动:“大人……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七宝抬眸看向他,眸子水雾濛濛:“大人你、不会纳妾吧?”
蓦地听了这句话,张制锦扬眉:“什么?怎么生出这种念头?”
七宝哼哼:“我听人说男人都是喜欢、喜欢三妻四妾的,所以……”
张制锦笑道:“你还真当我是那种色迷心窍的吗?”
七宝忙将他的腰抱紧:“我没有说。”
张制锦望着她脸颊绯红微润,哼哼叽叽撒娇的样子,笑道:“我已经得了全天底下最绝色的了,别的庸脂俗粉又怎会看得上?”
七宝听了这句,如同喝了蜂蜜水般甜蜜,却又担心地问:“那如果有一天,会有个比我更好看的人出现呢?你会怎么做?”
张制锦感觉她靠在自己怀中,暖玉温香的感觉,微笑:“怎么总问这些怪问题,难道是怕我喜欢上别人,不要你了吗?”
七宝微微一颤:“会吗?”
张制锦本要回答,可是看着她胆怯的样子,却故意道:“就这么喜欢我吗?”
七宝定睛看他,却不回答。
张制锦伏身,声音低沉暧昧入骨:“若真的这样舍不得大人,那……就好好地把大人伺候妥当,叫我离不开你就是了。”
——
雨散云收,七宝睡足起身,天色已经黄昏。
忙忙地洗了个澡,打听张制锦人在书房里,七宝想了会儿,只带了秀儿来到院子里。
她想仔细把梦中所见的这地方看个明白。
然而才出了院子,遥遥地却见一道人影,花遮柳隐地走来。
七宝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身后秀儿道:“奶奶,那好像是表小姐?”
那边儿谢知妍却也看见了她。
表姑娘的脸上也立刻流露惊疑之色,但只略一迟疑,她就不疾不徐地走上前。
谢知妍微笑行礼:“听说嫂子今儿去了康王府,怎么竟在这儿?”
七宝看见她这张脸,又是在这个敏感地方,自然而然就回想到梦中的情形,心绪已经乱了。
此刻她眼前虽是未嫁的谢知妍,但心底却是那盛装的贵妇人,眼神毒辣地盯着自己,像是秃鹫看到食物。
谢知妍见七宝脸色发白,身上微抖,她自己也有点心虚,便假装关切地走近过来:“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七宝猛地张手,用力推向她:“走开!”
谢知妍猝不及防,被推的踉跄倒退,她好不容易站住了脚,苦笑皱眉:“嫂子是怎么了?我是好心,你不领情就罢了,何必动手呢?”
七宝胸口起伏不定,瞪了谢知妍半晌,才总算回过神来。
深吸了一口气,七宝说道:“我、我才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谢知妍早在过来的时候就盘算好了答案,笑吟吟回答:“嫂子大概不知道,这里是表哥的别邸,我……以前经常过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以前、也来过?”七宝诧异。
谢知妍道:“是啊,嫂子不知道也是有的。毕竟表哥不至于把什么事都告诉你。”她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得意,说罢又道:“这会儿表哥该在书房,嫂子若不介意,我便去了。”
七宝见她转身欲走,不假思索地说:“你等等。”
谢知妍抬头。
七宝盯着她:“你……有没有在三月三的时候,到城郊的清溪桃花林里去玩耍?”
谢知妍不晓得她突然问出这句是何意,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谢知妍道:“正经世家大族的女孩子,怎么会往外头跑?我们都是在自个儿家的花园子里赏花罢了。”
七宝呆呆地看着她:“你真的没有去过?一次也没有?”
谢知妍笑道:“嫂子问这个做什么?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七宝的眼前又浮现那个身着藕荷色裙子的袅娜身形,此刻她突然醒悟过来,对了,那不该是谢知妍。谢知妍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此刻的身量也只比她稍微要高些,但当时那女子的身形明明跟此刻的谢知妍要差不多,显然不是她。
七宝在想通的时候又迷惑起来。
本以为那女孩子是谢知妍,如今显然另有其人。
不过这样却也更加说得通了,——梦中在苗家庄里,受伤的张制锦在听说那女孩子私会别人后,回头就跟谢知妍成亲,那就是说,那私会别人的女孩子,也许是张制锦的心上人,张制锦多半因为得知真相的缘故,才立刻娶了谢知妍。
那么,那女孩子到底是谁?
第92章
原先七宝并不在意这个,可那念头一存,就像是在心头种下了一颗种子,不知不觉中便生根发了芽。
眼睁睁地看着谢知妍去了,身后的秀儿悄悄地说道:“这位表姑娘怎么突然来了?她这是去找咱们九爷吗?又有什么要紧事儿要追到这里来呢?奶奶,咱们不如跟着去看看吧?”
巧儿也忙说道:“我听人说,以前这位表姑娘在张府里很是吃的开,因为老太太格外喜欢她的缘故,上下也都很是待见,那时候都以为她会嫁给九爷呢,这会子九爷都成了亲,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也不知道避嫌,巴巴地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奶奶,咱们索性去瞧瞧,好歹也防备些。”
七宝闻言回过神来,心中也觉一紧,口里偏偏说道:“又看什么?表姑娘不是说以前也常常来么,想必是府里或者谢府内有什么事儿,我才懒得去呢,哼。”说着便转头往回走去。
秀儿跟巧儿面面相觑,见状只得跟上。
走了会儿,秀儿便低低地对巧儿说道:“其实按理说不该有什么事的,就算这位表姑娘还惦记着不死心,那又怎么样?难不成以他们家的家世,她竟要来张府里做妾不成?”
巧儿也点点头,带笑说道:“说的是,谢家好歹也是大族,怕是拉不下这个脸来,何况九爷的心都在姑娘身上,倒也不怕别的。”
七宝在前头听的真真的,却不做声。
且说谢知妍别了七宝,一路往张制锦的书房而去。
且走且想方才见七宝的情形,暗暗地疑惑:“她怎么问我有没有去过那什么清溪桃花林?笑话,难道我跟她一样可以满京城内乱走的么?只是她无缘无故问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左思右想,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跟随她的小丫头挑琴回想方才的情形,便低低地说道:“姑娘,这位少奶奶可真真古怪,方才才一撞面,莫名其妙就对姑娘动了手了,真不像有训诫的仕宦之家出来的,怎么九爷竟喜欢这种人呢?姑娘哪点不比她强上百倍。”
谢知妍闻听,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她媚惑人的手段高明,不然表哥怎么会特带她来了这里,竟是要金屋藏娇呢。”
挑琴道:“这件事府里的老太太知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只怕越发不喜欢呢。”
谢知妍道:“谁让表哥喜欢呢?且如今老太太不喜欢也没什么用了,老太太的话若是管用,当初表哥就不至于改娶了她了。”
挑琴叹了口气:“照奴婢看来,九爷多半是一时给她迷惑住了,终究会有清醒的时候。”
谢知妍低头不语。
不多会儿来至张制锦的书房,门口却站着一个人,正是张制锦的随从马武。
马武见是谢知妍带了丫鬟前来,意外之余,不敢直视,就低着头问道:“表小姐怎么来了?”
谢知妍淡淡地问道:“表哥可在吗?我有一件事。”
马武面露迟疑之色:“请表小姐恕罪,大人虽然在,只是他在书房的时候是不许人打扰、仍不许别人擅自入内的。”
谢知妍笑微微道:“我是别人吗?”
马武一愣。
谢知妍见状,便微笑道:“你放心,表哥不会怪罪的。”她回头,从挑琴手中接过一个填漆的红木圆盒,迈步进了院子。
身后的丫鬟挑琴便小声笑道:“马哥哥,你也太小心了,我们姑娘若是外人,那谁还是自己人呢?”
说话的功夫,谢知妍已经到了书房门口,伸手轻轻叩门。
半晌,里头张制锦道:“进来。”
谢知妍深深呼吸,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之前谢知妍曾随着家中的兄长来过这院子两回,所以并不陌生,进门见眼前无人,她便走前几步,转身往右,却见靠窗处是一张紫檀木长书桌,张制锦正站在书桌之后,他已经沐浴过了,换了一身家常的银灰色的圆领袍,显得玉白的脸色格外清润,长指之间握着一支笔,不知在端量什么。
谢知妍一眼看见他,不由地停下步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张制锦抬眸往前扫过来,目光相对,他却并不如何惊讶,只仍淡淡地问:“怎么是你?”
谢知妍忙走前两步,温声软语地说道:“我听说表哥这些日子忙的很,心中惦记,便亲手做了些糕点,本是要送到吏部,只是听说表哥离开了,且又不在张府,我便忖度是在这里,大胆过来瞧瞧,果然便是。”
她笑着走到桌边儿,把盒子放在桌上,举手轻轻地打开,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张制锦面前,想瞧瞧他在忙什么。
只是还未看清,张制锦已经将那张纸轻轻地合了起来。
谢知妍忙垂眸,小心将食盒里的一个青花缠枝莲的定窑瓷盘端了出来,盘子里放着两色的糕点,白色如玉的是茯苓糕,另一样金黄的却是桂花糕。
才一打开,就嗅到很香的点心气息扑鼻而来。
谢知妍将点心放在了张制锦面前,巧笑倩兮:“我是第一次做这个,表哥尝尝如何?”
张制锦不置可否,只把手中的毛笔放下,说道:“心意我领了,只是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且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谢知妍本还笑吟吟的,没想到他丝毫不领情,竟直接说了这句话。一时之间便通红了脸。
她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心高气傲的很,一片滚烫的心意却仿佛遇到冰水似的,羞愤交加之下,几乎赌气转身就走。
然而望着张制锦神情淡漠的样子,心中却突然涌起了一股酸楚之意。
“我费心费力的,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表哥不领情也罢了,竟还这样……”谢知妍低着头,忍着泪道:“自打成亲之后,你对我是越来越生分了。”
张制锦皱皱眉,才要说话,突然间听到外间有些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就像是一只猫蹑手蹑脚地溜了过来,沿着墙根儿,那声音就停在了窗户外头。
也是因为张制锦是习武之人,反应敏捷,又格外的耳聪目明,像是谢知妍便丝毫地没有察觉。
张制锦轻轻瞟向关着的窗户,心中略一忖度,唇角不由地浮出了一丝淡淡地笑意。
谢知妍正诉说委屈,可又怕他不悦,不敢过分,于是偷偷地又看了他一眼,却不期然望见他唇边的浅笑。
谢知妍心头一动,便含羞带怯,柔柔弱弱地唤了声:“表哥……”
张制锦望着那碟子上的糕点,说道:“这真的是你亲手做的?”
谢知妍见他似有缓和之意,忙道:“当然了!我……我特意向着厨下请教的。很用了心思。表哥尝尝看可口不可口?”
张制锦道:“看着倒是色香味俱全,自然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