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侍郎,我知道你对我有诸多误解,”裴宣淡淡地说,“但是我不是那种没心没肺之人,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七宝于病中,还会有什么暗喜。”
张制锦的眸色在瞬间变得幽沉而冰冷。
身后七宝听到这里,却悄悄地说:“裴大哥,我没有病。”
裴宣脸色缓和,回头用哄人的语气说道:“是,七宝没有病,七宝好好的。”
张制锦听着两人的对话,脸色如雪。
同春的心惊肉跳,忙上前到七宝身边,伸手将她拢住:“姑娘,快跟我到里头去歇会儿吧。”小心地把她从裴宣身边带开了。
苗夫人也反应过来:“是是是,快进去。”
七宝还试图拉住裴宣:“裴大哥?”
裴宣微笑道:“你去吧,我待会儿就也进去看你。”
七宝听了似很舒心,竟向着他嫣然一笑,又偷偷地瞅了一眼张制锦的方向,却又忙不迭地低下头,跟着同春去了。
剩下苗夫人只觉着无比尴尬,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锦哥儿……你……”
她明知道七宝见不得张制锦,但是这会儿要说什么,难道要赶他走?
可是想到方才张制锦跟裴宣的话,又满是疑惑问道:“方才你跟永宁侯说的、是什么?”
张制锦一时气愤才提起那件事,但是当面说出来,显然事态将更糟。
此时裴宣垂眸道:“太太,待会儿我跟太太解释罢。太太不如先进里头看着七妹妹,我还有几句话同侍郎说。”
苗夫人只得说道:“好、好……你们慢慢的说啊。”
她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情形不对,但苗夫人向来性子糯软,又自忖是男人间的事情,自己倒是不好多插嘴,于是只含着忧虑,一步一回头地先进暖香楼去了。
剩下张制锦跟裴宣两人在楼前,彼此对峙。
这会儿风吹的那山樱树上的残花如同飞雪般飘舞,令人眼前迷离。
“裴宣,”张制锦说道:“你想干什么?”
裴宣道:“侍郎对我敌意甚重,我的话只怕你未必听得进去。但今日的情形的确超乎我所料。”
“哼,”张制锦冷哼了声,“不要假惺惺的了。你我之间,不用拐弯抹角。我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会儿院子里再无他人,只有樱花在风中翻滚飞舞。
裴宣向着张制锦走了两步,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注视着对方寒气森然的眸子,温声道:“我想干什么……其实早就告诉过侍郎了啊。”
张制锦双眸一眯。
裴宣微笑:“那天晚上在永宁侯府,我不是已经说了吗?”
话音刚落,张制锦已经抬臂一拳挥出,裴宣似早料到他的动作,闪电般倒退一步,堪堪避开。
“张侍郎,在这里动手可不明智。”裴宣淡淡说道。
张制锦手掌紧握,一忍再忍,终于探指向着裴宣一点:“你听好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
裴宣挑眉。
张制锦说完后抬眸看向暖香楼,目光闪烁,终于转身往外走了出去。
背后裴宣目送他离开,微微一笑,也转身自回楼中。
这会儿同春因为担心两人,正走到门口相看,一眼看到张制锦往外,忙叫道:“九爷……”她想起方才张制锦的脸色,当下忙下台阶跑了出去。
苗夫人听了动静也正迎出来:“锦哥儿……怎么就走了?”
裴宣说道:“他说改日再来。”
苗夫人咽了口唾沫,忙又问道:“对了,你们方才说的,是什么把真相告诉了七宝之类的,我怎么听不明白?”
裴宣道:“太太别急,其实没有什么,只是张侍郎对我有一些误解,所谓真相,不过是当初三姑娘跟我的亲事之所以不成的原因罢了。”
苗夫人大惊:“什么话?当初蘋儿不是跟你的八字不合了吗?”
裴宣淡淡地一笑:“太太,如今我母亲也已经过世了,有些话我也不用再藏着了,其实当年我之所以跟三姑娘解除婚约,不是什么八字,因为我知道三姑娘的心高,她的心本不在我身上。”
苗夫人微震:“永宁侯……”
裴宣目光平静,继续说道:“但是我并不觉着懊恼,因为……其实我的心,也不在三姑娘身上。”
苗夫人双眼睁大,结巴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裴宣往内看了一眼,却见七宝坐在桌边上,捧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宣道:“我的心,在七妹妹身上。”
“什么?”苗夫人目瞪口呆,同时觉着一阵头晕目眩。
——
绮罗扶着因为受惊过度而呼吸困难的苗夫人在旁边落座,裴宣自己走到七宝面前的桌边,俯身看她。
“在想什么?”裴宣笑问七宝。
七宝转头,突然问道:“裴大哥,坏人走了吗?”
裴宣笑道:“你说的坏人,是张……”
名字还没有说出来,七宝的脸色已经变得紧张。裴宣止住:“是,他已经走了。”
七宝这才松了口气:“唉,好吓人。”
裴宣问道:“为什么这么怕他?”
七宝的目光直了直,小声道:“我、我讨厌他。”
裴宣洞察明白,瞧她一提起张制锦便神情恍惚,即刻不再说这个。便道:“方才我看你在荡秋千,可务必小心些,摔了不是好玩的。”
七宝笑道:“裴大哥,我不会再摔着了。”
说完之后,七宝突然疑惑:“我为什么说‘再’呢。哦对了……之前同春说我摔过一次,可是我怎么不记得了?”她抬起小拳头敲自己的脑袋。
裴宣忙制止了她:“七宝,想不起来的事情,就别去着急想了。好不好?”
这句话正中七宝心意:“好啊好啊,裴大哥你不知道,我只要用力去想事情,头就会疼得跟裂开一样。”
裴宣点头:“那以后就不用勉强了。横竖七宝不管什么样子,都是最好的。”
七宝笑道:“是吗?裴大哥,你真会哄人开心,所以我说三姐姐有福嘛。”
那边儿苗夫人正缓了一口气过来,猛然间听到这句,心头又是一堵。
裴宣却只是不置可否的微笑:“是吗。”
七宝认真道:“当然了,三姐姐能嫁给裴大哥,实在是我们之中福气最大的了。”
裴宣依旧笑的温和,暗中却有一根针刺入心底。
裴宣离开暖香楼的时候,同春已经将他的飞鱼服收拾妥当,叠的整齐双手献上:“侯爷。”
“多谢。”裴宣举手拿了过来。
望着上面的蟒形刺绣,想起先前七宝看到飞鱼服时候异常的反应,裴宣问道:“七宝她……这段时间内都说了些什么话?”
同春迟疑道:“也没什么。”
裴宣看向她,微笑道:“是因为你跟着七宝去了张家,又嫁给了张侍郎的小厮,所以如今也事事都听他的了吗?”
同春脸上一红,却忙摇头:“不是的侯爷,我……”
裴宣说道:“我并没有恶意,你为何要跟我隐瞒?”
同春咬了咬唇,终于说道:“侯爷,请恕我、恕我大胆,我们姑娘如今虽然、有些神志不清的……一见九爷就吵吵嚷嚷,但是……我是跟着姑娘身边的,是最知道她的心意,她其实……最喜欢的人只有九爷。”
同春说到最后,眼中已经涌出泪来。
裴宣却仍是神色平静:“是吗,我也并没有说不是这样啊。”
同春一惊:“侯爷?您既然知道……又何必跟九爷置气呢?”
裴宣笑道:“七宝喜欢谁都好,我不在乎。我喜欢她,这就够了。”
同春脸上露出骇然之色:“侯爷!”
裴宣若有所思地说道:“而且,你不觉着,七宝现在这个样子,跟张侍郎脱不了干系吗?她为什么独独对他那么抵触?若不是他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七宝会如此?”
同春眼中透着焦灼:“我……我不知道。但是……”
“不必说了,”裴宣制止了她,温和地笑道:“好好照看着你们姑娘,我改日再来探望。”
他说完之后,挽着袍子去了。
同春回头望着裴宣离开的身影,方才他温柔而笑的模样,像极了当初那个温厚敦和的永宁侯。
但是同春心里明白,记忆中那个与人为善,毫无锋芒的裴宣,已经再不可能回来了。
现在就算他仍是笑的如昔,却也透出了一股骨子里的清冷跟苍凉。
——
天越来越热,京城也变得越发拥挤,随着二十五日的临近,每个人的心情都激动非常,犹如什么盛大日子将来临一般。
但也有许多人坐不住。
这日,周承沐找到了吏部。
堂官向内通报,请承沐到厅内等候,大约一刻钟后,张制锦才从内而出。
两人叙话落座,张制锦问道:“三爷亲自前来,可有要事?”
“是有一件,”周承沐如坐针毡,相比较而言,对方却依旧是泰然自若,仿佛无事发生般。承沐对张制锦的钦佩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忙凝神道:“九爷,我就不藏着掖着了,眼见明儿就是二十五,但是石先生还是没有消息,我想他也许……真的不知道,也许有什么意外,难道真的要把那副传世的名画白白地烧了?更是暴殄天物,也于事无补,九爷不如……就取消了明日之约吧。”
这些日子来,早也有些相识的人探听出内情,因为张制锦难见,所以纷纷找到了周家的人,请他们劝说张制锦不要做那种暴殄天物之事,若真的做出这种焚琴煮鹤毁坏稀世奇珍之举,简直是将遗臭万年。
张制锦的反应仍是平淡:“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何还能出尔反尔。”
周承沐满心叫苦,忖度半晌,终于又道:“九爷,有一句话我一直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但是……”
张制锦道:“请说无妨。”
周承沐犹豫半晌,攥紧双手鼓起勇气说道:“妹妹的病,真真的古怪离奇,不发作的时候跟好好人一样,但是偏偏见不到你,我想,她这病未必能够好了,九爷……正当盛年,前途无量,不如、不如……”
周承沐迟疑着,那句话重若千钧说不出来,只是频频地打量张制锦。
张制锦盯着他,早就明白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府内的意思?”
此刻张制锦心中所想的,当然还有另一个人。
周承沐叹气说道:“实不相瞒,太太先前跟我说起来,太太自然很看重你,但是怕妹妹这样,未免连累了九爷……所以才忍痛……”
“既然这样,不必。”
“啊?”
张制锦淡然道:“我曾经在我们府老太太跟前说过,执子之手,当不离不弃,不管七宝如何,她依旧都是我张某人的夫人。我也绝不会放手。”
周承沐盯着他,眼中闪闪烁烁,又是感动又是喜悦,半晌,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九爷……妹妹、妹妹是三生有幸,遇到了你……”
张制锦听到“三生有幸”这句,才微微一震。
是吗……真的是这样?
自他从七宝的只言片语之中,慢慢摸索到让她深深恐惧的那个“噩梦”的雏形,他也不由地怀疑起来。
遇到了自己,到底是七宝的幸还是不幸。
——
烈日炎炎,天气晴好。
焚画的约定之期,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几乎人满为患,除了那些知书好画之人外,就连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也因听说吏部侍郎不知何故竟要烧毁一副价值连城的名画,大家惊叹之余,纷纷争先想要一睹为快。
日影上移,长街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两侧各自有三匹马开道,中间护送着一顶八人抬轿子,其后,则是一辆马车。
大家纷纷自动让开两侧,队伍越过人群在祥龙街口停下。
马上的骑士翻身而下,恭迎轿子中的人。
那人微微躬身自轿内走出,身着银灰色的长衫,皎然似玉树临风。
此人生得面容端秀,气质清贵,通身的风流俊雅,一看便知不凡,自然正是张制锦。
而在他身后,两名随从自马车中抬出了一个不算很大的紫檀木箱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张制锦目不斜视,迈步进了前方的樊楼。
随从也抬着箱子紧随其后,周围围观众人指点着,议论纷纷,都猜出那箱子里装着的,必然就是那副《千里江山图》了。
这时侯,樊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京城的耆老名宿,高官显贵们,大家寒暄之后,却又不约而同地开始劝导张制锦。
被许多高人前辈围在中间,张制锦却仍是不为所动,眼见午时将到,他负手上了三楼。
两名随从亦抬着箱子亦步亦趋。
众人纷纷跟上,来至三楼,随从们将箱子放在桌上,张制锦上前亲自打开。
里头极大的一个卷轴。
众名士在旁看着,这会儿不约而同地都屏住呼吸,只静静盯着看。
张制锦抬手将那副画作取出,向着旁边递出。
在他旁边站着的是当世画坛第一的范大家,见状慌忙抬手接过来。
张制锦后退,将画卷的另一侧递给身后的小厮洛尘,洛尘忙小心翼翼接在手中,继续往后退去。
这幅《千里江山图》,画如其名,长达三丈开外,若不是这樊楼地极宽敞,也是无法展开明白看的。
围观众人纷纷后退,随着这幅名画的展开,眼前崇山峻岭,明丽惊艳,千里江山烁烁一一令围观之人仿佛在瞬间人在画中,无法自拔。
是真是假,在场的名宿们自然能看得出来。
早就听闻这画大名,但一直不知在谁人手中,更是不曾亲眼目睹,其中范大家年逾古稀,却也是第一次见,一时之间老怀欣慰,同时老泪纵横,情难自已。
此刻楼下百姓以及一些不能进楼观看的,亦开始鼓噪。
张制锦一抬手,身后随从上前,从范大家手中接过画的一端,跟洛尘不约而同往前一步。
于是,在樊楼三楼之上,这幅千里江山的惊艳图画,终于出现在了京城百姓们的面前。
就连不懂点墨的贩夫走卒,乍然见到这样的绝世图画,却也忍不住隐隐有沉醉其中之意,就仿佛此时所站的并非喧哗闹市,而是在群峰之巅,众山环绕的壮丽山河之中。
就在众人或欢呼雀跃,或屏息凝神的时候,在樊楼的对面楼中,有个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他真的是太能胡闹了。”
旁边一人道:“皇上若不喜,现在去阻止还能来得及。”
第167章
原来在对面楼中藏身之人,竟是当朝皇帝,旁边陪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的静王、现在的太子殿下赵雍。
皇帝声音喑哑道:“不必,朕能阻止他的所作所为,但是却无法改变他的性情心意,又有何用。”
皇帝并不是贪宝之人,何况身为九五至尊,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
但是此刻从半开的窗户缝隙中看出去,仍不禁为这幅惊世之作的绚丽华彩而微微动容。
皇帝的目光转动,从图画上挪开,看到旁边那如皎然玉树般的人物,苦笑着叹道:“朕发现,越是平时里最循规蹈矩温重沉稳的,越容易做出惊世骇俗之举。那《千里江山图》对朕而言虽然一般,但既然名字如此大有寓意的,关乎国体,终究不可能随意处置,他却要不顾一切地付之一炬……唉!”
赵雍听出皇帝的言下之意,忙说道:“父皇,还是让儿臣去阻止了他吧。”
皇帝却问道:“你可知道,张制锦是为何这样做?”
赵雍顿了顿,终于说道:“儿臣曾经百般打听,他倒是终于说了,因为周七宝忽然得了怪病,无人能医,张制锦想找到昔日的太医石琉,所以才用这幅《千里江山图》作为诱饵,想让他在江山图给烧毁之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