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双眸微睁,看了他半晌,苍白的脸上却又慢慢地浮现出淡色的晕红:“我、我听明白了……”
张制锦皱眉。
七宝咬了咬唇:“多谢大人。”
“你谢……我?”他简直不能相信。
七宝垂眸:“我知道大人、夫君……的意思。”
“什么意思?”
七宝垂头,小声道:“我明白我的身份,是进不了张府的,所以大人才把我安置在海棠别院。大人其实也不必在意,何况府内还有谢夫人……”
张制锦猛然站起身来,因为起的太快,身后的凳子都给撞翻在地。
七宝吓的一颤,自以为话说错了,忙后退:“我、我不说了!大人别恼!”又忙捂住了嘴。
张制锦只是看着她,无法出声。
——
两人说话之时,同春就在身侧,所以从头到尾都听得仔细。
在张制锦吩咐七宝的时候还罢了,直到七宝说什么“我的身份进步了张府,府内还有谢夫人”,同春的魂儿也离了身体一样,飘飘荡荡。
张制锦往前一步握住七宝的肩:“你醒一醒,你自己看明白了,我们已经成亲了,七宝!”
七宝不知所措,张制锦一句句的话,对她而言,却像是一句句的命令。
她只忙道:“是,我明白……大人,您别生气。”
这只是在乖顺的敷衍。
张制锦还想再说,可不知为什么一股悲恸猛然在心头跳起,他盯着惶恐的七宝,双眼也忍不住潮湿起来。
终于他将七宝放开:“我没生气,我没有……”
七宝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终于又说道:“我知道大人政事繁忙,不如再吃一些……”
张制锦却转过身去:“不用了,我吃饱了。”他扔下这句,快步走出房间。
剩下七宝跟同春在屋内,七宝疑惑地回头:“同春,你觉不觉着,大人今儿怪怪的?”
一看之下却愣住了,同春靠在身后的桌边上,满眼的泪。
七宝又吃一惊:“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同春忍着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姑娘,你方才说什么你的身份入不了张府,又什么谢夫人?”
七宝皱眉,低低说道:“你是不是呆了?咱们都是罪奴,大人冒险把咱们藏匿已经是难得,怎么能进张府?何况大人都已经有妻室了……就是谢少夫人啊,说来真是古怪,大人好端端地说什么跟我成亲……”她抬手揉着唇,“罢了,横竖他没恼我就是了。”
同春此刻也跟先前张制锦一般,觉着呼吸困难,整个人几乎要晕厥过去,但泪却丝毫也不难地纷纷如雨。
同春走到七宝跟前,拉住她的手:“姑娘,你……你醒一醒呀,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罪奴,你是九爷明媒正娶的妻室,也没有什么谢夫人,咱们之前才从张府里搬出来的,你都忘了吗?”
七宝震惊地圆睁双眸:“你是不是糊涂了,怎么说这些疯话?”
同春叫道:“我没有疯!姑娘你清醒一些!”
七宝皱眉道:“怎么都叫我清醒,难道我竟还在睡着吗?”她满眼迷惑,抬手在自己的头上用力一敲,“难道我是做梦吗?”
她喃喃两句,却又举手抱着头:“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好疼,头好像要裂开一样……”
七宝抱着头闭着双眼,脸色转白,疼的呻吟起来。
同春忙将她抱住,但是手才碰到七宝的腕子,突然一惊,她试着在七宝脸上试了试,竟然滚烫。
——
张制锦出了别院,耳畔却时时刻刻轰响着七宝方才所说的话。
什么“奴婢”,什么“进不了张府”,什么“谢夫人”……
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本来张制锦可以把这些当作无稽之谈,当作七宝神志不清时候的胡言乱语。
但是他偏偏知道,七宝会“做梦”,而且她梦中所见,乃是现实,或者说,是曾经的现实。
回想跟她认识的最初,她费尽心机不要脸面地接触静王。
整个威国公府也为了她百般推脱跟康王世子的婚约。
那时候七宝曾经跟他说过:想要接近静王,是因为想要保护威国公府。
那时候他只觉着这个女孩子可爱天真的很,他以为七宝是无意中误打误撞而已。
但是事情发展至今,康王殿下倒了,静王殿下顺理成章上位——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是回首当初,岂非也是七宝预言过的?
当时他想要她的时候,七宝曾说“你不喜欢我,你只是想欺负我”,他只当七宝是看破自己的确喜欢她美色意欲揽入怀中一事。
可现在……
听到那句“奴婢”,他眼前突然轰雷掣电。
那不是一句赌气的戏言,而可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张制锦向来清明冷静,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但是现在,他的心乱作一团。
他不停地回想,回想七宝跟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当时以为无心的话,现在想起来却叫人不寒而栗,似乎每一句话底下都藏着他所不知道的惨烈。
将出别院门的时候,脚下踏空,他整个人身形趔趄,抬手在院子门口的石狮子上用力一扶,才勉强站住身形。
旁边的洛尘吓得飞奔而至,将他扶着:“九爷,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洛尘睁大双眼:“九爷,您是不是累了,不如先回去歇会儿?”
“不用,”张制锦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深深呼吸,终于问道:“上次叫他们去找石琉,可有消息了吗?”
洛尘说道:“听说在川蜀那边儿发现了石先生的踪迹,只是要找到还需要一段时间。”
张制锦闭眸,顷刻道:“备马。”
洛尘道:“九爷脸色很差,是要去哪里?不如乘轿或者坐车吧?”
正在这时,里间有小厮跑出来道:“同春姐姐叫人告诉九爷,少奶奶不知为什么晕了过去。”
张制锦转身往内,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洛尘:“你即刻去威国公府,把周家的人叫来。”
洛尘大惊:“啊,周家的谁?”
张制锦咬牙:“所有人,只要是姓周的!”
第163章
洛尘给张制锦的这命令惊呆了。
这意思是把国公府所有人都叫到紫藤别院?干什么?就算是年下吃年茶都没有这样齐全的。
突然想到同春说七宝晕厥之事,洛尘打了个寒噤。
他不敢怠慢,慌忙叫人拉了马儿来,自己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往国公府而去。
洛尘张皇失措地去国公府请人,这边儿张制锦返回了室内,却见同春跪在床边上,哭的死去活来。
秀儿跟巧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见同春如此失态,便都忍不住跟着哭起来。
张制锦挥挥手让她们退了出去,自己走到床边。
同春也顾不得尊卑了,向着他问道:“九爷,姑娘是怎么了?”
张制锦淡淡道:“你不是见过这情形吗?”
同春给他问的一愣,仔细一想,道:“九爷是说那次……”
七宝没出阁之前,曾经有过一次类似的情形。
那时候,多亏了张制锦赶到,陪了七宝一夜,次日她才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同春眼前闪过一道光:“九爷!上次是您救了姑娘,这次一定也可以!”
张制锦却没有这般信心。
现在他最大的希望,是洛尘把国公府的人叫来。
张制锦当然不可能看穿七宝的梦境,但是从她的只言片语里,他能猜到七宝的意思。
——“咱们都是罪奴……冒险藏匿……”
再联想当初七宝拼命要接近静王,不顾一切想护着国公府的样子。
以及最近发生的种种,比如淑妃之死。
裴宣倒是没有冤枉张制锦。
张制锦的确早就知道了周淑妃跟康王殿下之间的微妙。
但是问题是,不仅是他知道了。
皇帝虽然年纪大了,耳朵眼睛都不太好使,但心却越发地精细了。
就算张制锦能够保住一时,可纸包不住火,事情的败露却是势在必然的。
贸然插手这种事情,换来的后果往往会超出自己预料。
而且往往都是很不好的那种。
何况对他来说,只要什么都不做,反而会获得最大的利好。
比如康王顺理成章倒台,而静王殿下顺势而起。
权衡利弊,理智如他,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去选择那根本没有把握的一条歪路。
何况张制锦清楚,各人自有其命数,淑妃既然明知不可为而冒险,她就该承担起后果。
而张制锦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在事发之后,把本该会极惨烈的“后果”控制在最小的伤害范围之内。
比如保证,让淑妃一个人担了所有罪责,而绝对不会波及到国公府以及周家的其他人。
他当然做到了。
但是聪明绝顶如他,也有算计不到的时候。
比如谢老夫人也会因为心力交瘁而去世。
比如周绮在宫内的小产。
对于七宝来说,倘若只是淑妃一个人遭难,她自然还能够承受……可是谁也想不到谢老夫人竟也这样快离她而去。
谢老夫人在七宝的心目中,就如同是国公府的代表一样,淑妃薨逝,加上老夫人的离世,带给七宝的阴影不言而喻。
裴宣在这个时候告诉七宝张制锦的隐瞒,简直就像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以致命一击。
——
张制锦能推测出来,七宝“梦中”所“经历”的。
国公府的覆灭,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么国公府所有人自然就都不复存在了,那么,只要把周蔚、周承沐等人叫来,七宝见了他们,“病”只怕就好了。
同春强忍着悲痛起身,去拧了干净的帕子回来。
七宝的头滚烫的吓人,张制锦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温热的水渍在脸上拭过,因为体热的缘故很快又干了。
在这种高热之下,她原本殷红饱满的樱唇也开始干裂泛白。
不多时,原先在静王府坐镇的张太医先周家的人赶到,入内请脉。
当手隔着帕子在七宝的腕上抚落之时,张太医也吓得一震。
“少夫人为何高热至此?”太医竭力凝神听脉,却觉着脉象就如同决了堤的河流般,冲溢四散,杂乱无章。
张制锦道:“可有法子?”
太医眉头深锁:“不瞒大人,这种症状我还是第一次见,委实不知道如何。又不敢贸然开方子,只得先用两副安神调气性子温和的药……然后再回头跟太医院同僚商议,尽量拟一个好方子。”
张制锦点头:“有劳了。”
张太医又把随身带的清心丹拿了两颗出来,交代如何服下。
太医躬身退出之时,外间洛尘终于请了周家的人来到。
今日幸而正值休沐,周蔚跟周承沐都在国公府内,只有周承吉在外应酬未归。
张制锦在急怒之时忘了交代仔细,幸而洛尘是个有心的,他猜到张制锦如此惊急是为了七宝,所以在急请“姓周的”之外,另外还特意叮嘱了周承沐,带上苗夫人跟叶若蓁,以及那小孩子。
虽然洛尘一再安抚,但是毕竟事情来得急,苗夫人先有些心跳加速,多亏如意跟绮罗在旁照料,又因为要急赶来,便都乘了马车而行。
大家来至紫藤别院,入内之时正好跟张太医打了个照面。
周承沐因为记挂七宝,不顾一切走的飞快,抢先到了内室。正张制锦迎了出来,承沐忙道:“九爷,七宝怎么了?”
张制锦简略地说了一遍,又提起了当初七宝没出阁之前的“病症”。
正说着,苗夫人双眼带泪,也快步走了进来。
叶若蓁不便避让,低头抱着孩子陪苗夫人入内去了。
此刻七宝还昏迷不醒,同春正守在旁边,见娘家人来到,就也忙告诉了七宝的症状。
苗夫人闻听,又看七宝如此,几乎先忍不住大哭起来。
说话间周承沐跟周蔚也走了进来。
幸而先前同春把太医给的清心丹为七宝服下了,两刻钟时候,七宝身上的热退散了不少,长睫眨动,似要醒来的样子。
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苗夫人则忍不住唤道:“七宝,我的儿……”哽咽难禁,泪如雨下。
又过片刻,七宝终于慢慢睁开双眼。
大家纷纷靠近,苗夫人叫“我的儿”,同春喊“姑娘”,周承沐则唤“妹妹”,叶若蓁也叫“七宝”,连她怀中抱着的小孩子也奶声奶气地叫道:“姑姑!”
七宝的目光直直地,先是在苗夫人脸上停了停,然后挨个扫向身边众人:叶若蓁,周承沐,周蔚……最后又看向苗夫人。
“母亲?”七宝疑惑地看着苗夫人。
苗夫人听了她唤,情难自禁,早俯身把她抱住:“我的儿,你是怎么了,为娘要给你吓死了。”
七宝愣愣地听着,又喃喃唤道:“父亲,哥哥……叶姐姐……你们、都在……”
声音却仿佛无法置信一般。
苗夫人放开她:“你是怎么了?难道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
“我……我当然认得。”七宝虽如此回答,可眼中却一片懵懂,好像是在竭力分辩这是什么情形。
正在这时侯,周蔚身后,张制锦走了出来。
七宝正在拧眉苦思,一抬头看见了张制锦,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你、你……不要!不要过来!”她抬手挡在身前,竭力往后缩去。
张制锦心头一沉。
苗夫人不知所措,忙握住七宝的手:“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周承沐看出来七宝是因为张制锦的缘故,却不明所以:“妹妹,你莫非不认得九爷了吗?”
七宝给苗夫人握住手,便钻到她的怀中,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叫道:“坏人……大坏人!我不要见他……求求你放过我!”
周家众人都听得极为清楚,却不知何故。
张制锦道:“七宝,你看清楚,这里国公府每个人都在,国公府没有亡,他们都好端端的……你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七宝不知听到没有,小心翼翼地从苗夫人怀中抬头,可当看见张制锦的时候,却又慌张起来:“救命,救命!别碰我!”她举手抱着头,仿佛不知要往哪里逃窜。
张制锦见状,默然退后。
周承沐忙跟着走了过去:“九爷……”
张制锦道:“我本想你们来,可以让她清醒过来,但是现在看来……”
周承沐拧眉:“九爷可知道妹妹是怎么了?”
张制锦心里隐隐明白,却道:“我也说不清。”
周承沐回头看一眼,见苗夫人正抱着七宝拼命安抚,承沐说道:“这几年,我心里一直搁着一件事儿,只不过妹妹一直平安,我就没说出来。”
张制锦道:“何事?”
承沐说道:“当初因为要给我们老太太看病,拖您请了石太医,可是石太医在给老太太看过后,却跟我说……说妹妹可能有什么、离魂之症。”
张制锦微震:“他这么说的?”
承沐道:“是啊,当时我问他有何疗治之法,石先生只说难办。看如今妹妹的情形,难道就是先生所说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把先生请回来,兴许有法子。”
张制锦并不提自己已经派人遍地找寻之事,只说道:“不错。”
这会儿七宝抱着苗夫人不放手,虽然不再大哭,身子却仍一抽一抽的。
张制锦回头看了会儿,说道:“七宝目下这种情形,身边缺不了人,我想……暂时让她回到国公府住一段,也许对她有好处。”
承沐想到方才七宝对张制锦那样抗拒的态度,怕他难过,因宽慰道:“九爷有心了,妹妹如今自然有些迷糊,不过您放心,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