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妍也只“嗯”了声,并未放在心上。
——
这日黄昏,七宝回到院内,想到今日的种种,心中总觉着有淡淡阴翳。
百般无聊之余,便叫同春在小香炉里加了一块儿檀香,自己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
这会儿正是夕照昏黄,暮色淡淡的时候,早春的黄昏很是静谧,这几声琴弦便显得格外的悠扬动听。
七宝在古琴上的造诣并不深,只因那琴弦很硬,她又自来娇气,练了一阵儿就觉着手疼,又怕伤了手指跟指甲,所以只会弹简单的几首罢了,比如《风入松》《流水》《阳关三叠》等等。
正在自娱自乐,门外有人道:“四奶奶来了。”
七宝忙停手,不多时,李云容从外走了进来,笑道:“好兴致,我本来不想打扰的。”
“只是弹着玩的罢了。”七宝忙起身让坐。
两人在圆桌边坐了,李云容道:“你方才弹的,我听着隐隐地像是《梅花引》,不知是也不是?”
七宝说道:“正是。四奶奶也会?”
“以前学过一段儿,只是略通罢了,”李云容回头看着那张琴,重一笑,“你今儿晚饭怎么也没过去老太太那边儿?我虽然在老太太跟前替你回了,说你身上不好。我心里到底是担忧的。”
七宝说道:“没什么大碍,只是中午多吃了些罢了。劳烦四嫂帮我遮掩了。”
李云容端详着她,问道:“真是为了这个?还是说……是为了今儿跟知妍的事情,你们闹了不快?”
七宝摇头,这会儿同春走过来奉茶,闻言说道:“四奶奶是有心人,只是表姑娘不知为什么,颇为为难我们奶奶,因为我先前替奶奶多说了一句话,表姑娘便要教训我呢。”
“我以为呢,当时就觉着你们站在那儿的气势不好,”李云容笑笑,又柔声对七宝道:“知妍是给老太太宠惯了的,这府内上下都捧着她,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不过以后她若嫁了,自然不会有时间常过来这边儿了,倒也罢了,横竖大家相安无事就是。”
李云容说了这两句,又问七宝:“近来可都好,有什么缺用的不曾?”
七宝才要回答,同春突然咳嗽了声,七宝这才想起来,因说道:“之前跟随我一块儿过来的,外头有王昌一家子,怎么近来他嚷嚷着要走呢?倒好像是有人给他气受了似的。”
李云容微怔:“有这种事?我只管内宅,外头的事却并不怎么知道,既如此,等我回头打听打听就是了。”
七宝说道:“劳烦四嫂子了。跟随我过来的这些人,都是府内精挑细选出来的,很是能干的,我才过来没多久,若是他们就受了委屈,却连我也脸上无光了。”
李云容道:“别担心,也不要多心,等我问明白了再告诉你,兴许有什么误会罢了。”
说到这里,外头有小丫鬟来叫李云容:“太太那边急着叫四奶奶呢。”
李云容忙起身,告辞往外。
七宝送到门口,李云容同两个小丫鬟便往院门而去,正将出院子的时候,有个人从外进来,两个人几乎撞在一起。
原来这来人竟正是张制锦,他跟李云容不期然地碰了面,却又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
李云容脚步停了停,然后一笑:“您回来了。”
张制锦“嗯”了声,目光流转之时,却见七宝站在门口,微微地靠在门框上,正默默地看着他。
——
遥遥之间,两个人目光相对,张制锦举步往内,径直上台阶来至七宝的身前。
“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所以在这里等着?”张制锦垂眸望着她。
七宝轻轻地哼了声,转身往内。
张制锦莞尔,随着她进了里屋。
有丫鬟迎过来伺候张制锦洗漱更衣完毕,七宝却自己又回到桌子后面,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了抚琴的兴致。
张制锦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回头见七宝坐在琴前怔怔发呆,他便走到跟前儿,长指落在琴弦上轻轻一拂。
刹那之间,便是流水淙淙之声,琴音绝妙。
七宝这才抬头,却仍是哼了声,并不理他。
张制锦一手抚琴,一手拢在她的肩头:“怎么了?我今日特回来的早,怎么你竟是这幅脸色?”
七宝的心底又浮现那道藕荷色衣裙的影子,忙奋力压下不去想。
她转开目光,望着他搭在琴弦上明净如玉的长指:“大人……”
“嗯?”
七宝定了定神,话锋一转问道:“大人你可知道?裴大哥好像要跟谢家的表姑娘订亲了。”
张制锦眸色一暗:“哦,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两天。”他站起身走到桌边儿。
同春早捧了一盏茶过来,张制锦接在手中,慢慢地喝着。
七宝本想问他怎么不告诉自己,可是这两天他又没回来,倒也无可厚非。当下不再多言,只垂首,也在那琴弦上轻轻地一拨。
张制锦早听出这琴音异样,便若有所思地问:“好好地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宝道:“没什么。”
张制锦不语。
七宝终于忍不住,便低声道:“我只是觉着,裴大哥……跟谢姑娘好像、好像……不是很相衬。”
张制锦凝视着她,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觉着裴宣跟谁相衬啊?”
七宝本能地想回答跟三小姐周蘋相衬,可一想到周蘋如今是静王侧妃,倒是不能随意说嘴,于是道:“不说了,我也不知道。”
张制锦把茶杯放在桌上,转身走开。
七宝见他突然神色冷冷的,好像不大高兴,却也猜不到他又怎么不高兴了,只是她如今同样的心绪烦乱,一时也顾不上,便没去管他。
到了晚间,两人收拾安歇了。张制锦也并未说什么,也并没有做什么,七宝见他前所未有的平静,也因自己心中有事,闷倦之余,很快便睡了过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模模糊糊中却又给晃的醒了过来,原来他到底不能安生,到底把她弄醒了。
七宝伏在榻上,竭力忍着,不想让自己发出声响。
迷乱之中,张制锦俯身在她耳畔说道:“怎么不出声?”
七宝只顾摇头,张制锦道:“怕他们听见?”
七宝的泪都给逼了出来,只想他快些完事。
张制锦却偏偏反其道行之一般,大开大合的不加收敛,七宝疑心外间同春以及那些婆子等肯定都听见了,一时身心难以承受,急得要晕过去。
恍惚之间,张制锦又轻声地问道:“喜欢吗?”
七宝咬着唇,隐隐觉着他今晚上的行为有些反常,便死命地隐忍着不肯回答。
——
次日,张制锦因有早朝,寅时不到就出门去了。
七宝起身洗漱过后,吃了早饭,却老太太房内请安,末了出来之后,李云容便悄悄对七宝说道:“昨儿你叫我问的你那位叫王昌的陪房的事,我已经打听明白了,他原本是在外间照应,预备你出门的车轿之类的,只不过……近来三太太说,外头使唤的人太多了,白费一份钱,便要打发他去城外的庄子上做事。”
七宝早听王昌的女人说过了此事,见李云容说了,便道:“他是我的人,自然是跟在我身边儿,没有打发出去的道理呀。”
李云容点头:“只不过这是三太太的主意,又算是你们三房的事情,我也管不到,只能暗中劝她几句,只是以三太太的性格,只怕未必肯听我的。”
七宝说道:“她是故意为难我的人了?”
李云容忙安抚道:“不至于的,她毕竟是长辈。叫我看,你好生地跟三太太说说,兴许她就通融了。”
七宝上回因为张琼瑶的事得罪了宋氏,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
因为张制锦的缘故,她自然不能明着冲七宝下手,可毕竟七宝身边还有别人,拿捏那些人却是容易的。
七宝见李云容帮不上忙,就说:“那我知道了,改天我找机会求一求三太太就是了。”
李云容微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回到院内,同春皱眉问:“姑娘,真的要去求三太太?只怕她正等着呢。”
七宝说道:“若求一求她肯答应,那又何妨,就怕低声下气地求一场,也是无济于事。”
“不错,”同春点头:“三太太明明是故意为难人,施威风,倒要好好地想个法子,不然只怕王昌只是一个开始,渐渐地还要动其他的人呢。”
同春看的倒是准,若是让宋氏一点点把七宝身边的人都铲除了,要拿捏七宝自然也是容易。
七宝把玩着手腕上的珠串,缓缓说:“不打紧,我已经有了主意了。”
同春很诧异:“当真?什么主意?”
七宝招手让她靠近,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
同春先是惊疑,继而笑道:“这主意倒的确是令人意想不到,只是真的可以?小心把人逼急了,狗急跳墙反而不好。”
七宝说道:“我最讨厌用些阴损的招数算计人,既然是她挑起来的,我们又何必客气呢,见招拆招就是了,我才不怕她。”
同春见七宝气定神闲,喜的拍掌笑道:“好姑娘,你真是出息了,我之前还担心你给他们气坏了呢,现在才知道是我见识浅了。”
七宝啐道:“你还不快去?记得找咱们自己的人,别使唤张府的人。”
同春道:“我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于是欢天喜地的去了。
同春来至后院,叫了一名心腹的从国公府过来的小厮庆儿,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
庆儿听了后,心领神会,两人分别后,他便假作无事的,悄悄出了府,七拐八拐,居然到了永宁侯府。
侯府之人却也认得他,忙问何事。
庆儿便只说要找永宁侯,那老仆人说道:“侯爷这会儿在镇抚司呢,哥儿自管去那里找就是了。”
庆儿怕的吐舌:“那个地方跟虎穴一般,岂是我们能去的?只怕没靠前,就已经吓得腿软了,我若说我是找侯爷的,只怕也没有人肯相信呢?”
老仆人笑道:“不妨事,你去找大辛,他跟镇抚司门上混的很熟,一说他那些人都知道。”
庆儿这才又壮胆前往镇抚司,给门口的侍卫喝止,庆儿颤巍巍地报了大辛的名字,果然这些人一听都变了一副脸色,一个个和蔼起来。
不多时,就见永宁侯的贴身仆人大辛从门内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庆儿,便喜的跑过来道:“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跟着七姑娘去了张府吗?今儿得空,来找我喝酒呢?”
庆儿笑嘻嘻地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大辛听罢拍着胸脯道:“原来是这种小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告诉侯爷,都不必侯爷出面,随便吩咐一个百户之类的去做就成了。”
庆儿打躬作揖:“是我们姑娘亲自吩咐的,务必要尽快才好,事成后我请哥哥喝酒。”
大辛笑道:“咱们之间还客套什么呢?七姑娘的事自然也是我们侯爷的事。”
又过了一日,谢知妍仍在张府内做客,她住的地方是一间单独的小院子,从她小时候过来便常住的,此刻张琼瑶正在屋子里,两人说话。
忽然人说:“三太太来了。”
紧接着就见宋氏黑着脸从外头走了进来。
里头两人早站起身来,却见宋氏气急败坏,又有些惊慌之色。
谢知妍问:“太太,这是怎么了?”
宋氏走到桌边,瞪着谢知妍道:“表姑娘,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张琼瑶见状,便悄无声息地往外退了出去。
谢知妍见宋氏如此,心中诧异,却仍笑道:“太太有什么话,慢慢说便是了。”
宋氏在桌边的鼓凳上坐了,说道:“好好的,忠儿给镇抚司的人捉了去,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谢知妍一惊:“是怎么了?”
宋氏说道:“说他在外头跟人赌博,又给人放贷……涉及人命之类的……”说了这句,宋氏白了脸:“我自然不信,我只问你,这件事你可知不知情?”
谢知妍眨着眼:“我可是一头雾水,三太太怎么跑来问我?”
宋氏说道:“我自是要问你的,永宁侯不是在镇抚司吗?”
原先宋氏因为要推曹晚芳给张制锦,谢知妍却是张老诰命看中的人,所以两方自然有些不对付。
可后来因为静王府那一场,因为七宝的缘故曹晚芳给打压了下去,张制锦偏看上了七宝。
如此一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宋氏便跟谢知妍不知不觉中亲近了起来。
只是最近谢知妍订给永宁侯,宋氏才又冷淡起来,她自忖许是谢知妍惦记着旧恨,暗暗唆使永宁侯如此,所以前来质问。
谢知妍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我虽然跟裴府订亲,可直到如今,连那府内都没去过一次,跟永宁侯也一面儿没有见过,一句话没说过,何况我跟太太也无冤无仇,我何必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
宋氏一怔:原本那镇抚司恶名远播,如阴曹地府般的存在,她一听说二儿子进了那里,便慌的急眼,偏靖安侯不在京内,张制锦显然也不会管这些事,宋氏又疑心是谢知妍所为,所以立刻来找,如今见她否认,却如无脚蟹般没了主意。
谢知妍的心倒是转的很快:“太太只管疑心我,怎么就不疑心别人?若说跟太太有龃龉的,这府内仿佛另有其人啊。”
说着,便往外头东边方向指了指。
——
这日七宝却不在张府,她早跟张老诰命提过,所以今儿回到了国公府内。
裴家老夫人因听说她今儿回来,也早早来了,彼此相见,很是亲热。
老夫人见七宝越发出落了,更是加倍的赞不绝口。
七宝见了她跟谢老夫人,如同见了亲人般,也撒欢撒娇,尽享天伦之乐。
直到吃了午饭,七宝才把心中惦记的那件事又提起来。
七宝迟疑着问道:“伯母,裴大哥真的订亲了吗?”
裴夫人笑逐颜开:“你也知道了?对了,那个女孩子你只怕也认得,你觉着她如何?”
这话若是在两个人没订亲之前问,七宝还真不知自己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但是现在……又能说什么?
谢老夫人却从旁笑道:“知妍那孩子我也看过两回,生得着实是好,人也聪明伶俐。配永宁侯也算是郎才女貌了。”
裴夫人喜滋滋道:“我也这么觉着,上回在谢府看过一次,当时我就喜欢上了,说话和气恭顺,性情是极好的,偏模样也好。”
七宝呆呆听着,听到“和气恭顺,性情极好”的评语,好像有人硬生生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些黄连、荆棘之类,无法言喻。
到了黄昏时候,忽然外头说永宁侯来接老夫人回府了。
七宝心头一动,忙趁着人不注意,偷偷地跑了出来。
终于给她在仪门处拦住了裴宣。
此刻暮色浅淡,光线有些暗暗的,正是掌灯时分。
裴宣正要进门的光景,突然见七宝急急地从里头赶了出来,乍然见了她,倒是让裴宣措手不及般立在了当场。
七宝已经奔了出来:“裴……”
还没喊出来,突然醒悟这会儿不该再那样称呼了,于是规规矩矩地站住,上气不接下气地唤道:“侯爷。”
永宁侯身着一袭银白色的麒麟袍,头上带着乌纱压金线的忠靖冠,脚踏玄色宫靴,他将上台阶,却又止步,只仰头望着七宝,很是艰难地从脸上挤出了些许笑意:“七妹妹。”
七宝见到他熟悉的脸,心底周蘋跟谢知妍两个人的脸交相闪过,她知道这种儿女姻缘的事最是麻烦,且以自己的立场,不应该插手。且若是多嘴说了,只怕会让人怀疑是她背后嚼舌说人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