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刀,人两断。
被飞溅的血液浸红的眼瞳里,倒映出苏阆然漠然的面庞和他收刀回鞘的动作,淡淡扫了一眼破碎的尸身后,在发现是她时,脸上愕然浮现了无措的神情。
“陆校书?”
——妈的,没提个醒就给我开荤了。
昏迷过去前,陆栖鸾如是想。
……
“归德将军贾乃寿、朔州参军贾乃福,元宵夜间意欲于闹市之上行刺太子,被当场诛杀,其从者招认贾乃寿曾与敌国通信,提及内政之事等……这回编的没有上次刑部尚书叛国记的好,御史台肯定会叨叨的,说了多少回了高赤崖这厮得多看点书才是……”
陆栖鸾是被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舔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先是听见有人在嗑瓜子聊天的声音,而后便看见前天托付给叶大夫养病的狗崽儿正生龙活虎地拱着她的脖子。
……啊,多么美妙的早晨。
如果可以的话,陆栖鸾希望昨天晚上的事是个梦,她依然是天真活泼的官二代、依然是遂州十里八乡著名的小仙女。
……如果的话。
看窗外有点眼熟的石狮子,这儿大概是枭卫府。但和陆栖鸾印象里不太一样的是这个房间布置得相当风雅,一张病榻两边都是干干净净的素纱屏风,正对面的梅瓶里插着一株梅花,幽幽香氛散在空气里,显得十分风雅。
陆栖鸾穿好了鞋,抱着狗崽走出去,便望见叶扶摇正悠闲地坐在藤椅上挠着猫,环视了一圈问道:“这是你的住所?”
叶扶摇微微睁开眼,摇头道:“不,这是停尸房。”
陆栖鸾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那一排排的素纱屏风把整个屋子隔成了一个个的小隔间,顿时觉得后背发寒。
陆栖鸾:“叶大夫,能给我个盆吗?我受到了伤害,想吐一吐。”
叶扶摇:“不可以,请不要污染这里的尸体。”
……为什么在你的世界里我一个活人还比不上个死人干净?
好在狗崽给了陆栖鸾些微的治愈,她一边揉得狗崽嗷嗷叫一边强行冷静道:“我怎么会在这儿?家里人没来找我?”
“昨夜你为护驾不顾己身安危引走贼人,方令太子全身而退。而令尊怕那些还没抓干净的贼人余孽找你报复,才暂时把你放在府里。等今日雁云卫扫完尾,你便能回去了。”
说罢,叶扶摇拿出一张药方递了过去:“按这个方子抓药,熬汁提炼,隔一日用三滴,拌在饭食里喂下去,半个月便好了。”
陆栖鸾十分感动:“这多不好意思——”
叶扶摇:“不客气,给狗的。”
陆栖鸾:“哦。”
此时马主簿磕着瓜子从外面走过来,见了她便笑了:“昨夜辛苦了,节都没过好。不过你放心,昨天那贾姓兄弟全下地府了,上面说你一姑娘家不容易,放你三天假,回家休息去吧。”
“现在就能走?”
马主簿心想这娃头一次见血恶,怕是一时间受不住,顿时语气便慈爱了三分:“没事,你要是怕的话,外面送你过来的苏校尉正在外面等着你。”
不说还好,一说苏阆然,陆栖鸾就想起这小子一刀把那么高的一个人劈成两半的凶残画面,喉咙里马上就是一梗。
“那个……不用了,我自己认得路,慢慢走回去就好。”
马主簿热情地拉起她就往外拖:“那苏校尉可是武试的时候把雁云卫大统领打得躺了三天的一尊杀神,有他保护你怕啥?对了,说不定明天你们俩作为见证的人还得一起上刑部大堂,他是出了名的嘴笨,你脑子活络,好好教教他怎么串供把事情圆过去,明白吗?”
“不不不、我不明白,我要回家!娘哎QAQ!”
作者有话要说:
麻麻当公务员好可怕QWQ
……
请记住这娃傻白甜的时期,在姨的标准来看这已经是天使了。
第十三章 升品试
古人云: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因不慎在新进的女公务员面前切了个人,苏阆然倍感愧疚,为此还特地开了尊口去问同僚——杀人的时候把人家姑娘吓昏过去了应该怎么赔礼道歉。
他那同僚满脸诡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让他带着姑娘喜欢的东西去赔礼道歉。
有道理,可……她喜欢什么呢?
苏阆然也想不到什么,听说早上枭卫府伙房不开灶,便提了两斤烤红薯去看望昨天送过去的陆栖鸾。可到了府门口又觉得这么直接进去不太合适,正犹豫着该怎么编个说辞,直到遇见枭卫府里那位很有名的叶大夫,才又开口向他询问陆栖鸾喜欢什么。
那叶大夫也是个怪人,听了之后便眯着眼睛笑得宛如一只老猫,说陆栖鸾这回惊吓过度,怕是此后要日日梦魇云云。
苏阆然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年龄相近的说过话的女人要么是在牢里等死要么是被追杀的路上临死,是以总觉得女人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生物。此时听叶扶摇说得煞有介事,愣了片刻便信了。
苏阆然想起酒桌上陆栖鸾替他圆过场,算是欠了她个人情,便觉得他得负起责任来,诚恳地向叶扶摇求教。
“……在下从医多年,深知此病乃心病,药石罔医,还需得从你这病根上下手。
“请先生教我。”
“倒也没什么好教的,她越是怕,你就越是要她面前走动……”
总而言之,苏阆然听他云里雾里地分析到最后,只明白了得和陆栖鸾多交流以期改变她印象的这个核心思想,便执着地等在枭卫府门口。
“苏校尉,还不到放衙的时候吧,你……您在这儿有何贵干?”
苏阆然在门口站了半晌,回头望见陆栖鸾一脸苍白地从枭卫府里走出来,面上虽然并不表露,心底还是略感愧疚,道:“我等着送你回府。”
一阵迷之沉默,陆栖鸾有点哆嗦,怀里的狗崽儿被她抖得快挠秃噜皮,嗷呜了一声。
苏阆然:“……这是?”
陆栖鸾:“这是小犬。”
“幸会。”
昨天晚上溅了一脸的血和那两片残尸犹然在目,陆栖鸾不由得咽了一下,道:“您不回雁云卫公干?”
苏阆然摇了摇头,道:“天亮前贾氏兄弟及其余孽便肃清了,余下的是枭卫和刑部的事。”
陆栖鸾实在无法直视这小子那张还有一两分孩子气的脸,目光飘向别处,问道:“昨夜在场的有一个姓陈的举子,不知道苏校尉见过他没有?”
“……”苏阆然顿了顿,颔首道:“问过话后,陆尚书便让他回府疗伤了。”
陆栖鸾松了口气,道:“多谢苏校尉了,那我这就先回府了。”
“我送你。”
“这不是耽误您的事儿吗,又没多远……”
“京城人贩子多。”
“……”
味同嚼蜡地啃着苏阆然递过来的烤红薯,陆栖鸾沉默地穿过两条街,路过昨夜的杀人现场时,陆栖鸾还看见那摊有血的地方正盖着沙土,气氛便更加凝固。
“……我想问一下,昨天我逃跑的时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到底是?”
“在城内办案时是要封街的,死的总归是朝廷命官,让百姓看见了不太合适。”
“哦,昨天锦雀桥上还有一个——”
“今晨陛下已下了旨,令太子赴大理寺思过。”
“他也只是见义勇为,直接就送到大理寺坐牢了?”
“是思过。”
“……陛下有没有说他得坐多久的牢?”
“是思一个月的过。”
“哦,那个……昨晚那情况我尽力了。”
“不是你的错。”
随后二人两厢无言地回了陆府,陆栖鸾正想编个说辞让苏阆然赶紧回去,忽然背后一声高亢的鸡鸣,扭头便看见一只五彩斑斓的花公鸡朝她蹿了过来。
“别跑!”
后面她娘提着菜刀汹汹而来,公鸡受惊,扇着翅膀眼看着要往她脸上扑,旁边苏阆然身形一动,看准了伸手捏住公鸡脖颈,拇指轻轻一推,只听一声细细的骨碎声,那公鸡便扑腾了两下,不动了。
——啊,脖子忽然好疼。
陆栖鸾下意识地捂住脖子往旁边挪了半步,那边陆母见公鸡已然授首,抚着胸顺气走过来逮着陆栖鸾上下查看道:“可算回来了,你爹说你昨夜卷进案子里了,怎么没受伤吧,脸色这么差?”
“我没事,娘你这鸡是?”
“早市上刚买的虫草鸡,想着你受了惊吓得好好补补……这位小哥儿是?”
“这……是雁云卫的苏校尉,昨天多亏是他及时赶到,我才没受伤。”
苏阆然随之把那死掉的公鸡还给陆母,身子微倾行礼道:“见过陆夫人。”
陆母哎呦了两声,连忙把人请进府留他用个便饭,又喊人张罗着把虫草鸡给炖了。陆栖鸾本想着苏阆然讨厌这等酒席场面,定会推拒一二,哪知他一听陆母邀请,闷声不吭地点了点头,直接就进了陆府。
……害怕。
陆栖鸾琢磨着到底是跟着进去吃一锅虫草鸡,还是借口月事来了躲到屋里装死,后院便急急走来一个人,见了陆栖鸾安安生生地站在庭院里,面上的紧张之色松了下来。
“抱歉,昨夜见你昏过去了,那些雁云卫又不准我接近,没能让你回家调养……”
“我没事,倒是你,那一鞭子有没有伤着手上的筋骨,可会影响你春闱?”
陈望右手上已缠满了纱布,但看样子并不担心,倒是心疼陆栖鸾不似寻常女儿家柔弱,反过来要担心他。
“放心,养养便好了……”
在廊外聊了半晌,陆栖鸾这才想起把苏阆然晾在客厅了,和陈望说了两句苏阆然的事,便一起到客厅会客。
陈望倒是还记得这个少年人一刀斩了贾乃福的头的残酷之状,也察觉到陆栖鸾有点怕,特意在用饭时隔开了他们两个,引得苏阆然时不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好在还有个不明状况的陆母,炖了整只虫草鸡,端上来便往三个人碗里不停夹菜,气氛也不算僵。
陆栖鸾见陈望碗里都是些得动筷子的菜,怕他右手不方便,小声问他道:“需要换勺子吗?”
“不必。”陈望笑了笑,用左手拿起筷子,使起来竟与右手无异。
“还挺厉害的,你写字也能左右开弓?”
“从前抄书时犯懒,便学会了。”
陆栖鸾心想学霸就是跟她这等凡人不一样,随之又是一阵凉凉的视线扫过来,连忙低头戳碗里的藕肉丸子。
此时苏阆然冷不丁地问道:“陈举人是不是马上便要入国学寺待考?”
“正是。”
“哦,我本以为陈举人要留下来教陆校书的升品试,原来是我误会了。”
陆栖鸾啊了一声,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问道:“我倒是忘了,还有升品试这么回事。”
陈望略一沉吟,道:“你要考几品的升品试?”
“是九品校书……”
苏阆然道:“不对,女官权小升迁快,待昨夜的案子过后,虽说还是校书,但品阶会按八品考,之后便有参撰档案之权。”
陈望道:“按《天官惟律·丙酉撰》,女官升九品,考的只是些条目抽背,升八品,则还需考《六邪论》,写一篇时政之论。”
陆栖鸾回忆起还在私塾读书的年代,写过一篇论女孩儿不婚之合理性的文章,被大怒的私塾夫子拿着戒尺绕着房子抽,从此对写文章充满了痛恨。
见陆栖鸾面露难色,陈望又道:“写不出来也不勉强,我去国学寺前教你一些政论大略,你照着添些时事上去便是。也不必慌乱,比之升上三品要考校的诗文,这已算是容易了。”
陆栖鸾边听边点头,反正她也不打算做官做多久,在下三品混个几年,不出意外地话等成婚后打算要孩子的时候,就让爹托关系让她辞官回家算了。
目前人生中还没什么伟大志向的陆官员正这么想着,忽然侧厅处传来一声喧哗。
“……我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他是没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竟去打架生事伤了手!忘了他要考科举吗?!”
陆母听见了便道:“今早令尊身子是好起来了,只是腿脚不便,一时也忘了请他来前厅……”
陈望眼底神色一冷,道:“夫人不必如此,该是家父答谢陆家救命之恩才是。望先退席片刻,请见谅。”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陈望退席去了偏厅,不一会儿那陈父又吵了起来,说些不肖子云云,但很快便没了声。
陆栖鸾侧过脸问正在给她盛饭的孙嬷嬷道:“孙嬷嬷,陈望他爹是怎么啦?”
孙嬷嬷想着她在枭卫府没吃好,给她碗里盛得满满的才递给她,小声道:“这陈公子是个好人,只是他那爹以前被俘了好几年,朝廷又不去救他,吃了不少苦头,估计是脑子不太清楚,醒来一会儿说边军对不起他,一会儿又说要陈公子考上状元后替他出气……啧,还不知道等陈公子去了国学寺后怎么办呢。”
陆栖鸾余光瞥过去,见她娘神色也有些不满,抿了抿唇起身道:“苏校尉见谅,我也过去看看,马上回来。”
苏阆然略一点头,目送陆栖鸾离开,便听见陆母叹了口气,拿起酒盏喝了口酒。
想了想,虽说不太合适,苏阆然还是问出了口:“陆夫人叹息,是因为陈举人之故?”
陆母喝了点酒,见苏阆然是个寡言的性子,也便直接开口道:“说出来不怕苏校尉见笑,外子与我都是十分欣赏这陈望博学多才,想着小鸟儿与他有恩,若是嫁了他,他势必会待小鸟儿好……”
“小鸟儿?”
“啊,是栖鸾小时候的小名,现在不让叫了,喝多了冷不丁地就蹿出口了,苏校尉你可别跟旁人说。”
苏阆然忙不迭地点头:“您继续。”
陆母继续愁道:“我家也不是那种苛求亲家的门庭,栖鸾虽然皮了点,但还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遇见什么事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今天陈望那父亲你也听见了,脾气古怪,我怕女儿嫁过去受气……”
苏阆然还是头一回被倾诉家务事,脑子迟钝了一会儿,道:“那,观望一段时日?”
“话是如此,可京城又是如此浮华,待春闱后以陈望的才华必定高中,那时少不了狂蜂浪蝶,他一个金州偏远地方来的能抵得住?”
苏阆然略一沉吟,道:“若他得登青云却为名色所动,定非良人,便是错过了也不可惜。”
陆母听了深以为然,越看苏阆然越觉得这孩子好,不像陆栖鸾整天胡说八道,又不像陆池冰听了没两句就找借口跑了,正要深入交流一下时,后院传出一声打碎东西的声音。
第十四章 伪面君子
“不肖子!可还记得是谁养大的你!”
陈望的身形一如当日药铺前一半,在身子周围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他人的指责尖锐地扎来,却无法撼动他半分。
这不是一种麻木,而是那种拥有才华的人对凡人的漠视。
“……生我者父母,至于养我者,二十二年间便只有母亲一人。而母亲是怎么过世的,想必父亲比儿更清楚。”
陈父忽然暴怒起来,抓起桌子上的茶碗便朝他砸过去:“你若真这么恨我,还不如索性让我死了!”
“儿不敢。”陈望看着陈父,道:“儿倒是希望父亲能长命百岁,让母亲那一段黄泉路走得安宁些,勿要再如生前那般,活得——猪狗不如。”
“你——”陈父一句话没说出口,便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陈望站在一侧冷漠地看着他,直到他咳得脱了力,才将他扶起平放回病榻上,轻声说了一句孝经里面的话。
“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孝敬父母,若父母行为不当,要适度劝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