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在哪儿?”
“是这样的,日前臬阳公世子被说动,向西秦那位和亲来的美人郡主求娶。世子身份尊贵,陛下又降旨赐婚,今日恰好是迎亲拜堂时,满京城的权贵都收到了请帖,连咱们府中都提前送到了。大人若是想见东沧侯,不妨直接拿着喜帖赴宴吧。”
陆池冰听了一会儿,忽然眉梢一挑,道:“那臬阳公世子,是不是叫做聂言,先前来找我爹求娶过的?”
“是……”
陆池冰理解岔了,恼火道:“他娶亲就娶亲,给我姐送喜帖做什么?明明当时是他作孽,还敢请我姐过去,耀武扬威吗?!当我陆家没人?!”
“大人、大人,路远,咱们坐车过去啊!”
京中的小孩儿们今天开心了,蹲在大街两侧寻宝似的,有些运气好的,已经捡了一小兜金瓜子银瓜子。
聂氏阔绰,在京城里本就是个传说,成个亲撒了一路的金银,谁都没这个气魄。
“……你可瞧见了,那素纱郡主刚刚过街时挑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多少男人都看傻了。”
“可不吗,满脸狐狸精相,男人就好这口儿的。”
“之前不是还喜欢过陆侯吗?被老国公打了两回还顶嘴说非她不娶,这么快就变心了?”
“看来世子也不能免俗啊,也不知拜堂时,陆侯这旧爱的脸色好看不好看。”
陆栖鸾的脸色好不好看不知道,反正陆池冰的脸色是前所未有地难看。一到了那披红挂彩的臬阳公府门前,他便跳下马车,直奔里面去。
此时似乎已是拜堂罢了,堂中只有饮宴的贵族官吏,并没有陆栖鸾的踪影,好在旁边的水榭回廊有说有笑地走来陆池冰两个同批旧识,见了他一愣,连忙过来道。
“池冰兄,你可算回来了!”
陆池冰压着火气寒暄了片刻,单刀直入地道:“陆栖鸾现在在哪儿?”
他们这些后进官吏不敢直呼陆侯姓名,但陆池冰不同,虽说血缘存疑,但亲人情分并不必寻常人家少。
那两个同窗瑟缩了一下,道:“刚刚陆侯与臬阳公谈了东征之事,臬阳公说她杀性日重,身为首辅不辅佐超纲,反倒与下面争功的武官妥协,好生训斥了一顿,现在不欢而散,正在那边的凉亭生闷气呢。”
陆池冰是了解陆栖鸾的,十数年来可没见她生过什么闷气,她有气要么当场发出来,要么找机会百倍回击,若是生闷气了,那必然是情伤太深。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陆栖鸾到底经历了什么?
陆池冰一下子忧心忡忡起来,忽然手指碰到袖子里一小包柿饼,那是陆母让他带了两大盒一起捎回来的,袖子里这一小包是他取出来路上吃的,走的急,也没放下来。
……那、给她个柿饼安慰他一下?
陆池冰别别扭扭地想着,抬步往水榭走去,不多时,便看见一个背对他坐着的,正在荡着腿的人。
怎么比走之前还显得孩子气了?
陆栖鸾似乎是听见有人来了,立时正襟危坐,一身的架子也都端起来了。
“你等无需再劝,东征之事已定,大军不日出关,你等——”
话未尽,一丝香甜的果味飘来,有人从身后递了包柿饼过来,扮作陆栖鸾的花幺幺一愣,回头相望时,入眼的人让她呆住了。
“别难受了,我这不是来陪你过节了吗?”
这一侧“亲人”团圆,另一侧本该令人羡煞的洞房花烛夜,却是一片肃杀。
“我话说在前面,所谓联姻,郡主与我一样,皆是为大局所迫,若他日两国交战,郡主欲何时回国,聂言这里和离书随时相待。夜深了,不打扰了。”
没有冲突,只有这么一句冷冰冰的交代。聂府的侍女眼见得世子拂袖出了门,心里暗暗同情,有个细腰的侍女上前跪在榻边,对新娘道:“郡主且宽心,我家世子就是这般性子,日子久了便知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了。”
榻上的新嫁娘,无声嘲笑了一声,脖颈仰起,头上一枚繁琐的金簪自乌发间落下,带着覆面的朱纱一并滑落,露出一张妖艳绝美的脸。
侍女们看见真容的一刹那,眼中便是一痴,但接着,新嫁娘说的话却让她们心中一凉。
“去给我找个人来陪夜。”
“郡主,这……”
“对女人家而言,洞房花烛夜狠重要不是吗?”
“是,可……”
“所以,世子不愿意,我想找个人陪,不行吗?”
侍女面露惶恐,跪下来道:“郡主,这这可使不得!这话若是让外人知道,奴婢的命就保不住了!”
素纱郡主笑了起来,起身时,袖下传出一声细细的铃铛声,让跪着的侍女眼神一呆,随后昏昏沉沉地睡倒在地上。
手指插入繁琐的发饰间,徐徐梳开间,金簪玉弁叮铃落地,红装委地,乱发披拂,夙沙无殃拾起丢落在地的嫁衣外衫,不由得想起心底儿那禁欲的冤家,这样的红,应当是衬她那醉态下的雪肤的。
……不能多想,一想,就又想要了。
红纹蔓延的皮肤像是烧了起来,夙沙无殃像是犯了瘾一样,喃喃道——
“谁说我要找这儿的人了?我想我‘相公’了,都分别这么久了,想找她来一解相思,不成吗?”
第117章 公事与私事
桂子随着晚风飘来一丝丝清甜; 和着桂酒和柿子的香味,一路从七窍醉进了四肢百骸里。
那柿饼是用蜂蜜腌过后晒制的,比摊子上买来的多出一股来自于母亲的手的绵软食感。花幺幺细细地嚼着; 道:“你……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不是你把我调回京的?”
“我……”
姐姐和上回见时比起来,眉眼间的神态有些怪异,陆池冰困惑了片刻; 下意识地把这归结于年初时那一场变故; 恹恹道:“爹娘还说你心结解开了; 这不是根本就没有吗?那些谣言我也听说过了; 我还当只有娘放不开呢; 没想到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也跟是这副样子。要我说,一晃都快二十年过去了,过去的事再怎么挖出来弄清楚说明白,都抹煞不了这二十年的情分……”
陆池冰说到这儿; 本能地看向陆栖鸾,若是放在往常; 他话说得太走心; 陆栖鸾必定要出言打趣嘲讽一番; 但今日不同,她侧着头看过来时; 眼底满是欣羡。
“那……爹和娘; 就真的不在乎我是西秦人?”
“又不一定是,万一是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编的呢。”
“若我真的是呢?陆家能接受一个西秦人吗?”
她问得有一丝急切,陆池冰觉得她此时的神态既陌生又熟悉;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沉默片刻后,道:“若是陆家只有我一个人,你是西秦人,是南蛮人,哪怕是匈奴,我都尽全力保你,可爹娘年事已高了,倘若真到了朝廷追责的时候,爹和我怕是会被罢职流放……”
花幺幺眼底暗淡了下来,却又听他说。
“不过,大不了重头再来,我还不到弱冠之年,就算全家流到崖州,我也能从那儿再考回来,陆家可以不做官,但不能散,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眼底的涩然怎么也掩不住,花幺幺转过头去佯装看月亮,勉强笑了笑,道:“难得中秋,就不聊这些了。你在梧州过得怎么样?”
“过的倒是和崖州是一样的,但梧州和越州相毗邻,娘每月都要来梧州住个十来天,一直在催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花幺幺愣道:“你想成亲了?”
“在梧州的时候偶尔会想,但现在不太想了,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婚事可以缓缓。”
“那……”花幺幺目光闪躲,道:“那你在梧州,可有中意的姑娘?”
这一问,仿佛一下子戳中陆池冰心底一根木呆呆的弦,扭过头去到:“也不算吧,人家都回乡探亲了,听人说她多半是回老家相亲的,万一会错意不是很丢人吗?”
说完,陆池冰有些失落,七夕那天本来是和那姑娘约好了去放灯,哪知栏湖坝缺了个口,急得他带人去了坝上赶工修补,等到半身泥浆地回了约好的地方时,她人已经不在了,隔日再一问,随她一道来梧州开酒楼的伙计说她回乡探亲了。
“……她多半还在怨我,这下还没来得及当面道一声歉就来了京城,想来是错过了。”
——这个书呆子。
花幺幺揉了揉眼睛,道:“那花三娘也不是什么痴心女子,你只当赴个风月约就是了,还想什么道歉的事?没准人家根本就不在意呢,反正你又不会娶她。”
“谁说我不娶?”陆池冰认真道:“不娶就不会赴约,赴了约自然是要求娶的。”
“……”
陆池冰是个重礼教的人,只是他的礼教多是用来律己,而非律人,无论是求功名还是谋前程,都要循规蹈矩地来,婚事亦然,中意了谁家的姑娘就诚心诚意地去求娶,而不是随随便便地只求一夕欢愉。
……一样都是男人,他怎么和师父一点都不一样?
师父的话,遇见想要的,就会下手去抢,一刻都等不及,否则就会全身灼痛发狂,直至顺了他的意才会缓解。
花幺幺莫名想起她师父曾在醉中说过……若没有易门这一层枷锁,他最想杀的就是宗主,宗主救过他,却也害得他每至犯欲瘾时,就宛如炼狱饿鬼一般。
“你想什么呢?”
花幺幺发了片刻呆,下意识地算了算日子,眼底溢出一丝不安……马上又该到犯瘾的日子了,总不会是今夜吧。
……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不得生……”
陆栖鸾并不是被窗外随风传入的低沉童谣声唤醒的,而是被冷醒的。
桃僵散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药是圣手顾老的独门妙方,本是为将死之人续命所用,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到了夜中时,往往便会发作起来,浑身的每一寸血脉都冻得发痛。
易门极擅医毒,想瞒过这些人精,她又必须靠这帖药才能瞒天过海。可饶是她一贯是忍得住疼的,身体还是不断地颤抖。
“不得生……不得生……”
门外缥缈的念声忽近忽远,一时徐徐靠近,一时又随着桃僵散的发作迷失了方向。
不多时,房门被打开,进来的同时还带着一丝热腾腾的药香,那盘桓不去的童谣声也消失了。
苏阆然走进来后见陆栖鸾整个人都蜷在被衾里细微地颤抖着,忙用手背去试了试,发现连被衾都是冷的,刚把手伸进被子里就被反手抓住,被子下的人象条冰蛇一样缠上来抱着他的腰。
“……”
苏阆然不敢动,直到体温渐渐匀了三分过去,陆栖鸾才缓缓松手,拉下盖住脸的被子,抬起头道:“你发烧了?怎么比火炉还烫?”
……你也好意思问。
怪异的氛围散去,苏阆然:“还要抱?”
发白的唇上恢复了一点血色,陆栖鸾把自己裹成一小团儿缩在榻里,道:“不抱了,这是枭卫府,你这么光明正大地过来了,外面就没人看着?”
“赵玄圭昨日已经暗示了御史弹劾我伯父,因我杀高赤崖的罪名,伯父明日就会被停职,他笃定我无路可走早迟要相投,便把这儿的暗哨撤了。”
离开了人的体温,身子又冷了起来,陆栖鸾皱着眉道:“他不会轻易信任你,东征发兵在即,但虎符却还在我手上,他们近日必然有所动作。”
“不一定要动到虎符,南亭延王郡主今日下嫁臬阳公府,如若我猜的不错,他们拿不到虎符,就会去谋夺臬阳公手上那一半军权。”
闻言,陆栖鸾默然,道:“公爷是个聪明人,定能识破东征有诈,怕只怕易门手段诡谲,不知会动用什么妖术,倘若再找人假扮一个臬阳公,那就麻烦了。”
“先不谈这些,我找叶大夫要了炉解药,你把药服了。”
药汤的味道成色与叶扶摇前段时日开给她的一样,都是些固本培元的药,陆栖鸾自己也跟着学过,皱着眉服下后,忽然问道:“你就不怕叶扶摇也是易门的人,会给我下毒?”
“不怕,我逼着他和他的猫试过,应该无事。”
陆栖鸾心疼了酿酿片刻,又问道:“你觉得叶扶摇这个人,是不是很怪?”
“以前听人说过,他是赵玄圭的人,几年前和一些外地调来的官医一道入的枭卫府,医术过人,便留下来了。”
陆栖鸾又裹紧了被衾,道:“我也猜他多半是易门的人,但似乎并不是太听赵玄圭的话,易门专于渗透朝政,他却对我关心地更多一些。”
苏阆然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扯开她的被子,把她整个人抱着向后一躺,让她趴在自己身上,随后又把被子蒙了起来。
“……”
陆栖鸾本能地推了推,在腰上被箍住受阻后,也知道挣扎无用,道:“谈公事就继续,谈私事,你马上就给我走。”
女子桃李年华的身子最是软,虽说和她的言语一样冷冰冰的,却也是头一回体会得到……为何那些人总说女子是水做的,不碰则罢,碰了就容易淹死在里面。
“好,就谈公事。赵玄圭想招揽我,必然要投名状,我猜他会让我去刺杀臬阳公,好让他的人分割臬阳公的军权。”
“对……臬阳公身侧高手如林,除了你我也想不出谁能接近。”
“假设我刺杀臬阳公得手,那么枭卫府便要出面与刑部争夺此案,一旦争取成功,矛头直接对准朝中那个与臬阳公政见分歧的假东沧侯。”
身子回了温,陆栖鸾微微仰首,道:“你想的不差,然后他们就能借口我牝鸡司晨,抹杀我这半年来在朝中打下的根基,或者更进一步,乱我东楚超纲,好让西秦借机出兵。”
“所以我想让臬阳公假死,如此一来,赵玄圭之布置便能被诱出,届时便能将易门连根拔起。”
陆栖鸾略一思忖,道:“可刑部尚书崔林无能,就算臬阳公被杀,他怎能抢得过枭卫府?”
“不慌,陆池冰今日被陛下召回京了,可以暗中助他。”
“好,那你小心些,我这边不用管,桃僵散也不是日日发作,等我摸清楚易门,就找顾老解毒。”
“回去之后成亲吧。”
“好,嗯?”
陆栖鸾觉得压在腰上的手松开了,顺着她脊背上的长发轻轻按上后脑,没动一下,都带着一丝谨慎的试探,在她没有反抗的意思后,才渐渐像是拥抱着珍爱的情人一般。
“……何必呢,想娶我的人,到最后都成了笑话,不嫌我名声脏吗?”她喃喃说道。
“无关之人的言辞,无须在意。”
“他们说的也不全是假的,我是见一个就爱一个没错,虽然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想想之所以前面没有个好结果,大多是因为我倔,负了他们一腔情意。”
“幸好你倔,没跟他们走。”
“真不嫌弃?”
“不嫌。”
陆栖鸾闷声笑了起来,搂紧了他的肩膀道:“那也不行,我太会坑人了,你配不上我。”
……话本上写的没错,陆侯爷真是个狐狸精。
古怪的燥热刚刚泛起,门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轻铃。
——有人来了。
身子已经暖的差不多了,陆栖鸾连忙起身把他推开,把榻上的帐子一掀开,低声道:“来不及了,藏床底下去。”
苏阆然怒了:“凭什么?”
“凭本官是你上司,快快快下去!”
苏阆然:???
第118章 阿瓷
“千里草; 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一笔疏狂的字落定,赵玄圭从门外走进来; 一眼瞥见那桌上的童谣,眼底的神色敛了敛,也并不急于报上消息; 问道:“宗主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