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不知。”
“十年前他入仕不过半载,一心要以自身之力扫清朝纲,后来却知难而退,醉情于山水。不是他没有权谋手段,而是不愿去用。”东沧侯自然是世上最了解谢端的人,余光瞥见陆栖鸾的神色,已经颇有些为官者的雏形,道:“你若当真舍不下家中之人,老夫大可收你做义女,为你保媒许给无敬为妻,不禁你做女官,可好?”
“侯爷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你不介意身世之事是无敬所泄露而出?”
“我介意,尽管只要他一句否定,我便会信他。”
谢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君子,然而他依然有着君子才有的自持与涵养,陆栖鸾知道他这一点,才会容易一次次对他产生一些遥远的依赖。
“相爷的意思,是谢公未曾对我言诸于口的话,可下官并非安分于后宅的寻常妇人,与谢公交浅言深已是过了,不能再为两方招祸。”言罢,陆栖鸾叩首道:“侯爷有识人之明,妇人不输儿郎,还请以世子之见相待!”
东沧侯有二十载是在边境渡过的,他了解西秦人,她女官在东楚尚且被非议,在西秦却是寻常之事。
之前他不信,现在方才了然……她骨子里的确是留着西秦人勇悍的血。
东沧侯哑笑了两声,道:“你所求太过了,本侯答应你,有什么好处?”
“下官顽劣,昔日谢公欠我一诺,下官要在侯爷这处找回来。”
“你自己来?可承得住千古骂名?”
“如侯爷所言,夫人能屈能伸,胜于男儿,陆栖鸾自认如此。”
他到底是老了,正如谢端随着岁月收敛的锋芒一样,哪怕是重活一世,也再没有她这样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之斗。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痛过之后变得谨慎了,因为他们不愿与再痛;另一种则是痛过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便知道她和死的距离,从而疯起来,比寻常人要可怕得多……
“……兵符在邹垣手上,那些军士除了兵符只听侯位号令,至于能不能让那三千禁军精锐听你的话,老夫便无能为力了。”
——接下来,朝中要变天了。
……
两日后,御史台再度对陆栖鸾提出弹劾,言枭卫府督办不力,要求都察院接手此事。
当夜,皇帝御批此事前,闻马场吵闹,却是三皇子与人嬉戏,不甚打翻灯烛致使失火,马匹惊乱。皇帝出殿去巡看时,三皇子马匹失控,竟朝皇帝袭来,虽未重创,却令皇帝气急之下,吐血昏倒……
次日,朝中文人听此事,加之三皇子先前之劣迹斑斑,质疑其不配为储君之声甚嚣尘上,有人甚至提议请前废皇子回京,此时左相一党纠集百官言书,无视其余文人一员,请求皇帝速立储君。
文人恼怒,直至除夕前夜,谢相入宫,直谏御前,为的却是请立三皇子为太子……
宫中内侍传言……谢公言辞如刀,宛如逼宫。
第90章 禁军
腊月初十; 京城风雪急。
一转眼便又是一冬,往日喧闹的大街上如今已是茫茫一片,扫雪的人扫过三尺后; 回头一看; 身后又落满一层霜白,摇了摇头; 便放下雪帚; 搓着手进了屋内烤火。
贩卖炊饼的饼郎实在是没有生意; 数了数今日的炊饼钱; 一边烦恼着如何要与家中的凶悍婆娘交代; 一边正准备收了挑担回家。
“来两个炊饼。”
饼郎忙接住客人丢来的铜板,抬头只见得是个腰后横剑的武官,忙不迭地从担子里包了两个炊饼毕恭毕敬地递上来。
“官爷这么晚了,还在值夜吗?”
武官接过炊饼; 狠狠咬了一口; 面色不虞道:“巡城的任务都让枭卫给抢了,正要去赴宴。”
饼郎愣道:“官爷您要去赴宴吃肉喝酒; 怎么还来小人这儿买炊饼?”
武官又找饼郎要了碗清水就着炊饼下肚,道:“你小老百姓不懂; 官家的酒席硬; 再好的滋味都如同嚼蜡。快过年了; 京城街上怕是不安宁,赏你锭银钱,年节前后就别出来了。”
天降横财; 饼郎一句千恩万谢的话还在喉咙里酝酿,那武官便骑上马,策马奔过长街,在尽头一座唯一灯火通明的酒楼前停下。
酒楼内外,白衣文人或站或坐,古怪的是,往日这些文人应当慷慨激昂地辩论军国大事,如今却尽是一片死寂。
武官踏入酒楼内,扫视了一圈,什么也没说,便上了三楼一座雅间,推门而入后,便看见同为禁军的武官脸色阴沉的坐在席上,满桌酒菜冷透,也无人下一箸。
“坐。”年长者示意武官坐下,随后站起来道,“我禁军向来不涉朝政,也不曾与京中四卫有所冲突,但枭卫府此次越界行事,诸位有何想法?”
京城之中有四卫,金门、虎门、雁云、枭,四卫虽各有其职,但终究在皇城之外,且都是今上所建,历程不过十余年。在此之上,历朝历代真正拱卫皇室,却是禁军。
一万常备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为皇帝效忠,从不涉及四卫之争。
“能有什么想法,陛下重用枭卫,赋之以大权,如今反噬己身,谁又能如何了!”
枭卫是昨夜入的宫,府主虽然未至,二把手高赤崖却是来了,一来便要卸下禁军统领指挥权。理由是陛下龙体有恙,怕各位将领意图勾结朝臣谋反,要暂时将兵权切断。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自然是不肯的,直至磨到与枭卫起冲突前,才勉强妥协,指挥禁军行动前需得枭卫府手令方才行动。
“为何不反抗?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今日我也不怕,便直言了。陛下龙体积病多年,何时归天都不意外,可然后呢?三皇子如今饱受朝野诟病,恰好左右首辅齐出要捧他做储君,此时我们出手拦阻,那就是与新君和权臣对立!禁军昔年精锐十万,如今被削弱至此,已经得罪不起新君了!”
又有人道:“可来时诸位也都听见了,就连这楼下的文人都在传,三皇子昏庸,谢相意图为之谋夺君位,挟少帝以令权臣,没想到那般声名闻达于天下的人,皮下竟是比左相更为贪婪!”
他们都看到了……文人的信仰崩毁的场面。
没有人哭号,没有人抱怨,只是静静地等候天亮时,一个风骨儒门的时代随着谢端的堕落而沦陷……
默然间,有人裹着一身风雪,推门而入。
“诸位所效忠者,陛下乎?皇室乎?”
年轻的武官与同坐之人一样,顿时对这不速之客睁大了眼……武官是见过她的的,她偶尔会着一身枭卫服饰,出没于宫禁中,他们在这里徘徊不定不敢得罪的新君,她曾毫无顾忌地拿着马球杆将之抽得遍体鳞伤。
她披着深色的狐裘,面色冰白,言谈间,眼底透露出一种慑人的煞艳。
……她可真美。
武官是个粗人,一时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便听见旁边的禁军统领对同时进来的另一个人冷声道:“苏统领,你约我禁军卫将官来此,可未说过让有通敌之嫌的犯人来此!”
旁边有人劝道:“薛统领,东沧侯已承认陆大人乃是侯门遗珠,陛下病倒前还说不日有封赏,还是斋口吧。”
军武世家出身之人,哪个没有亲朋死在两国战场上,对有西秦出身之嫌疑的人厌恶也属常事。
被点名的苏阆然略略扫了一眼,确定相约的人都到齐了,道:“陛下已下旨,通敌之事乃是子虚乌有,她之冤屈已洗净,东沧侯府已承认她为嫡女。”
若是放在别家,禁军可以不听,但东沧侯府却是必须要听,原因无他,本朝第一代禁军一品大统领,曾带领禁军兵达十万的军神,正是东沧侯。
原本以为是谣传,未意东沧侯本人都认下了,刚刚针锋相对的薛统领讪讪道:“陆大人,得罪了,只是枭卫那边还未放口说你的案底已清,我等便误会了。”
……枭卫自然是不敢洗掉她身上这盆脏水,毕竟是高赤崖先对她父母的手,才扯出后面的事。其养父陆学廉惹上这么一桩事,多半到了年后就要遭贬,被逐出京城权力山尖,因而高赤崖可以说是与她结下了死仇。
更重要的是……除皇帝外,东沧侯是唯一一个能调得动禁军的人。
陆栖鸾看着那薛统领,道:“诸位所恼者,与楼下文人一样,皆是畏惧二相挟幼主以令诸侯,可对?”
风闻谢端入左相府,谈至深夜,方才回府,二相应是就立储之事有所共识,要先将党争放在一侧,逼君立储。
“我等区区将领,岂敢妄议朝政?”
“好。”陆栖鸾目光微冷,道,“我知诸位不愿交浅言深,若在寻常之时,本官可与诸位寒暄到明日,可是……我现在只想说,诸位是不是把事态想得太简单了?”
她的口气带着一种令人焦躁的迫人之意,在年长之人发火前,开始一一点名。
“薛统领、公孙将军,两位皆是先帝一系出身,令尊都曾为剿灭前朝谢氏族裔出力。”
“梁校尉,当年镇守朱雀门,左相之子进京为其父伸冤,装死于城门之前,本是可救的,却漠然看着左相之子重伤而死,多年来依靠帝威护佑,方才躲过左相报复。”
“还有……”
禁军的将领们喝道:“住口,你……你怎会知道这些?”
待他们瞥见她狐裘下随着走动漏出的枭卫图纹,才知道自己多此一问……秘闻,尤其是枭卫之秘闻,知道的只会比他们更多。
“陛下乃是善渔之人,捕鱼前必然想方设法在鱼腹之中埋钩,若是哪条鱼逆向而游,陛下便会提竿杀鱼,这个道理,诸位不会不知道吧。”
……所以,她便是那毒饵,她爹就是那条无辜的鱼。
枭卫其实早就知道她不是陆家亲生女儿,只是握着情报不说,只作为一个把柄留下来。
但现在她的把柄提前被谢端拖了出来,疼……自然是疼的,可还不是最疼的时候。
她这么一说,禁军将领面上都有些不自在,道:“既然枭卫已投奸臣,我禁军被削也是或早或迟之事,陆大人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等也不含糊,请直言如何自保吧。”
陆栖鸾转眸与苏阆然交换了个目光,后者略一点头,她便道:“禁军可愿与雁云卫合军?”
“陆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无论左相右相,皆是城府深沉之辈,我们若按他们的布局,自然是斗不过他们的手腕,但我们可将军权握在手里。”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京城官场复杂,竟然也让他们一时忘记了。
“诸位以为为何枭卫这么急着解除四卫的兵权?为的若不是逼宫,本官暂时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意图了。”
薛统领抱拳道:“无上令擅自合军,与谋反何异?陆大人如此成竹在胸,可有圣上的旨意?”
“本官擅自行事,自然是没有圣上的授意……但若是储君之命,诸位以为如何?”
言罢,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陆栖鸾退后一步,门外走入一个披着斗篷的娇小身影,犹豫了片刻,徐徐走入。
后面的房门关上,那娇小之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
“诸位将军、统领,殷楚危在旦夕,还请诸位鼎力相助。”
所有人都愕然而起。
“公主……”
殷函回头看了陆栖鸾一眼,只能看见陆栖鸾漠然得有些不真切脸庞,垂眸间,背上又被人轻轻拍了拍。殷函心中一定,拿出一卷圣旨——
“三皇子顽劣不堪,父皇早有密诏,封本宫为皇太女,拜陆大人为少师……诸位若得攘除奸佞,愿许从龙之功!”
……
“谢端!你不是为救世而出的吗?!为何与奸相同流合污!”
“你拥立那意图弑父之皇子!国之将亡、国之将亡!”
“哈哈哈哈……什么文豪,什么济世净名?我是读着你的诗立志报国的,当年沧海之誓哪儿去了?你还我啊!还我啊!”
清流的声音随着枭卫冰冷的枷锁生远去,高赤崖对着谢端拱手一礼道——
“谢相无需在意小人偏见,日后再有此等妄言之辈,枭卫愿为谢相扫之一清。”
他是第一次听见被抓的官吏不是在骂枭卫,而是在骂攻讦之人,那种恨意,在每个人眼里沸腾到了顶点。
毕竟,旗帜倒下了,世上怕是再无比这更悲切之事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需刻意相堵,高大人做好分内之事便是。”谢端对此恍若未觉,片刻后,道,“高大人,贵府里是否有一位叶姓神医?”
高赤崖问道:“有是有,谢相要将之调走?”
谢端的目光他面上稍稍驻留,只觉他并不知情,摇了摇头,道:“来日吧,听宋公言他医术通神,便想请他为侯爷看一看。”
“敝府之人,愿随时为谢相调用。”言罢,高赤崖又问道,“还有一件事……敝府枭卫陆栖鸾被带入东沧侯府后便了无音讯,人不在,则难以结案,不知谢相可否……”
毕竟这是件小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谢端出面,高赤崖正要接一句不必为难时,谢端开口了。
“难得今夜有闲,也该是去侯府见这义妹一面了,我自会转达你所言。”
第91章 世间恶者
深夜的后宫总是冰冷的; 在皇帝所居的正殿后,后宫嫔妃所仰望的地方……那空置已久的中宫,今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病倒了; 此时此刻并无人来欣赏这位妃嫔的美貌; 她却在此时盛装打扮,灯影摇曳下; 照见绣着凤凰的裙裾扫过雪地; 待到推开正殿的门; 一步一步走进去; 抚摸上里面那座鎏金的凤椅; 笑意才慢慢爬上她点着正红口脂的唇角。
慧妃等得太久了,从菁华年少等到鬓生白草,后宫暗处的争斗,皇帝什么都知道; 却保留了她的尊荣。
她一度以为那是对她的情意; 可待她欣然以对打算接受时,皇帝又会不轻不重地敲打她一下; 然后……远离。
仿佛她是一个跳梁小丑。
慧妃咬住了下唇,涂着丹蔻的手指抚摸着凤椅; 似是要将这不胜寒之地的温度记在心里。
许久之后; 慧妃敛去了眼底的神色; 似有要落座的意思时,殿门外有人执灯而来。
“娘娘,该是时候去御前侍疾了。”
慧妃整理了一下神色; 转身走出殿去,冷目轻扫,只见是个小内监。
“本宫记得你,原先是太子身边的人。太子薨后,你被调去了菡云身边可对?”
内监连忙低下头,道:“蒙娘娘记得,正是殿下派奴来请娘娘去侍疾的。”
慧妃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菡云今日不回公主府?”
“陛下龙体有恙,公主殿下不敢远离。”那内监犹豫了片刻,又道,“娘娘若是主持宫中事务,不妨让三殿下也来正殿如何?”
慧妃神色一冷,道:“三殿下忙于国事,哪里轮得到你这贱仆指教!”
内监忙跪在地上,口中虽然连称该死,但也不禁暗暗抱怨……三殿下今日还在玩乐,甚至于带着狐朋狗友去了东宫的演武场,哪里是在忙国事。
但他也不敢多言,知道慧妃为三皇子近日被朝内外文人诟病而火气郁积,正是不好招惹的时候。
慧妃从其他宫婢手里接过一枚药丹服下,片刻后,脑中的胀痛感稍退,才拂袖走出了中宫。
“你在正殿随菡云侍奉陛下,若是见了外臣,只说是三殿下心忧父皇,却国事缠身不得去,这才让公主代他一尽人子之孝。”
“是、是,奴谨遵娘娘吩咐。”
垂首等着慧妃扶着人远去,内监这才抖了抖身上沾着的雪花,提起灯一路穿过后宫到了正殿。
正殿的守卫十分严密,他也是因公主在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