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 政事要说这般久吗?”
谢家仆人道:“小姐见笑了,我家相爷才到京城两日,不识如今京城风物,许是说得忘情了; 小姐若累了; 今日大可先回府,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谢家的仆从也与其他显赫人家的不同; 需得读书习字,待人接物也自有圆融之处; 让人一见便知道是有家教的。
宋明桐张望了片刻; 道:“一个时辰也等过来了; 我等陆大人出来吧。”
刚说完,外面忽然有人喊那仆人,他便向宋明桐一礼; 随后出门去。
因这府里极静,他们又是在门外说的,宋明桐听得清楚。
“你去找件女人的衣服。”
“说什么呢,这府里连个歌姬乐伎都不养,哪儿来的女人衣服?拿婢女的成吗?”
“你也想得出来,小心相爷罚你。老夫人房里应该是有的,去庵里修行前该是没带走,快去拿来送后院去。”
……为什么要女人衣服?
宋明桐呆坐了一阵,马上便看着有仆人托着一件男衣从门前走过,整个人都懵了。
——不、不是说谈政事吗?怎么谈着谈着连衣服都要换了?
宋明桐僵坐了许久,片刻后,方有仆人来传话:“宋小姐,谢相有请。”
……啊,忽然之间不想去了。
饶是有点想哭,宋明桐还是不得不憋住眼泪,跟人去了后堂一座红枫斋下。
去了只见那传闻中的谢公随意坐在竹帘后,手中拿着一块玉一样的物事把玩着,待宋明桐凝神试图从竹帘的缝隙中望去时,他便将那白玉收回掌心。
宋明桐来不及多想,整个人已经木了……她看见,谢公面前,横陈着一件枭卫的摄蛟服。
“宋公的孙女,昔年我见你时,方才六七岁,未想如今已如此亭亭玉立。”
谢端有一把沉静的好嗓子,宋明桐本都要哭出来了,一听他说话,便觉得六秽俱除,一时间有些茫然。
“……谢公,请问陆大人她?”
谢端叩了叩手边的案几,一脸平静地现编道:“她要我收你做门生,我不愿多此一事,她便开始与我闹……争执间便不慎落水了,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宋明桐瞬间回了魂,马上又反应过来谢端已经看破了她想歪的心思,一时间羞赧难当。
“谢公见笑了。”
“无妨,倒是宋公的孙女,要考女官……这点颇令我意外。”透过竹帘隐约见得宋明桐咬唇不语,谢端淡淡道,“昔年今上颁布女官令,最反对的便是宋公。宋公刚直,却过于刚直,既律人亦律己……我不妨便直说,宋公对你管教过严,让你这文句品读之下,怨气太重,便是去了春闱,亦是中流之资。”
他这话已算是重的了,如果今日有第三人在场将谢端的评语传出去,宋明桐多半就毁了。
但她知道陆栖鸾恐怕为她说了不少好话,否则谢端这样的人物根本不会接见她,便咬着牙俯首垂眸,道:“后学晚进,厚颜请谢公指教。”
谢端目光落在宋明桐弯折却并不退缩的脊背上,眼中浮现出一丝欣赏:“很好,我门生中,容不得哭弱之流。”
仅仅几句话,一落一起,宋明桐脊背生汗。
“明日把你其他的文作送来,回去吧。”
这句话等同已答应下收她入门墙,若是放在其他场合,宋明桐该是欣喜若狂才是,可没见着陆栖鸾,也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不禁又问道——
“明桐谢过相爷……冒昧问一句,陆大人她何时出来?”
帘外的宋明桐明显漏出一丝焦躁,落在谢端眼底,眼帘微垂,道:“十年过去了,宋公的家教,还是这般看重女子名节吗?”
宋明桐被这话稍稍吓着了,道:“谢相恕罪,明桐并无此意。”
谢端淡淡道:“东楚之礼教,虽得前朝七分传承,后人却只学其形,未得其神。更有甚者,得其形,又自满于其形,议人名节短长者,最是恶形恶状。”
这与宋睿的家教相反,宋明桐自幼的家教乃是未婚女子守贞当如守命,便是寻常的赴会交游,有男子在场,也须得带上一二女伴避嫌,更莫提在外人家更衣。
但他既然说得坦荡,宋明桐也只觉是自己想多了,垂首道:“虽是明桐迂腐,可外人总会论陆大人是非,说她……”
“说她与吾有私情?”
一句直言,问得宋明桐一愣,谢端转眸望向远处,在宋明桐震惊的目光下,淡淡道——
“不讳言,我确是有过这般心思。”
……
以前除了去郊外的庄子上踏青泡温泉,就是在家里泡木桶。陆栖鸾还是头一回在嵌在地上的池子里沐浴,四四方方地估摸着能撑下十来个人,看着这一池子热水就洗她一个,陆栖鸾有点心疼柴火。
她平时也不是太讲究的人,最多去吃饭的时候看食肆脏了点,找人要热水烫烫碗筷,没见识过这样的世家大族,沐个浴还这么多规矩。
“大人,可要婢子擦背?”
“不用不用,我自己洗就行。”
“大人,是用玫瑰露还是桂子油?桂子油是前段时日新做的,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喜欢,涂抹全身能香两日呢。”
“这这这不行,我明天还要去抄个家呢,扑一身香怎么公干。”
“大人您这头发有点岔了,要剪个梢儿吗?”
“……”
等到陆栖鸾被连指甲都修好磨好,换上谢府给的一件月白色襦裙出来后,谢府的女婢们便给她抬来一面铜镜,一边伺候她沐浴的婢子一手拿着小梳子一手拿着翠玉簪,问她要梳个随云髻还是飞仙髻的时候,陆栖鸾终于觉得这种宫里娘娘的待遇有哪点不对劲。
“……接着你们是不是想把我用铺盖一卷,塞到谢公榻上了?”
谢府的女婢也有意思,被这么有点恼火地一问,敛手低眉,道:“相爷是正经人,婢子不敢。不过敝府好客,又是头一回来女客,大人若是愿意,府中上下的厢房大人可以随便挑着住,当然,相爷那间最好。”
——好客?你们对得起那些每天盘桓在贵府门口送请柬的人吗?
陆栖鸾被这群人整的没脾气了,让她们去看看自己的官服烘好了没,便一路走去了中庭找谢端。
“宋明桐走了?”
“她想留下来等你,后来她家中之人来了,道过谢后便将她接回去了。”
陆栖鸾这才松了口气,她便知道谢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即行礼道:“谢公助她这一次,我便代她谢过了。”
月色刚刚好自枫叶窗棂间落下,照得平日里那一本正经的枭卫此时少却九分严肃,多出一丝女子应有的旖色。
长揖间,谢端转过身来,并不让她起身,抬起她的下巴,温声相问道——
“那,我的报酬呢?”
“……”
女人多少有一种天生的直觉,知道对方是不是对她怀有绮思,或是声音,或是言语,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捕捉得到。
可谢端是最令她捉摸不透的一个人,他的言语、他的举动都再再昭示着进攻与侵占,但陆栖鸾每每望向他的眼睛、听见他的声音时,又觉得他充满了与世隔绝的冷静。
陆栖鸾抬眸道:“……谢公想要什么报酬?”
谢端没有回答,但靠近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他想要人了。
世间的凡人,看谢端时总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憧憬,他的目光属于浩渺的天穹,不曾投于凡间尘埃之上。可待他卸尽那等尘外之人的高华气度,回归于凡人……或是说那一层若有若无的窗纸看似终于要被几近相抵的呼吸浸湿、欲破时,陆栖鸾这才醒悟过来。
这终究是个人。
“谢公会娶我吗?”她低声问道。
“……”
越轨的举动骤然停下,谢端的目光从她微白的唇角回到眉睫上,反问道:“你敢嫁么?”
陆栖鸾退开一步,离开那令她有些失心的氛围,道:“谢公知道,娶了我,便是断我仕途。谢公爱我的,便是我这种……纵然身披荆棘,也要在官场里爬着走的模样。”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她心硬如铁,对所有人竖起鳞甲,又宽仁如佛陀,不拘于往日恩仇。
他本想看她能走到多远,却不知不觉地,动了凡心。
……恼人啊。
谢端似乎是又恢复了往日那无喜无悲的目光,只是待她稍松了口气时,复又牵起她的手,低头吻在她指尖上。
“可我既想养着你,又想毁了你,你说,怎么做才好?”
……
过了两日,京城的书斋里又出了新作,作者无名氏,还是以陆狐狸精为主角,这一次陆大狐狸精变成了受害者,为挽救一个被迫嫁人的良家女子屈身权贵,被权贵各种欺凌逼迫,文笔之凄婉,不知赚了多少眼泪,经过种种磨难,陆大狐狸精寻机找到了权贵谋反的证据,把权贵成功打入大牢,又一次拯救了苍生……
作者着重写了权贵是怎么死的,仿佛跟他有多大仇一样,读者们还当是书斋的东家欠了作者润笔费,这么一整怕是要去烧作者的房子。
谁料又过了一日,大白天的,谢相家的一处别苑着火了,说是有人纵火,但放火的人没抓着。
谢公才回京没半个月,自家别苑便被烧,京中的文人们便暴怒了,士怨沸腾之下上面不得不下令让枭卫去查一查,枭卫办事效率果然高,没两三日便逮到了那放火的人。一问,说是收了人家十根金条让他去烧谢府,但喝醉酒走错了门,只烧了别苑,那雇主还扣了他五根金条。
因为上司去未婚妻家下聘了,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查这事儿的陆大人一见到纵火元凶,便十分头疼。
“……你有什么埋怨能不能正儿八经地用言语解决?烧人房子算怎么回事?”
不能透露姓名的聂姓元凶摇着扇子怒不可遏:“烧他房子算轻的,你若那夜没回家,说不准我明天就得去炸他家祖坟。”
“臬阳公就不能管管你?”
“怎么没管?这不是还派了兵押着我回老家去给我爹扫墓?我告诉你,再和同朝为臣的人乱搞私情,我作为功勋之后,是要给御史台行贿弹劾你的。”
陆大人:“你还敢弹劾我?”
“行不弹你,弹他,往死里弹。”
其实那日之后半个多月,陆栖鸾再没有与谢端有半分交集,偶尔进宫时,见正殿下朝官员,也只是远远一瞥,让人恍然觉得那夜的越轨之人只是一场诡梦。
臬阳公终于是忍不了聂言的胡闹,把他强行送出了京城,陆栖鸾还真当他会指使御史台的人去弹劾谢端时,朝中却出了一件大事。
御史大夫黄熙弹劾门下侍中秦越,于遂州下放之时包庇敌国细作,致使行军情报流出,令当年东沧侯在西线战事失利,折损兵士七万。
虽是陈年旧事,但事态重大,御史大夫又是谢端回京后信提拔的,怕是手握绝对证据才敢这么说。
而谁都知道,而门下侍中秦越,也就是秦尔蔚之父……正是左相之重戚。
换言之,朝中党争终于要开战了。
第77章 龙血虺
秦尔蔚之父秦越; 十年前因政绩考评不佳,加之子侄戕害人命,为其周旋时; 被御史察觉; 弹劾之下贬为遂州别驾,直至十年后; 方才赦归; 又借着左相的势头; 一路升至正三品门下侍郎。
秦家与陆家在遂州是门对门的交情; 陆学廉被升到京城后; 隔三差五地还去他家串个门。可秦夫人是京城的大家闺秀,不喜欢陆栖鸾成日里去衙门帮她爹办案,觉得这不是女儿家该做的,怕带坏了秦尔蔚; 见人就说陆家的姑娘没规矩。
其实那会儿陆栖鸾十五六岁都懂事了; 说她一回两回她只当是少不更事本该挨骂,可过了五六年; 还是那么老一套说辞,慢慢地就有点烦了; 两家到了京城后; 来往便渐渐少了。
此番秦越被弹劾; 便是朝中头一个被谢党拎出来杀的鸡,甚至于连人证也快被押送到京城了,都察院、刑部都不敢接这个事; 就怕一个处理不好,就被两党挤成渣。
直到次日一大早,陆栖鸾正准备把公事都放在今天完成,明日去接从梧州回来的苏阆然时,圣上的手诏便下来了。
——令枭卫彻查门下侍郎秦越里通外国一案,若确有其事,可着即捉拿。
枭卫就像一块砖,哪里棘手往哪儿搬。
别人且不说,陆栖鸾这边倒是尴尬了,她跟秦家还是有点交情的,正巧高赤崖这两天准备成亲,其他人又去忙着调查先前在阊州失踪枭卫的事,圣旨便只能让她硬着头皮来接了,只待证人入京,便要去秦越府上请他喝茶。
陆栖鸾在公案前坐到黄昏也没回家,旁边的放衙的其他枭卫问道——
“……陆大人,都放衙了,您还不回府吗?”
“给我家里送个口信,说我今天不回了。”
“明日还有的是麻烦呢,为何不回?”
“因为我一回家肯定有邻家的麻烦人物在等我。”
以秦夫人的性子,一听说是她负责查这个案子,此时多半是在陆府等着堵她的,等她一回家,今天晚上就别想休息了。
“可今日不轮您的值,您睡哪儿呀?”
“老叶不是还没回来吗,我去他屋里蹭一夜就是了。”
“叶大夫上午就回来了,今天您忙,就没来得及告诉您。”
叶扶摇被她坑去了梧州后,听说是被虎门卫调走去地方上做防疫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
陆栖鸾有点心亏,待府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便溜达出门,在临街买了两包肉小笼,便回府去了后院,远远地便闻到一阵熟悉的红枣莲子羹的香味。
很好,今天晚饭又有着落了。
陆栖鸾在叶扶摇庭院外的拱门处探头道:“老叶~~你回来啦。”
庭中树下打盹的酿酿嗅见小笼包的香味,猫瞳圆睁,伸了个懒腰,小爪子在地上抓了抓,便摇着尾巴踱去了陆栖鸾脚下,拿鼻尖嗅着她手里拎的油纸包。
院中一如既往地在躺椅上慢慢摇着的猫爹斜了一眼,道:“谢陆大人关心,在下舟车劳顿,不宜起身相迎,陆大人还是回去吧。”
陆栖鸾掰了半个肉包给酿酿,道:“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本官关心同僚那不是应该的吗,你又在炖枣羹哎嘿~另一个碗是给我准备的吧,我先替你尝尝甜不甜啊。”
叶扶摇院子里每天都会炖各种各样的补汤,听其他老军医说,他的补汤里有不少几户绝迹的药材,都是有价无市,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枣羹香甜柔滑,陆栖鸾蹭得心满意足,看着余下半炉,问道:“枣都快炖烂了,你不吃的吗?”
叶扶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起身道:“本就是等着陆大人用完,后面半炉才下药的。”
说着,他进了屋子,左手提着把匕首,右手拎着只眼熟的竹筐。
本来在吃小笼包的酿酿忽然炸起毛来,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树,猫瞳盯着叶扶摇手里的竹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这是怎么……卧槽!”
等到叶扶摇从那竹筐里拎起一条蛇时,陆栖鸾差点也上了树,躲在树后道:“我就蹭你一顿羹,你拿蛇干什么?”
叶扶摇笑地一脸可恶:“陆大人博闻广见,还怕蛇?”
“你女儿都被吓毛了好吗!”
“陆大人放心,很快就好。”
那花纹蛇正是数月前叶扶摇去药铺专门定的龙血虺,此时蛇体已然渐呈黑紫色,蛇眼红似滴血,纵然被扣住七寸,仍然凶性不改,蛇身紧紧盘绕在叶扶摇右臂上,稍弱些的人,胳膊怕是当即便被拧伤了。
叶扶摇好似没什么感觉一般,任凭龙血虺绞着手臂,把匕首放在炉子上燎了片刻,在那蛇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