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寺的主簿们也都以为陆栖鸾该是高兴的,见她此时却愁眉不展,问道:“陆大人还在担心什么?”
“梧州的战乱虽然平了,但马上还有赈灾的事,我怕朝廷调来的刺史再如同于尧之辈一般,那时百姓又要离乱了。”
主簿们顿时噤了声,继而又暗自心叹,若是他们家的女儿,同样的年纪,只怕还在绣扇子扑蝴蝶,为婚事患得患失,哪有这般忧国忧民的愁绪。
沉默间,忽然外面的护卫大喝了一声,道:“何方贼人扰民?!”
陆栖鸾忙掀开车帘,只见是一群约二三十的流民,拿着木棒锄头等物,正抢了一户带着孩子的妇人的口粮,见他们这车队来,纷纷眼露绿光。
“兄弟们,这么多车!一定有粮食!我们人多,抢了他们!”
战乱刚平,绿林是没了,但流民还是有为了点粮食四下抢掠的。陆栖鸾见状一恼,正想撸袖子也下去参战,却忽听空中一声破风,一枪似是从天外飞来,钉在冲在最前面的流民脚边,吓地他摔倒在地。
陆栖鸾一怔,只见山回路转处,一人一马,飒沓而来,头上的帷帽扬起,露出半面虽然一脸病容,却精神奕奕的面容。
“你们是愿做枪下鬼,还是愿多走两里路,去城中找粥棚活命?”
流民们被吓着了,结巴道:“城、城中有粥棚了?”
“是啊,开仓了,去晚了就没了。”
那侠士一句话说得流民们纷纷意动,再没有抢劫的心思,唯恐粮食被抢光,纷纷掉头往城中去了。
老主簿探出头看了一眼那侠士,面露惊骇:“那不是鹿匪——”
“住嘴。”
鹿青崖拔起地上的枪,策马正想离开,忽然看见前面的马车里,有个姑娘正呆呆地看着他,面上慢慢露出奇怪的神色。
“……路途艰险,姑娘这是要到哪儿去?”
陆栖鸾掩去眼底的歉疚,低声道:“我往南方去。”
“那可不巧,我与朋友约了要去北方瞧瞧,看来只能就此别过了。”
“好……就此别过。”
鹿青崖走出两步,心中却莫名觉得痛,勒住马头,回头问道——
“姑娘,我叫鹿青崖,你叫什么名字?”
车上的人,收起复杂的心绪,笑颜以对——
“……陆栖鸾,孤鸾的鸾。此行山长路远,请君切勿回头。”
第五卷 名士风流
第66章 真假枭卫
出了梧州地界; 道上的流民便少了,渐渐地,车窗外的人也衣着光鲜起来; 走商的货郎、背着兵刃的江湖客; 甚至还有出城郊游的富家女郎。
“这崖州乃是楚境最南边的地方,按理说该是穷乡僻壤才是; 可看这路边的夏粮长得这般好; 竟还比北方的州府还富庶些。”
道旁的茶棚里正炒着一锅南茶; 刚炒罢; 便趁热让茶娘拿来细细研制成茶膏; 再合以姜粉、胡麻,用煮沸的泉水一泡,香气便漫了出来,一入口虽有些辛辣; 但也十足暖胃祛湿。
同行的主簿听了这话; 放下茶盏笑道:“陆大人有所不知,这崖州虽远; 却有‘碧雪凝湖’、‘龙阁凤楼’这样的奇景,您可看见那日落处的群山了?这片山叫隐澜山; 天下的文人名士; 最有名的那些人; 不在朝中,便是在此落户隐居了。这些名士志趣高洁,又各有背景; 因而崖州不设州府刺史,只有一个县令。前一任县令贪了农户的银子,让山里的隐士知道了,去书一封到朝中,不出三个月,那县令便被罢了官。在南方诸州间,这崖州可算是一片净土啊。”
“原来是这样。”
陆栖鸾心想陆池冰傻人有傻福,能在这么个福地做官,既能一展才华,又能结交文人,想必远比留在京城好。
“诸位大人,崖州府县令乃是舍弟,待会儿进了城,还请容我半日与舍弟叙叙旧。”
“这是自然,我等虽奉朝廷之命,但出门在外,些许人情还是容得的。况且今日太晚,前去拜访谢公也易失了礼数。”
众人休息好了,正要再上路时,陆栖鸾看见官道上有个小姑娘,一个人牵着一辆驴车,那毛驴像是不听话,想去啃旁边耕地里的秧苗,那小姑娘便生气了,甩着鞭子,开口就是一串辛辣的方言——
“你脑阔儿是崩球了?那是人家滴秧秧,吃、整天不干活就知道吃!吃你个铲铲!”
“……”
坐在茶棚里的男人们都好似认识她一般,喊道:“花三娘,你家驴子又不听话了,是不是又没喂它吃饱?”
那叫花三娘的小姑娘叉着腰气急败坏道:“老子一天三顿伺候它菜兜兜,卖出去滴都没它啃滴多!哪知道这头死驴光吃不干活!”
陆栖鸾正喂着酱酱,听她口音有趣,转头问道:“这是哪儿的人?”
“口音像是西秦腹地的,这崖州地方小,从不打仗,有些许外邦之人,当地人也是容得的。”
陆栖鸾哦了一声,对后面的护卫道:“她那驴子走不动路,你去把马料分她一筐。”
“是。”
那花三娘拉不动驴子,正气得在原地打圈儿,听见有人叫她,一回头间一个陌生人拿了筐马料放在她家毛驴面前,毛驴撒着欢儿就开吃了。
“您这是?”
“我们家大人给的,出门在外能帮便帮些,姑娘不必在意。”
花三娘连忙放下鞭子,擦着手道:“这多不好意思,你们是不是要进县城?去我家吃饭吧,我家是开客栈和饭庄的,有的是上好的客房,房钱给您便宜点算,比旁的那些坑人的客栈好。走嘛走嘛,我们家的野菜窝窝和爪爪肉山里头里老爷们都爱吃咧。”
这小姑娘热情得不行,陆栖鸾也点头答应了,待众人上了车,忽见官道尽头驰来三个骑马的人,风驰电掣般从茶棚处掠过去。
花三娘被呛了一脸灰,刚喊了一声“哪个砍脑壳儿的……”就被旁边的茶娘拽住了。
“别让人听见了,那可是官马,是官儿呢!”
百姓们不识得,车队这边的人却是都愣住了,纷纷看向陆栖鸾。
“陆大人,刚刚那过去的……是枭卫?”
那骑士虽过得快,陆栖鸾也看得分明,那的确是枭卫的摄蛟服。
“没听说过上面派人来崖州了,走,去看看。”
……
陆池冰刚刚从城郊检视完水利工事,回到县衙时已经晒得快晕过去了。来崖州不到小半年,一开始受不了这儿的气候,连病了好几天,病好了后又马上去查前任县令留下来的案子。
百姓们一开始见他年轻,都瞧不起他,可陆池冰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听说南方近年洪涝不断,便赶在洪灾来之前把崖州大大小小的水坝都修了一遍,是以今年南方到处闹洪灾,独崖州逃过这一劫。
“大人,先吃点东西吧,招福楼的小老板娘又送老母鸡汤来了。”
“放那儿吧,各州涌来的流民太多了,再这么下去,一个月春粮就不够用了,我得想办法开点和南夷诸国的粮贸,就是不知道府台那边走不走得通。”
“哎呦,这怕是不行,以前可从来没这个规矩,还不如上奏请拨粮赈灾呢。”
陆池冰喝了口水,恼道:“等朝廷批下来赈灾的粮食,早不知道饿死多少灾民了,明天我就去跟南夷的粮商碰个头,出了事我兜着。”
主簿叹了口气,算着账上的余粮,若有巡查的来,知道他们这般大手笔,怕是不好应付啊。
说话间,外面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差役,道:“大人、大人!外面来了三个官爷,说是从京城里来,要您去见他们。”
“什么模样?”
“黑衣的武官,肩膀上绣了头老鹰,看着不好惹。”
……枭卫?
因家里有一个枭卫,陆池冰不似寻常官员般慌张,戴上官帽,走到前堂,便见到三个穿着枭卫服饰的中年人,皆是一脸愠怒,见了他来,手里的鞭子啪地一声甩在地上,大声道:“怎么出来这么晚?!是不是没把枭卫放在眼里!想死啊!”
旁边的差役吓得腿抖,只有陆池冰愣了一下,心中古怪,叉手道:“有失远迎,不知枭卫的大人来敝府有何见教?”
那枭卫冷哼一声,道:“把你府里的存粮都交出来,装在车上,库银有的也装它几千两,本官马上要带走!”
要粮还要钱??
主簿吓了一跳,慌忙看向陆池冰,后者显而易见地皱起了眉,道:“府中存粮已不多,库银虽有,但也要做兴修水利之用,大人是要拿这些钱粮去哪儿?可有府台文书?”
“大胆!敢问枭卫要文书?你不怕死吗?!”
那人恼了,正要拔刀,被旁边的人按下,道:“你这小小县官胆子倒也挺大,可知我们来之前就斩了一个刺史了?!”
陆池冰起疑,他知道枭卫虽然恶名在外,但也不是说斩就斩的,这三人雷声虽大,但话里尽是些威胁言语,颇有虚张声势的意思,不像是枭卫以往说的少做得多的作风。
陆池冰背过身去,冷冷道:“不知大人斩的是哪州的刺史,是何罪名斩的?不如说出来让下官震怖一二。”
主簿连忙劝道:“大人,这可是京城来的,咱们不能得罪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给了他们吧……”
陆池冰怒道:“既没有文书在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官衙里每一粒粮食都是百姓交上来的,凭什么无缘无故地给出去?”
那枭卫双眼喷火,吼道:“没文书就办不成事了?!你一个官儿就不认得老子身上的官服?!”
“……枭卫的官服要是按你这个穿法,早被本官赶回家罚俸了。”
听见这声音,陆池冰讶然望去,只见官衙外又走进来一个枭卫,同样一身摄蛟服,她却是羽鳞纱冠,一身整肃,看着就比里面这三人高出不知多少等级。
那三人一见陆栖鸾走进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跟人打听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近日南方诸州有枭卫专门闯入地方衙门,让官员交钱交粮的却不带文书的,看了你们停在外面的马蹄上钉的是五六年前的糙铁,不是去年官马统一新换的,才知道是梧州流窜的匪寇,见叛军倒了,就装作枭卫骗钱骗粮……我就直说了吧,伪装枭卫作案,按律就算你骗了一粒粮食也是要腰斩的。说说你们这一身儿是哪儿来的,我给你们争取一下,砍头就好,比腰斩痛快。”
陆池冰一听真是假扮枭卫的,对左右差役怒道:“还不快把贼人拿下!”
那三人见势不妙,连忙往外跑,两个跑的慢的被按住,剩下一个刚跑出衙门,斜刺里就扑出来一条恶犬,冲上来就一口咬在他耳朵上,让他疼得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酱酱,脏,别啃了。”
让人把余下那人拿下,陆栖鸾把酱酱招回来,总算抽出空来对陆池冰道:“你这官儿当得够委屈的,几个月不见黑了这么多,咱娘看了是要心疼的。”
陆池冰扭头道:“你怎么跑崖州来了?梧州不是还打仗呢吗,万一被土匪叼去了怎么办。”
……可不是被土匪叼去了吗。
陆栖鸾摇了摇头,道:“太子薨后,陛下便下旨要征谢端出山,授右丞相,我这番来崖州,便是为了这个。”
崖州路远,陆池冰也是上个月底才听说朝中动荡的,只是不知陛下要提新的宰相了。
“你说的是隐澜山的谢……谢公?”
陆栖鸾:“是啊,怎么了?”
“那可能不巧。”陆池冰脸色苍白,从公文堆里扒出一张,道,“昨天谢公的家仆来报,说谢公去山里跟小鸟学唱歌,走丢了一整天了,我刚派了人去找……据说谢公今年走丢第九回 了,最长消失了五天,差点被狼叼走,还不知道这下去找不找得到。”
“……哈?”
第67章 一隐深山而不知年
陆池冰从前还是很文艺很会作的; 喜欢去诗会和文友咬文嚼字,自从来了崖州做县令,诗文一篇没写; 文人一个也没拜访; 整天想的都是今天市上的粮价又他妈涨了一钱,城西的流氓又趁他没看着去收保护费; 什么风花雪月都一边去; 柴米油盐才是硬道理。
“陆大人好啊; 我家今天杀了猪; 等会儿给你送条肉去?”
“陆大人; 我妹妹生了个儿子,您什么时候给取个名儿?”
“陆大人,快中秋了,您到时候要不来我家吃月饼?”
招福楼的小酒馆里; 陆栖鸾坐下不到一刻钟; 来来往往的和陆池冰打招呼的百姓已经不下十个,足见民望有多好。
“咱娘也是瞎担心了; 我看你在这儿如鱼得水,也不用我来看你了。还让我千里迢迢给你带东西来; 花生米我路上吃完了没给你留; 腌的牛肉给你带了两坛放官衙去了; 还有这几本书,找秦尔蔚要的,都是你喜欢的风花雪月郎情妾意。”
陆池冰一脸嫌弃:“去去去我什么时候喜欢那东西了; 我每天忙得很,哪有时间看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幺蛾子……嘶。”
陆栖鸾见他推书时不小心碰到了胳膊,疼得轻嘶了一声,抓过他的手捋起袖子,只见一条刚愈合好的红疤爬在手臂上,异常狰狞。
“你这怎么回事?跟歹徒搏斗了?”
“上个月去坝上巡视,看见个人挂在坝下面的树上,本来想救的,一伸手跟她一起滑下去了,胳膊就蹭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陆栖鸾唉了一声,道:“看来把小孩儿放出去比在家里蹲着好,从前跟人打架撕破了裤子都要找我哭,现在出门在外,生病操劳,都报喜不报忧的。”
楼里的伙计正好给这桌上菜,听了一耳朵他们的交谈,笑道:“这位姑娘是陆大人的家里人吧,您不知道,咱们小陆大人可厉害了。上个月我们老板娘去郊外收账,脚一滑掉到大坝下面去了,多亏陆大人相救,我们家小老板娘十几年没跟男人说过一句软话的,立马就温柔似水起来,那棒骨汤母鸡汤老鸭汤,是每天都往官衙送……”
陆池冰揉着眉心道:“别说了!用不着见谁都说一次吧。”
“这是好事,见着客人就说一说,那也是陆大人的美誉不是?”伙计说得兴起,朝柜后喊道,“老板娘,你说是不是?”
四下的食客一脸笑呵呵地看着柜后的花三娘慢慢挪出来,躲在柱子后面,露出半个俏红的脸,用一种比之刚才截然不同的语气羞涩道:“陆大人,油鸡里搁小葱葱不?”
“花姑娘,我随意就是了。”
“莫叫我花姑娘,叫我幺幺。我去给你拿甜柑酒,新酿的不上头。”
“……”
陆栖鸾看那老板娘羞答答地离开,叹服道:“池冰你出息了啊,都有桃花上身了。啥时候领回去给咱爹娘瞧瞧?”
陆池冰面无表情道:“长幼有序,你不娶我哪儿能……呸,你不嫁出去,我哪儿能娶?”
说到这个,陆栖鸾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低头喝起了汤。
陆池冰见她神色有异,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看娘来的信说,最近不是有个世子上咱们家提亲吗?”
“是啊,他送的金狗笼还放咱们家院子角呢,纯金的,上次有个贼来偷,搬都没搬动。”
“那现在呢?那世子把你始乱终弃了?”
“不,我把他乱了之后送牢里了。”
陆池冰无语了一阵,道:“那咱爹不是说之前有个啥大夫啥的……”
陆栖鸾:“也送牢里去了。”
陆池冰:“你有没有一朵桃花是不零落成泥入牢狱的?”
陆栖鸾:“有,上个月就有一个,被我灭了全家,还搞坏了脑子,去流浪了。”
“……”
陆池冰接过伙计送来的甜柑酒,亲自为她斟满,道:“一般姑娘家十辈子都遇不上这么多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