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今日你好好休息,这遗谱只有易门中人能看得懂,为父这就去寻封骨师了。”
“义父慢走。”
目送走了鹿獠,鹿青崖的眼睛黯然片刻,旁边的随从不由问道——
“二爷,你说,主公和官军是不是过从太密了?先前不是还杀了……”
“义父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别问了。”
鹿青崖走了两步,转身问道:“殷兄弟呢?忙到现在,你们可安排他了?”
“安排了,就在西院,但刚刚伺候的人去了,说是不在,好像出门溜达了。”
鹿青崖本来想找他喝酒的,一听便兴致缺缺,道:“这人酒量不行,多半是怕我把他喝倒了,这才躲我。”
“您不回去找夫人吗?”
“这么晚了她都睡了,算了吧。”
“看您说的,这才几时?明天就要开战了,夫人多半没睡着呢。”
听了他这话,鹿青崖咳嗽了一下,眼底渗出掩不住的柔色,随口嘱咐了几句注意夜岗,便抬步回了院子,走到侧边给陆栖鸾找的房前时,见室内烛火并没有亮着,转头走出几步,又忍不住走了回去,轻轻敲了敲门。
“小鸟儿姑娘,你睡下了吗?”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凝神细听了片刻,并没有听见房内有什么活人的动静,鹿青崖面上微露疑惑之色。
“小鸟儿姑娘?”鹿青崖又问了一遍,这才推开门,当月光洒进来,照亮室内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空无一人,只剩下桌上待试的红嫁衣。
……
陆栖鸾是第一次上房顶,以往听说书的说的热闹,实际上趴上屋顶,山风一吹,整个人冷飕飕的,加上身子下面的瓦片硌得慌,十分难受。
转头一看,殷战已经开始系蒙面巾了,顿时对这个前·当朝太子的江湖修养感到震惊。
“殿下,你这……惯犯了吗?”
殷战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你别说话,动都别动,出一声鹿獠都会发现的!”
陆栖鸾本来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多余的蒙面巾让她也挡一挡,他这么一说只好闭嘴,看着他挪开两三片瓦片,便能瞧见下面不远的地方,熟人的影子。
殷战是准备抢了遗谱后,索性带她一起走的,便把她也带了过来,左右明日便要进军,至于其他被抓的俘虏,只能留待后面解救。殷战打算抢了遗谱先跑出去,兜一圈甩掉追兵后再来房顶上捞她。这地方是青帝寨最高处,后面有一棵榆树挡着,等会让一乱,她可以顺着房顶藏到树洞里,谁也不会发现。
殷战嘱咐了两句,便打了个手势,朝房檐下翻下去,很快便消失在黑夜里。
陆栖鸾心想看这流畅的功夫,她该感谢太子走得早以免耽误国家吗?
心里暗暗吐槽间,便见叶扶摇坐回了椅子上,外面的鹿獠正好进入门中。
“先生夜安,因有要事深夜叨扰,还望见谅。”
打过招呼后,叶扶摇依旧是那副闲散的坐姿,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忽然抬头看向上方。
陆栖鸾吓得一抖,但很快冷静下来,这么小的缝叶扶摇就算是长了鹰眼也根本看不见。
“先生?”
鹿獠喊了一声,叶扶摇方才笑着收回目光,道:“抱歉,有只夏虫进来了,盟主何事?”
“先生可识得此物?”
鹿獠将刚刚收到的人皮放在桌上,随后紧盯叶扶摇的神色。
叶扶摇并没有看,而是先端了盏茶,喝了一口,温在手里,道:“此物被目为邪物,原应镇在修罗寺,由高僧镇守,鹿盟主能拿到,真是好本事。”
“先生既然识得,那合该物归原主才是。”
鹿獠笑了,递来的手刚伸过去,就让叶扶摇拿着茶盏虚虚一挡。
“先生为易门三师,难道就没有寻回本门圣物之愿?”
“一来,易门苗裔几被诛杀殆尽,三师已散,我拿着也无什么用处。二来,若我今夜真的接了,这皮倒是回到我这儿了,但只怕我这人也该归青帝寨了吧?”
鹿獠将人皮放回桌子上,笑着站起来道:“先生是通透的人,老夫便直说了吧。你易门与朝廷有不同戴天之仇,楚境内已无你容身之地,但,老夫敢保你!只要先生愿与老夫一道成就大业,老夫保你易门东山再起!”
叶扶摇悠悠叹了一声,道:“盟主看重我这闲人了,在下平生胸无大志,也就图玩个乐子。盟主既立大业,当有四海之奇人异士相投,也不差在下一个,这便告辞了。”
鹿獠负手冷笑,道:“先是可曾听过——爬了一条绳子,便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哪怕有想跑的,老夫也定让他栓的死死的!还是说,先生并非真正的封骨师,连这遗谱上一字半句都译不出来?”
——完了,老叶你完了知道吗?叫你装,玩儿脱了吧。
陆栖鸾怀疑下一刻叶扶摇就得被鹿獠给吃了时,外面的守卫忽然惨叫一声,一道快得急如星火的身影风驰而入,转眼见寒芒已然削至鹿獠眼前。
“何方贼子!”
鹿獠躲过那剑,见那黑衣人一把将桌上的遗谱抓在手里,大喝一声,厉掌拍出,带出的掌风将空气撕得作响。
鹿獠武风凶横,殷战见遗谱到手,不欲与他纠缠,草草对了一掌,便觉得筋肉发痛,心道这人不愧是南武林盟主,须得在五十招内结束,否则拼起根基来那就跑不了了。
二人从里间打至门口,眼瞧着抓住个缝隙,正要脱身跳上墙头,忽然侧面袭来一杆乌枪——
“谁人敢闯我寨……你!”
完了,鹿青崖也来了。
都是朋友,没必要说话,只看眼睛也认出来了。
殷战想这下他跟鹿青崖的梁子要结大了,忽然听见里面的,叶扶摇忽然哎呀一声,退到一侧以一种十分假的腔调道:“盟主救命,房顶有人!”
——卧槽你大爷!
房顶上的陆栖鸾匆匆爬起来,刚想躲,忽然身后瓦片一响动,有人把自己一把捞起,夹着闪至一侧,随后房内鹿獠抓起一面沉重屏风,往上一掷,只听一声轰然乱响,竟生生将房顶砸穿。
“宵小匪类!滚出来!”
陆栖鸾险些被砸,惊魂未定地抬头,愣道:“你不是回去了吗?”
“军中有变,不宜久留。”
苏阆然刚扔下这句话,下面的鹿獠便一掌劈断承重的木柱子,脚下木梁立时发出崩溃之声。
“劫持我,去把下面那个救走!”
“那是谁?”
“东宫跑了的那个!”
……今天晚上,真是乱。
苏阆然无法,只得配合着陆戏精拿刀背虚虚抵着她的脖子,跃入院中,还没等他组织好言语,便听陆栖鸾嚎道——
“救命啊!官军进来烧杀抢掠啦!”
苏阆然:“……”
鹿青崖正与殷战缠斗,回头一看,脑子轰然一乱,待看见苏阆然的面貌,顿时大怒:“是你!放开小鸟儿姑娘,我留你全尸!”
……不不不你都说要他的尸体了这是想要救我吗?!
陆栖鸾心想这可能是江湖人放狠话顺嘴溜出来了,忙喊道:“救命啊!那陆狗官派人来抓我回去了!!!”
陆狗官这边厢演得入戏,那边匪首显然着了她的演技,急得上火:“你想要什么好说,拿女人当盾牌算什么男人!”
……发生这样的事,其实他也不想的。
“我……”
见苏阆然不明情况,陆栖鸾作为一个人质再度抢话道:“你不要管我!这狗官是想要那张人皮,千万别答应他什么备马开寨门的要求!就算我死也不要让这狗官逃了!”
苏阆然面色木然道:“按她说的做。”
鹿青崖咬牙对一脸懵逼的殷战吼道:“殷战!我当你过命的兄弟,没想到你竟然投靠了朝廷!”
——不,你误会了,他刚刚叛出朝廷。
殷战一愣,险些一掌让鹿獠打中,连连避开,道:“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那边鹿獠已将殷战压了下风,怒声道:“青崖!还不动手将贼官拿下!”
“可义父……”
鹿青崖已经为个女人破了太多的例,鹿獠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叶扶摇,想起昨夜又提及时,他说近日寨中有妇人会妨他之大业,虽未点明,但也晓得定是陆栖鸾无疑。
“世上妇人千千万,有什么可惜的!为父代你断了这祸端!”鹿獠心中生怒,向来杀伐果决,攒起十成功力,劈向陆栖鸾。
这招似掌实爪,看着是打向苏阆然,实际上却是奔着陆栖鸾去的,这一掌若是拍实,便是熊罴也能让他撕下一一块骨头。
苏阆然看出此招难接,将陆栖鸾轻轻推至一侧,雁翎刀调转,年纪轻轻的少年郎,面对武道巨擘,竟也不避,而是迎锋而上,铿然一交击,鹿獠本欲一掌毙敌,却不料对方根基浑然不似他的年龄半分,大喝一声,攒起左掌再补一击。
轰然一声巨响,陆栖鸾回过神来后,便只看见苏阆然身后的土墙直接被巨力打穿,但似乎并未分晓,只听追出去的鹿獠大声道——
“好小子,官军里竟有这样的人物!假以时日,天下罕有人与你争锋,可惜……你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不一定……”
陆栖鸾听见后面幽幽飘来一句,鬼使神差地望向身后从一片瓦砾中徐徐走出来的叶扶摇,后者正望向远处的夜空。
远处,飞起一片连绵烟火。
“你看,官军进攻了。”
第61章 傻人
“于监军; 进攻事宜尚未安排妥当,怎就下令动兵了?!”
官军大营,虎门卫与雁云卫的将领们纷纷面露愠色; 望着坐在虎皮椅上的监军于尧; 恨得牙痒。
于尧晃了晃茶盏里的清茶,道:“诸位将军倒是好定力; 再者; 不就是个接应的人选没定吗?就算你二卫能力有限不能报效皇恩; 到时候也有本监军接应; 定然万无一失; 就算写起折子来,也好看点,不是吗?”
攻防变阵之术,只有经年累月操练士卒方能掌握; 于尧一介文官; 平日里就会纸上谈兵,哪懂半分军事?
“于监军; ”虎门卫的郑统领压着火气高声道,“青帝寨能在南岭盘踞数十年; 必有其诡谲之处!若一旦进攻失利; 右军无法及时呼应; 我们这两万官军可是要深陷南匪腹地的!”
于尧冷笑道:“出征时说得多好呀,说区区南匪,以我官军之威定当手到擒来。如今本官算是明白了; 郑统领的意思是,朝廷每年砸上千万两银子养军,就养出一群懦夫?”
“于尧!你手下主簿私吞军饷别以为没人看见!”
“好呀,本官的话都敢不听了,我看你们是想造反!给本监军把这逆贼拖下去重打一百军棍!”
众将心里有火,但无奈于尧是从都察院来的,有直禀上意之权,他们这些武将不会说话,若是让他恶人先告了状,便是去朝堂上喊冤也喊不过文官的嗓门,只能连连代郑统领告罪,立下军令状让他去前线戴罪立功方才了事。
见两卫的人到底还是听了他的话,于尧面露得色,听见他手下的贾主簿贾炳求见,让众人去指挥进军之事,这才让贾炳进帐,绕到后面道:“事情可办妥了?”
贾炳道:“如大人所料,下官将那人皮给了鹿獠后,他便满口答应了,到时上面给的好处我们四六分。”
于尧略一点头,又不满道:“什么叫四六分,单单那几十万两军饷,喂完了剿匪的军队,余下的还能尝到几分荤腥?这样吧,等到那两卫的缺空出来之后,军报就报慢些,再拖它一个月半个月的。”
“大人,这地方蚊虫这么多,有什么好拖的。”
于尧照着贾炳的脑袋拍了一巴掌,低声喝道:“拖着等赈灾啊,会不会做官啊你!梧州府都给叛军烧了,赈灾的事当然要握在我们手里!”
“那万一叛军的真要坐大了……”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上面的人顶着。打输了是武官的事,咱们俩最多降个一级半级的,有银子在手,等风声过去,还愁官帽不高?”
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外面的战火纷飞永远烧不到他们这儿一般……
……
“大敌当前了,几位是打算继续在这儿切磋武艺,还是两边都收一收,各干各的事去?”
战圈之外,叶扶摇那慵懒随意的语气显得比平日里可恶得多了。
寨中的弓箭手们都围了过来,只要院子里的不速之客稍有异动,便万箭齐发,到时神仙也难逃。
远处哨岗的号角声远远吹来,鹿青崖道:“义父,不妨先把他们关起来,等解决完官兵,再回头惩治?”
鹿獠脸色一沉,他是南武林盟主,一时拿不下个少年人已是折了颜面,但看样子他们也不会放下遗谱,便话风一转,对苏阆然道:“我见你武骨天生有霸相,在那官场里埋没太过可惜,不妨做老夫义子,数年内保叫你名扬天下,如何?”
“……”
苏阆然言语上反应向来比常人慢半拍,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便让鹿獠抢了话。
“你可以慢慢考虑,等老夫击退官军后,你再给个答复也不迟。”
从来没见过这个套路的苏阆然余光瞥见陆栖鸾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宜相抗,便也暂收了杀气,直到鹿獠一转身像是要走,却突然提掌拍向一侧的陆栖鸾时,方才眼神一寒,只是刀还未出,便先有人闪身挡在了陆栖鸾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青崖,你竟为了一个妇人——”
“义父。”鹿青崖拭去唇边溢出的血,单膝跪地,道,“此女是我带来,让妇人代罪,是男儿的过错。战事上儿不想缺席,请义父考量。”
“好……好一个孝子!”鹿獠冷哼一声,对四下喝道,“看什么,还不快将这两个刺客关起来!”
陆栖鸾贴在墙上愣怔了片刻,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鹿青崖按着心口忍痛站起,对殷战道:“殷兄弟,你我道不同,鹿青崖也不勉强你相助。关你两日,再送你下山,以后你我后会无期。”
“青崖,何苦随恶者逆天而行?”
“世上待我好的人已不多了,逆天而行总好过踽踽独行。”
殷战目光微暗,将遗谱抛给他,道:“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杀孽虽重,我却不忍你入阿鼻之人。”
言罢,他抓着本不想动的苏阆然,道:“此事已败,暂避其锋,想想还有其他人在寨中。”
苏阆然又看了一眼发怔的陆栖鸾,后者这会儿才慢慢回神,手上做了个稍后见的手势,这才略一点头,抬步离开。
鹿青崖将他们送走后,把天演遗谱交到叶扶摇手上,道:“此物是义父所夺,归还封骨师,还请先生移步稳妥之处。”
叶扶摇单手接过来,却好似不愿多碰一般,抬眸道:“少主可知,适才鹿盟主让在下解这遗谱,在下便想起那日少主的八字,随意解了解,少主可想知道结果?”
鹿青崖摇了摇头,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先生不必劳神。”
“少主是洒脱人,在下便送一言:遇生死时,西得偷生。”
“多谢先生。”
说完,鹿青崖便让人带了叶扶摇去别处,待诸人散去,方才对陆栖鸾歉疚道:“是我安排不妥,又让你遭歹人相掳了。”
陆栖鸾揉了揉眼底莫名涌起的酸意,道:“官军攻山了,你是不是要去战场?”
“对,去做先锋,有点麻烦,不过寨中精锐俱在,我……”
陆栖鸾心里的无名火一下子蹿上来了:“蠢货!你不是受了伤吗?你受了伤……他们还让你去打仗?!就不能不打吗!”
鹿青崖第一次见到陆栖鸾生气了,一时有些无措,呆呆道:“你别生气……”
“什么叫我别生气!你怎么能一点脾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