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小妾只称冤枉,但马棚的马夫和几个丫鬟都说那日世子出门前,两个小妾鬼鬼祟祟地拿着什么东西从马棚进去,世子回来一查,在马槽里发现了天茄子的草梗。
府里的大夫说,天茄子一般是用作药用,但若让马吃了,药性一发,便会中毒发狂。
那两个小妾哭号着说她们是因为其中一人近日患败血,四肢浮肿,才去药店开了天茄子,绝无谋害世子之意。
但人证物证俱在,陆栖鸾也只好着人将这两个小妾带去衙门关起来。
聂言把陆栖鸾送到门口时,又唉声叹气起来:“你们枭卫未免也太忙了,办完案子就走,连跟我说句话、喝口茶的时间也没有。”
陆栖鸾忙得头顶的呆毛都翘起来一根,垂头丧气道:“没办法,事太多了,今天的事做不完,上面会怪罪的。”
“明天有空吗?”
“明天没空,要查名录归档分搜捕令……别说你了,连我娘熬的小米粥都顾不上吃。”
“后天呢?”
“后天也忙。”
“大后天呢?”
陆栖鸾眼神疲惫道:“说不定,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像你说的,说不定的事太多了……”聂言合上扇子,眼底的轻浮收了起来,“所以我想先把你定下来。”
第44章 棠花落
“恭喜陆大人; 贺喜陆大人,令千金好事将近啊!”
朝中的老臣们谁跟谁一起玩儿都泾渭分明; 假如突然跟一个不大熟的同僚说话,无非是“恭喜您老升迁了”、“恭喜你儿子考上了”以及“恭喜你女儿嫁出去了”。
陆爹在此之前被人恭贺过两次“恭喜你女儿升官啦”后,终于盼来了终身大事系列。
但陆爹并不高兴,他和陆母一样,都是被金屋藏狗事件给吓着了; 问了一圈儿京官同僚; 说这臬阳公乃先帝旧将,膝下仅有一孙儿,疼爱非常; 因而这世子有些纨绔风流; 风评不太好。
陆爹担心不已:“听说这世子浪荡,京城一百八十个坊; 一百七十九个都有他砸过的场……”
同僚:“可是人家有钱呀。”
陆爹:“你说这臬阳公爷是不是觉着自己天年将近,这才急着随便找个姑娘来管他孙子?”
同僚:“可是人家有钱呀。”
陆爹:“……”
可不是有钱吗,那世子也是厉害; 直接在他下朝的路上截住了他,说明天要上他家提亲,请他把家里的库房腾三个出来,最好是五个,不然怕聘礼放不下。
陆爹当时就吓蒙了,随后直接被人拖到臬阳公府去见了老国公。
“后来呢,老国公同意了吗?”
“同意是同意了; 但提了个要求,要我家闺女与世子成婚前必须辞官,不准再与枭卫有任何联系,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这不是您老一直盼着的吗?”
“盼着倒是盼着……”
陆爹的确是巴不得陆栖鸾早点回家养肥点,平日里看她每日在枭卫府忙得脸都尖了,做父母的哪能不心疼,只不过比起这个,他倒不太想逼她,如果她愿意主动辞官就好了。
聂言一眼就看出了陆爹的顾虑,问他说他可以让吏部的人活动活动,如果能说服陆栖鸾主动辞官,陆家是不是就能答应他的婚事。
陆爹虽然觉得他不靠谱,但也没回绝,说陆栖鸾答应他这当爹的也没二话。
聂言得了这句准话,便成竹在胸一般,当场便改口唤岳丈,教陆爹一阵头晕。
同僚见陆爹愁得紧,想到自家家务事,便觉得陆爹这是嫌公务少了,喊下面的主簿抱了一堆新案子摊在刑部尚书案上。
“好好为国效力,就没空愁儿女亲事了,来,这当铺里发现贡品的案子先给办了,办完咱们再继续唠。”
“行行行,传证人吧。”
刑部里每日大大小小的案子多得很,有急的有缓的,今日便有一桩十日前的缓案子,说是西城和泰坊有小吏例行巡查,听见有一个好赌的妇人与赌坊坊主争执,说赌坊黑她的钱财。
本也是小事,那妇人之前一直输,输到最后,赌徒们本以为她没钱可赌了,她却拿出一根金条来。
和泰坊不是什么富裕的坊市,百姓们赌博用的多是铜铸钱,好些的用银子,从没见过人用金条的。小吏起疑,看那妇人也不像是富贵之家,勒令她交出金条,却发现金条上打着的竟是东宫的烙印。
皇城之中各宫俱有府库,每个府库里需得有一些“压箱钱”,这些压箱钱由金条银条组成,上面烙着各宫的字样。“压箱钱”不过明账,是各宫主位的私财,如今在民间被发现,巡城吏第一反应就是东宫的奴仆偷了府库的钱往宫外传送。
对宫仆而言,这可是杀头的重罪,是以案子便移交给了刑部,那赌博的妇人也押送到了刑部大牢。
听人说那妇人在牢里哭闹不休,案子又不急,陆学廉本想压她半个月让人老实老实再出来提审,又因近日没别的事,便提前把她提了来。
陆爹百无聊赖道:“堂下何人,报上……也不用报了,孙方氏是吧,你那金条从何处来的,速速交代,否则待本官查出来了,可是绝不会手软的。”
那妇人在牢里闷了多日,蓬头垢面,气性上来,尖声道:“我呸!我家夫君可是枭卫,你若敢判我,我叫他把你下油锅炸了!”
——什么毛病这是,我闺女还是枭卫呢,真怼起来不知道谁干谁呢……
旁边的主簿一年到头见过的犯人不少,除了京城里那些有数的二世祖,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狂的,胡子一翘,怒道:“岂容得你等刁民咆哮公堂,冒犯尚书大人。左右,先打她十板子,看看她会不会好好说话!”
“先等等,”陆学廉喊停,道,“你说你夫君是枭卫,他在枭卫里是何职位啊?”
那妇人以为他怕了,眉梢眼底都得意起来,说得跟唱的似的,想来平时里没少自我吹捧:“我说出来你可别怕,莫说尔等小官,连一品大员都让我夫君打过,京城里入枭卫的罪官,没有一个不是被我夫君关进去的……”
陆学廉在脑内描绘了一下,斜眼看向旁边的主簿:“……那不是个牢头吗?”
主簿:“……”
那妇人在堂下喋喋不休,忽然有小吏来报雁云卫押逃犯来了,陆学廉只得先暂停审理,让孙方氏跪在一侧。
押来的犯人是数月前连环杀人案的在逃凶手,自己把自己毁了容,见风声过去,一时得意上街意欲再度杀人抢劫,却叫路过的雁云卫给撞了个正着。
“见过陆大人。”
陆学廉每次见苏阆然时,都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大约是这娃儿年纪轻轻,却总是单手拖着比他大两轮的凶犯来刑部拜访,让刑部的捕快挠破头都逮不住的凶犯,每次都搞得像是他顺便带来的伴手礼一样。
而且……这小子心不黑但手狠,属于杀人不眨眼的那一类,每次拖来的逃犯没有一个不是四肢都被打断了的。
总而言之,陆爹还是收下了逃犯,顺带寒暄一番:“小……苏都尉来啦,今日放衙放得早?”
苏阆然嗯了一声,道:“府里今日练兵,不慎把人练伤了,是以放衙得早。”
……娃儿哎,不是每个雁云卫都像你一样体力非人啊。
旁边跪着的孙方氏耳尖,听见来的是雁云卫,知道他们与枭卫向来是狼狈为奸的,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过去。
“雁云卫的大人,快救我、我是枭卫的家眷,对,他叫孙顺,你们应该认识!你跟他们说,我家没有偷东宫的金条,是东宫的人赐给我们的!”
苏阆然一怔,望向陆学廉,后者惊得站了起来。
赐,和偷,这性质可是不一样的。
“你、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
孙方氏还看不明白气氛,一叠声道:“我还记得那人声音尖细,是个公公呢!”
——事情怕是要闹大了。
苏阆然如是想。
……
正是夏花灿烂的好时节,恰好逢着夏棠纷落,满地银红。街前路过的怀春少女,偶见辘辘马车轧过花瓣,瞥见纱窗翻飞间露出的华贵公子,不免俏红了脸,心道是谁家公子,又携着晚棠去会哪家的佳人……
“世子,放眼满朝的姑娘家,哪个不是自己绣的嫁衣。谁家有像您这样的道理,嫁衣竟是夫家给订做的!”
天底下最好的织坊,最好的绣工,火蚕丝、金珍珠、昆仑玉、南夷星沙琉璃,染以北极荒原最艳丽的红花染,无不是擦着宫里娘娘们的规格边儿,熬尽了工匠心血做成的嫁衣,偏他家主子任性,一句话便做了来。
始作俑者瞧了一眼,还觉得不满:“……不是说了要雪花凤凰吗,怎么绣了个鸾鸟?”
聂城道:“世子,鸾鸟就够了,绣凤凰您是想谋反啊?!”
聂言啧了一声,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行吧,左右人家名字里也有个‘鸾’字,勉强说得通。”
聂城又道:“您是把万事都备齐了,可人家陆司阶不是没答应吗?”
“她昨天不答应不代表今天也不答应,凡事需有进取之心,你不去争不去抢,东西早晚就是别人的了。这下她就不用拿嫁衣没绣好搪塞我了,爷就不信她这心肠是铁做的,走,截人去。”
……
枭卫府。
“……陆司阶,取证是取完了,那位的骨灰就在这儿,按规矩是要放在正堂停够七天灵,但他家里人都死光了,您这外人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我知道,七天后我就去鬼葬山把他安葬了,其他的人安葬之事,还请上点心。”
“您放心,这两日叶大夫又病了,有我在,定会把事情处理好。”
点了点头,陆栖鸾接过骨灰盒,沉甸甸的一入手,心脏仿若沉入寒潭。
……这个人,死了啊。
他是该死的,再来一遍,她还是会送他去死的。
当初说得决绝,但事实上……早一点死和晚一点死,终究是不同的。
将骨灰盒在来接她回家的马车上小心放好,正待上车时,迎面驶来一辆虽不太一样,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马车。
“聂言,你就不能回家陪陪你卧病在床的爷爷?”
马车的主人掀帘而出,过来把陆栖鸾直接拽走:“家翁能不能病好就看他孙子能不能成家,换言之——你考虑好了吗?”
陆栖鸾有些哭笑不得:“你非要这么急吗?”
“都让你考虑两天了,哪里算得上急?我找人催债时可是从来不隔夜的。老黄历我都翻过三回了,七天后就是好日子,再往后推两个月内都没这样的吉日了,你过来先看看我给你做的……”
“聂言。”
陆栖鸾叫住了他,掐了一下手心,道:“抱歉,七天后……不行。”
聂言慢慢松开她,问道:“……为什么?”
“陆司阶。”
陆栖鸾听见有人叫她,回头只见是苏阆然,见他行色匆匆,对聂言说了声稍等,转头问道:“怎么了?”
苏阆然看了聂言一眼,示意她不方便明说的,只低声道:“……那日你说的那个牢头,查出来和和东宫有关。”
陆栖鸾脸色一变,道:“当真?!”
苏阆然点点头,又道:“要快,否则大理寺的人就要来插手了。”
……决不能被其他衙门提走!
陆栖鸾刚有此意,忽然有人从背后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聂言脸上一贯无所谓的笑意雪融般消失,抓着陆栖鸾的手刻意使了劲,教她挣也挣不脱。
“对你而言,公事,有这般重于泰山?重到……你连句敷衍,都没空与我敷衍?”
苏阆然看得眉心微拧,正要动手,被陆栖鸾一个手势拦下。
陆栖鸾看着他,目光清澄道——
“对我而言,公事不重要,是这件事重要。如果我的选择让你不舒服了,我只能说抱歉……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但也不会放弃做该做的事。”
因为是个女人,因为是个在世人眼里柔弱的、随随便便都捏的死的女人,教他忽略了,她还是是枭卫啊……
聂言笑了起来,宛如自嘲——
“我走前,还与国公说好了,说……定会说服那姑娘,绝了做女官的心思,她要什么我都给,只要她好好留在我身边,现在看来,是我想得浅了。好,你讲理,我讲情。今日你若去了,我便再不讲情,自此之后……只讲利,你可想好了?”
……
五月棠花落,棠花落尽痴心堕,痴心空堕离人寞。
聂城赶着马车,不知是不是该放着马车里冰冷的氛围蔓延。
聂言是个怕输的人,他有着最狡诈的商人所拥有的那种对利益的敏感,显然在一时男女之情的冲动后,他发现了自己是被四两拨的那个千斤。
这可不行,他是惯于以小博大的,就算是冒点险……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世子,被你说中了,这陆大人还真是个铁石——”
“住口,多说一句,我就让你吞了自己的舌头。”
聂城知道他的主人这回的冲动了,或是因为这世间的女人大多是重情而缠绵的,使得所有男人都在那个女人轻俏的而寡淡的感情观上丧失了判断力。
聂城只得住了嘴,道:“回府吗?”
“……不,去左相府。”
“那这嫁衣?”
车内一片寂然,片刻后,帘后传来一声玉扇被扼断的声音,里面的人淡淡道——
“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聂言:我重要还是升官重要?!!!你说!!!
陆栖鸾(果断):升官。
聂言:……
第45章 顶撞上官
康四儿是今年才进宫的内监; 他家并非贫穷到不得已才把他送进宫的,只不过父亲新娶的后母容不下他这个丫鬟生的,便喊人把他打废了; 收拾“干净”送进了宫。
起初还恨; 恨着他那嫡母,每夜都做着梦; 想着自己当了大太监; 定要把后母碎尸万段。可一两个月过去了; 每日里面对的都只有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地砖; 做不完的杂活……慢慢的; 人也就木然了。
直到这个月初,东宫缺了人手,因他话不多,看着也算老实; 便被管事内监调来了东宫。
……这可是太子的地界; 是帝国的储君。
康四儿那颗死了数月的心又热了起来,他读过书; 比周围那些阴阳怪气的内监见识多,不应该就这样埋没下去。想出人头地的心思到底是掩不住的; 一时忍不住; 在太子找书时显露了两分学识。
太子宽仁; 夸了他几句,哪知便因此招了东宫大内监的嫉恨,让其他的小内监在打扫时摔了一只玉瓶; 推到了他头上……
“……凭你也想出人头地?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我呸!”
薛敬是这东宫里资格最老的内监,太子是个没心眼的人,又时常在外浪荡,东宫上下便由薛敬一手把控,他说要哪个东宫的宫人死,那人就一定活不过三更。
“……薛敬!我死、我死了化作鬼也要咬死你!”
“放心,挨过这剩下的八十板子,等到疼得叫不出来了,眼前一黑,就能下去投胎了……哦,对了,你娘在黄泉下面,见你这副不阴不阳的样子,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你。”
恶人在笑,背后的皮肉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康四儿知道自己今日活不成了,哑着嗓子无声道:“你会遭……报应的。”
眼见康四儿昏了过去,薛敬拿抖了抖帕子,道:“怎么不喊了?这宫里这么多冤魂,还没见过哪个出来咬人的。康四儿,你就安心去吧,宫里只要老实听话大多都会活得好好的,可惜你没这个命……”
意识昏蒙间,康四儿听见了一个与这沉暗的宫室格格不入的冰冷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