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连病了数日,待到醒来时,依然是那一声温温淡淡的“阿瓷。”
阿瓷隐约听见了窗外对于易门新主关于她的非议,而眼前的人,虽然仍是以往那般模样; 她却嗅见了他身上残留的血腥。
“……你杀了人。”
“对。”
阿瓷疲惫地抬起双手; 喃喃道:“我也杀了人。”
叶辞默然; 握住她发颤的指尖,道:“我能辩解吗?”
阿瓷挣开他,眸中一片枯寂:“辩解了又能怎样……左右换不回人命。”
“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觉得你我再也不是同路人了。”
话语落,待他惯常地伸出手时,阿瓷转过头避开了他。
“别碰我。”她说。
十指骤然绷紧,眼底映出女人疏离冷漠的脸; 叶辞却是蓦然轻笑一声。
“若死的是别人,今日你是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
“……对,阿瓷的心很小,只装得下血亲,其他的……都是外人。”
其他的,都是外人。
他是易门之主,翻手间可令泽国江山同沦战图,而今竟只得了一句外人。
他低声笑起来,连日的焦躁与隐怒似要忍不住一般:“你当知我是不愿你远我。”
可笑。
这个人,她沉湎了许多年,痛极后看来,却突然觉得这人又是那般陌生。
“你要我做尽了我憎恨之事,却又怕我远离,叶辞,别太贪得无厌了。我不会和你变成一般模样,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
她是个柔婉的人,骨子里却总是比地底的沉冰还硬。
惯于用温文伪装的人,终于褪去了表面上的矜持,恍如某种冷漠而优雅的野兽,俯身见,传出情人般的耳语。
“……可是又如何呢?我把你弄得这般脏,回不去了。”
——是不是你喜欢的东西,都非要摧折殆尽,碾成灰,你才干休?
她被软禁了起来,这之后的日子忽然失了色。
叶辞仍是会来看她,与她说话,而她总是想杀他,杀念一日比一日炽烈,每每动手时,却又无法下手。
阿瓷没有忘记,自己有着孩子,她不知道叶辞为何从来不拿这个借口绊住她,她也不愿说。
后来,就麻木了,她生了病。
桂子香渐渐消失在寒风里时,她原以为的小病一日重过一日,这让她不由得担心腹中尚未有其他征兆的孩子。
叶辞似乎也意识到了她暂时放下了仇,只说会给她一个交代,仍是会隔日来看她,而她从风言风语中听到的,总是叶辞在杀人的碎语。
“……瓷姑娘,这几日用的药不见效用,需得换些药了,不知可有其他症状?”
“没有,只是有些腰膝冷痛。”
年迈的医者叹道:“症结仍是因姑娘心情郁结,凡是还是看开些好。明日换汤药时,加少许乌头冲一冲,希望能有所好转。”
阿瓷虽不通医术,但为了孩子也看过几本医书,道:“大夫,别的还可,乌头……这乌头是否会对胎气有所影响?”
“胎气?”医者面上生疑,又仔细把过脉象,肯定道:“姑娘并无身孕,何出此言?”
“我……没有过?”
“姑娘经年累月用避子之物,若想得子,还需半年休养剔去体内药性,不必着急。”
“我不急,不急……”
是她想多了,她和他,原来连这点牵挂都没有。
没有也好,没有让这个孩子,负着父母的孽债来到世上……她走的时候也好再无牵挂。
“瓷姑娘可有不适?”
阿瓷眉间的郁色却在此刻好似散了三分,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妄念成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大夫,请帮我找些针线来,我想绣一件嫁衣。”
……
“天演师布下的天命,从来无假。”
“死人便合该埋骨土中,为何还要作乱?”
刃下濒死的亡魂,奉侍前任天演师的影督看着易门的新主,惨然笑道:“公子多智如妖,可猜得到我与瓷姑娘说了什么?”
“你最好莫要勾起我让你死都死得不痛快的兴趣。”
“哈……公子自己也不干净,还在乎我等在后面添了多少柴吗?可怜瓷姑娘,是以为自己有了公子的骨肉,怕天演师降罪,这才肯痛下杀手。公子回生之术通神,不知可解得了她得知本就无孕之后的心疾?”
陌生的心悸蓦然绽出,一丝暗涌的恐慌不祥地盘旋在心底。
“杀了他。”
叶辞转身时,身后的影督最后的声音入耳。
“恭祝宗主,今日之后,斩尘缘,得证天演……”
后面的人与事,叶辞不记得了,只记得混混沌沌地推开门后,入目的红烛后,阿瓷正背对着他,将委地的长发徐徐盘起,见他来了,竟笑得好似从未与他有过隔阂一般。
“你……”
“叶辞,你看我,今天好不好看?”
恻然的烛火下,伊人如画,一如他经年隐秘的夜梦。
“阿瓷,别这样。”
阿瓷笑了笑,道:“坐下吧,我还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叶辞想去抓她的手,却只触见她冰冷的衣袖,上面密密的刺绣,仿若一针针钢刀,一碰,便知道它的主人已然心力交瘁。
叶辞闭上眼道:“你若熬不过,我用药让你把这段忘了。”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阿瓷将杯中斟满酒,推至他身边,眉眼笑得温婉,“叶辞,我听说,你从没有赌输过,要不要和我赌一赌?
“你想赌什么?”
“你说过,我嫁人时,总是要杀人的,还从来没有杀不了人的时候。这里有杯酒,叫做同心,你若饮之不死,我可以如你所愿,昧着良心尽弃前嫌。”
叶辞当然知道“同心”是何物,那是连他也未曾尝试一解的毒。
“杀了我,你就能心安了?”
“杀了你,我就死心了。”
“当真这般恨我?”
“造业者,自受业。”
她眼底满是他所无法理解的缱绻,那似乎并不是一个杀人者应有的目光,更多的仿佛是眷恋。
“好,我若死了,记得躲得远远的。”
冷酒入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烈性,而阿瓷面上的神情亦未有什么变化,而是起身去打开窗户,让窗外的疏星与冷月照进来。
“……你过来,让我靠一会儿,我困了。”
叶辞依言走过去,这是那之后她第一次主动靠近,耳朵贴在他心口处,静静听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
“我以前总觉得你的心是凉的,不会软也不会动,现在总算听到了。”
“刚刚我还在想,索性一走了之,哪儿都好,只要与你无关。”
“我是很惜命的,人活着只有一次,就算是转世投胎,也和这辈子再无干系了。可看着你,却觉得到此为止也好——”
叶辞本是沉默着等待毒发,心口处的湿意是她的泪,直至不祥的血腥传来,叶辞猛然抓住阿瓷的肩膀,入目所见,唇角血红已染深了嫁裳。
“……阿瓷?”
阿瓷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口中话语破碎。
“都说了……我嫁人,总是要死人的,我都嫁给你了……交杯酒,怎能独你一人喝。”
晚了。
他连惊慌的时间都没有,她就决绝地离开了。
“那杯酒里到底……”
“我下了毒的……”苍白的面容上,唇角微微上扬,阿瓷轻轻贴近了他心口,“我把毒下在你心里……我……先走一步,你要比我晚些,再晚些,别跟着我。”
手指下的脉搏越来越弱,一片麻木中,叶辞终于意识到了。
她要用这种方式和他了断了。
“……我不会喜欢一个死人,你走了,就换我恨你了。”
阿瓷看着他,虚弱地细声道:“可是我喜欢你呀……多看我一眼好吗?你可以忘了,忘了也好,我走了,愿你扶摇直上,再无微末凡尘扰心……”
檐下的风铃静了,叶辞为她寸寸拭去面上的血迹,看了她许久,笑容依稀,心口处却慢慢感到了被蚀出一个洞的折磨感。
直至天边蓝色的薄雾升起,有人扣门,见了此景,小心翼翼地问僵坐在阿瓷身旁的人。
“宗主,可……”
“无事,葬了吧。”
“那这酒?”
“有毒,别碰。”
……
阿瓷走后的第一天,叶辞没有流连于任何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第二天、第三天……一年,相安无事,人们以为他忘了,只是觉得他更疏情了而已。
两年后,整个朝廷开始由着易门的大计开始倾颓,无需天演师再操烦时,叶辞开始做起了梦。
有时是白日,有时是深夜,断断续续地想起了很多事。
中秋时,有了一个放河灯的习惯,放河灯时,身边没有人,他却会莫名说起话。
第四年,他忽然想起之前答应过画一万张画,提笔时原以为要想一想,回过神来后,却发现画中人的眉目和梦中的分毫不差,他烧了第一张画。
第七年,稽城已经在战乱中被摧毁,有外地人在重建的地方开起了一家酒肆,那酒肆的酒,味道熟悉得让他厌恶。
第八年,他遇见了一个禅师,问他是不是已经忘了旧时的业障,禅师让他提笔再画一张,画中人的面貌,依然是没有消退过半分。
第十年,他得了心疾,时常会生出幻象,旁人说他疯了。
第十二年,他回到了阿瓷已青草萋萋的墓碑旁,独酌了一夜,再也没有醒过来。
直到许多年以后,乃至于青冢都被青山埋没,江山有了新主,世间再也没有他们一丝一痕的踪迹。
那一年,陈旧的易门迎来了一个落拓的少年人……
“我自幼时起,从来只会做同一个梦,梦得多了,也就成了魇。所幸的是,这一回是殊途了。”
第157章 大逆不道
“……她生前; 我待她用情几何; 心中并无计量,只知她逝后……此后的岁月都成了消磨。”
一柱烟华袅然散入佛像眉眼下,佛前静坐的人; 掩不去一身的疏淡,似乎仍是如往日那般筹谋在胸; 但细一看; 淡色的眼底却是一片空寂。
站在背后侍立的灰衣人对这种场面见了许久,叹道:“宗主,斯人已逝; 也算得你胜了这局,为何还不能放下?”
“你觉得我赢了吗?”
“就结果而言; 多年成障的旧容归尘,这一页也该是掀过去了。”言罢,灰衣人听着叶扶摇轻笑一声; 那笑声说不出地嘲讽; 又改口道,“此事既为赵玄圭擅作主张; 属下愿为宗主清理门户。”
“我从没说过玄圭做的不对; 他甘为弃子,我又怎会拂了他的心意。我所恼者; 只不过是这东楚亡国的最后一步棋,由他替我操刀,世局的周折便雕琢得过于粗砺了。”
灰衣人困惑道:“为何?”
眸中的空寂微微敛起; 一张口,又是重重的算计。
“你觉得陆栖鸾被他所杀,谁会为她报仇?”
灰衣人道:“陆侯在时,交情错综复杂,这便多了……远的不说,便是前日疑叛的封骨师,也多少会和赵玄圭结下梁子。”
“师命是个闲散人,比起杀人更喜欢收尸,他会给我找些小麻烦,但绝不会正面对上赵玄圭。与陆栖鸾交契之人里,唯有一个人,根本不在乎东楚的存亡,更有能力,人赵玄圭活不过今夜。”
灰衣人将印象中的人滤过一道后,愕然道:“可这苏将军不是向来是朝廷的死忠——”
“说起来都是陈年旧闻,东楚朝中都知道的事——你还记得其父?”
“当年在北境血屠匈奴三百里,曾被奉为军神,后殁于沙场,有传闻说,其父被匈奴捉去后归降了,如今在匈奴位比副汗,莫非……这是楚皇为稳定匈奴设下的棋子?”
“楚皇之所以迟迟未能一统,多数原因该是归咎于识人不清又多疑,逼得一个东楚人,十数年来活得宛如匈奴质子,到底是少年人,心中又岂会无恨?”
灰衣人这才了……陆栖鸾被赵玄圭所杀,苏阆然势必要因恨复仇,他是何等的狠人易门上下高手众多,自然已领教过,想杀赵玄圭不过动念之间,但皇帝又岂能容他这般无视法度,只要这边稍加动作,一旦苏阆然今夜死在朝廷手中,本就因王储被害而点齐了兵马的匈奴,定会挥师中原!
西秦、南夷、匈奴,加上陆栖鸾死后,朝政被左相把持,东楚已是回天乏术。
思及此,灰衣人心中激越,颤声道:“谢宗主……为易门筹谋多年,夺国大计已定!易门又可绵延百载!”
“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叶扶摇淡淡道,“小声些,莫惊坏了这柱魇香。余下之事去交给宋睿办吧……如果他那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是。”灰衣人转身告退,走出两步后,又回头,不忍道:“宗主,密宗魇香久溺易危命,还请……”
佛前的人,徐徐闭上眼,道:“人过于痛苦时,佛门是个很适合逃避的地方。相似的脸都走了,待我这双眼废去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得她生得什么模样了,就容我……多怀想一时吧。”
……
夙夜,皇城晦暗。
皇族的防卫不过如此,而赵玄圭却觉不够。
他经历过的事那么多,唯独不敢和叶扶摇赌生死。
“赵卿,如此惴惴,此子落在这儿,你这劫材怕是要输定了。”
悬于棋盘上的白子微微一颤,赵玄圭收回手,道:“臣棋艺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赵玄圭是想保命的,他不知今夜他的命能不能保得住,但至少皇帝身边,是他觉得最安全的所在。
——只要他待在这儿,就算苏阆然知道了,难道还能在太上皇面前杀人?
太上皇把玩着手上的棋子,语带追念:“赵卿这模样倒好似让朕想起从前之时……那时候赵卿与朕一样,雄心勃勃欲踏平九州,做了许多事,善恶皆有之。那时当真是年轻,什么都想要,得不到,便觉得不甘,贪得更多,负义更甚。”
赵玄圭道:“陛下言重了,如今倒也不怕坦诚,彼时我虽为易门之人,心中却是对陛下十分敬服。时常想着若生为楚臣,能辅佐一代雄主倒也不枉此生。”
这番逢迎入耳,太上皇也只淡淡一笑之,道:“朕是个有心无义的君主,待臣下最是如此。赵卿知不知,朕养臣子,如养虎。”
“陛下何出此言?”
“相对于秦人而言,楚人性情温和,不愿与人争端。朕的臣子中,曾有一人,虽勇猛胜虎豹,却只愿守土不愿开疆。朕为逼出他的凶性,让他留下妻儿,假降于匈奴,至今已有十数年,换作寻常人家,只怕早已叛离。”
赵玄圭神色一凝,垂首道:“匈奴右贤王之事,臣也有所耳闻。见苏将军如今震怖三军之态,其父当年军神之姿,可想而知。”
“苏渊渟是个老实人,他儿子同他一样,可越是老实的人,朕反而要容着他,由着他。”
听太上皇话里的意思,赵玄圭心头一冷,知道太上皇怕是已知晓苏阆然今夜要来杀他,唯恐性命难保,当即跪道:“此子心性残忍好杀,早已与那罪妇混同一党,陛下既然担心他二人结党以臣压君,何不借此机会斩草除根,以正皇室威严?!”
“赵卿。”黑子落回到棋盒中,太上皇阖目道,“你动手杀陆栖鸾前,也该当想一想后果。纵然今夜朕为了保你,杀了苏阆然,那明日呢?你知道朝中有多少年轻一辈的臣子,因她一死,大愿俱崩?”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而生者尚有心力报国。”
易门就是巧舌如簧这点,最讨上位者的喜欢。
说话间,门外有内监来报:“陛下,苏将军深夜入宫请求面圣,可允他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