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立刻有小吏将他请了来说话。只见兴盉穿着一身蓝色细布棉袍,绕过堂屋前头搁置的五折夹缬屏风,缓步走来,他依旧披着初见那日的黑色兔毛斗篷,衬得面色越发白皙。
这文质彬彬的模样与数年前并无区别,只是神色间再不见当初的倨傲,也不知是长大成熟了,抑或因常年念经而心态变得平和?
见了兴盉,文渊首先便起身作揖,再次谢过他赠与妍冰补天再造丸的恩情,感慨道:“若非舅兄相助,内子怕是没法顺利诞下麟儿。”
“不过是帮自家妹妹,有什么好谢的?是阿冰她福大命大自己熬了过来。”兴盉摆摆手浅浅一笑,并未居功。
甚至,他反倒对文渊相当客气,一面讲述自己数年来的经历,一面旁敲侧击询问:“听闻大理寺也常派人暗地查案,若是在‘暗访’过程中不慎违了律例,是否能网开一面继续为官?”
听他这么一说,文渊立即想到了弥勒教于下元节在道观乱砍乱杀之事。
“你杀伤了平民百姓?”他随即便轻声将这问题脱口而出。
弥勒教自创立以来就力倡杀人,曾有伪教主声称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兴盉常年混迹其中,若犯下命案并不稀奇。
“或许。我也不清楚,”兴盉端坐文渊身前,双眼左右一瞟见四下无人旁听,不由露出尴尬苦笑,坦言道,“若认真追究,流罪往上怕是有的。”
即是说,若非杀人便是十恶之罪。
“若无人举证相告应当无事,若证据确凿……死罪可免。”文渊心一沉,话只说了一半。言外之意便是——做官就别想了,不坐牢都算撞了大运。
兴盉面上流露出犹豫神色,沉吟之后才又试探着说:“铁证,肯定是没有。但我怕稍后我作证告了旁人,对方会反过来诬赖攀扯。”
文渊见兴盉话里有话满心纠结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他肯定还握有旁的物证。譬如涉及遂州刺史身边核心人物的更重要的书信,只唯恐牵扯了自己才不便拿出来。
略作思索之后,文渊冲大舅子浅浅一笑,侃侃而谈:“本朝确实是重口供轻证据,但只要你咬死不认又没任何直接物证,那也是不能屈打成招的。何况,有我在,谁能对你用刑?”
实则他这一从五品,在天子脚下不过是芝麻绿豆官儿,要想完全保住兴盉,是相当困难的。不过,此刻嘴里说说倒也无所谓,总之先把东西骗过来看看再论其他。
兴盉见文渊打了包票,想想他那差点儿就能只手遮天的养父,咬着牙心一横,将披风翻过来用小刀一划,便从夹层中取出几页纸来。
“毛坤铭的亲笔信,有他的印鉴为证,其中还提到了不少人。”兴盉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却立即让文渊欣喜若狂——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待把书信一看,文渊才知兴盉为何一直犹豫不决。
原来,他说是暗访其实早就暴露了身份,毛坤铭那几页不同时期写的信,每一封看抬头称谓明明白白的就是写给妻弟舒兴盉。
内容则是循序渐进与他共商大计,怎样潜入江南繁华处牟利圈信徒,设想如何通过单天恒去架空楚王,以及协助贾纯甄游说定越郡王,使之呼应蜀王举事。甚至,最后毛坤铭还不忘表明会在新皇跟前为大舅兄请功。
“我从前就觉得毛坤铭这人欺软怕硬,没长脑子,果真是如此。”文渊草草一看,不由冷笑。
谋逆之事居然也能如此直白的写信商议,真是,滑稽。
不过,既然是写信商议,那内容自然应当是有来有往,这厢只有一半。
文渊随即又望向兴盉,直截了当的问:“你又回了些什么话?没把舒家牵扯进来吧?”
“自然丝毫未提舒家。并且,我尽可能写得模棱两可含含糊糊。”说完兴盉又顿了顿,忽然起身从不远处的桌案上取来纸笔,分别左右手持笔各写了一行字给文渊看。
一为洒脱不羁且棱角分明的行书,一为中规中矩甚至可以称得上娟秀的小楷。
他举着纸张正有些愣神,又见兴盉腼腆笑问道:“我回信用的左手。不像吧?”
“唔,确实像是不同的两人所写。”文渊差点看得目瞪口呆——这真是人才!与他一比,小舅子兴益真是白得了书法大家外祖父的小灶指点,差得真不是一星半点。
原来,除了妍清之外连兴盉也是左撇子吗?!他又是像了祖上的谁?一同念书好几年,竟完全不知他能左右手并用……
略一感慨之后,文渊立即去办了正事。匆匆走到隔壁静室回禀楚王,请他派一名评事与护卫数名,星夜兼程奔赴蜀地继续暗查。
此外还得请他拿个主意,文渊看向那正垂首拨弄着红珊瑚手串的楚王,躬身问道:“大王,您看这是继续秘密探查还是传了毛坤铭来自辩,或者直接褫革了押他入牢严刑拷问?”
楚王盘膝坐在禅椅上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回答:“前阵子你不是说派了细作去小姨子家暗查吗?先问问看有没有新消息再决定。”
细作哪里进得去毛家,不过是派了细作跟着最小的妍清去妍洁那边转了几次而已,听闻并未得到什么有力线索。
文渊心知楚王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有几个小姨子,想错了,他却不好分辨——事儿没办妥解释了也无用。
“是,下官这就去问问。”文渊沉着冷静的答后退出了静室,心道,楚王这意思分明就是想拿了铁证再锁人犯,不耐烦继续看刑讯逼供。
唉,他遗憾一叹,而后暗暗盘算妍冰月子坐完倒也可以请自家姐妹携夫君一并来看看小外甥,调虎离山后或许就可去毛宅再次暗查。
谁曾想,还未等文渊劝说妻子帮自己发邀请帖子,下午刚回家还没进到内院,就听说妍洁自己哭哭啼啼的登了门。
不仅上门,还想赖着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妍洁:死到临头怎能坐以待毙?
☆、第68章 庶姐登门
妍洁当日清晨先趁着丈夫当差急匆匆去了舒家,原本想要寻家中顶梁柱兴益说话,岂料接待的管事娘子却说他也一大早去了宫里当值,夜里也不会回来。
恰好此时奚氏听闻闺女回家,赶来花厅会面,她当即快走两步拉住了生母的手,惶惶然的差点往地上滑。
“莫急莫急,有话好好说。”奚氏伸手想要轻抚女儿的肩背,便顺手摘去了她戴着的碍事帷帽。
抬眼一看,赫然可见其右眼圈上有一团乌青,哪怕脸上涂了厚厚的柔白玉簪粉也没法将之完全掩盖。
“这,这是?毛郎子弄的?”奚氏看后吓了一大跳,她虽早就知道这女婿性子暴虐,却没想到他竟已发展至冲女儿脸上动拳头。
“上个月他喝醉了非要敦伦,儿不许他就动了手,不慎弄掉了肚子里还没成型的孩儿……前日才出小月子,却又拌嘴动手。儿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想要,想要跟他和离!”妍洁半眯双眼扑簌落泪,抑不住满心与忧愁,抱住母亲大哭了一场。
和离?若是想要回娘家住一宿,这应当没关系,可打算和离却不是一个姨娘能做主的。奚氏顿时流露出为难神色,试探着问道:“段郎子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妍洁讥讽似的一抬嘴角,似哭似笑的抽着鼻翼哽咽道,“他自然是不许啊。”
若非实在说不通又起了争执,怎会被他一拳打到眼圈上来?
“和离了也好。你陪嫁虽不多,可过紧巴些倒也能囫囵过日子。何况,如今你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还能再寻一处更妥帖的人家。”奚氏见女儿说得坚决,日子又确实难熬,不由盘算起得失来。
若是忽略妍洁那铁青泛黄的脸色与憔悴神情,她觉得自己闺女容貌秀丽身材高挑,还有个袭爵的弟弟,这等女子说给小官宦人家或富商做续弦绝对能行。
何况,当初妍洁因李氏与兴盛作孽,又被妍冰戳穿这才遭了无妄之灾,因而出嫁时李氏与舒弘阳心一软给了不少嫁妆,若和离那些私房都该由女方带走。
在蜀地有铺面有庄子,就算是立了女户一辈子不嫁,只要朝中有靠山,日子肯定能过下去。
妍洁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不想再继续受罪也不想陪着毛坤铭担风险。孩子没了正好无牵无挂,心一横就孤身逃脱毛家的看守,直接跑回了娘家,可偏偏此时家中兄弟不在。
奚氏顺着话头叹了一声道:“这事儿须得五郎君去与毛郎子商议,咱们可没法自己拿主意。”
“儿怕那人晚上无事了来接,兴益不在怎么躲得了?”妍洁苦着脸也是一声长叹……身为女子闺中从父出嫁从夫,总是身不由己,真苦。
“要不,去五娘子家避避?”奚氏几乎不假思索的就出了这个主意。
那荣少卿正得了圣人青睐炙手可热呐,没谁想去得罪。何况,当初在郎主葬礼上就能看出来,他当真是个下手狠的,不像毛郎子就窝里横,两人一旦对上会退一步的绝对是后者。
妍洁自然也是想去,可惜她当初在白云寺支使婢女扔了那物事去妍冰房前,将这妹妹得罪狠了,自那之后两人关系一直淡着,从未有私下往来。
如今想要去她家避风头,妍洁着实开不了口,就怕去了都会被拒之门外。
“你且坐着,我去找六娘子说说。”奚氏护女心切,再也顾不得颜面,匆匆就去到内院寻妍清,不顾婢女阻拦闯入厢房见了她就噗通跪下叩头。
妍清方才起床梳洗,正捏着青黛笔描峨眉,被奚氏这动静吓得手一抖,眉尾差点飞入额发中。
还没等她发火,就听奚氏哭诉四姐遇恶夫家暴,落了胎还浑身是伤,想要和离却唯恐双生弟妹不支持……
“六娘子求您行行好,帮帮四娘吧!若是您去见五娘子她一定会接待。”奚氏心知妍清有一阵和兴益兄妹闹得很僵,可她当初毕竟年幼,即便做了什么也并未被狠狠记恨,由她领着妍洁去荣家想必不会被拒绝。
待嫁中的妍清听了这话,又想起自己同样也得罪过兄姐,物伤其类心有戚戚焉,终究还是点了头。
“让四姐梳洗一下,好好歇歇,我这儿再收拾点东西,晚些再过去。” 妍清叹息一声终究点了头。
她甚至还为妍洁盘算着,去晚一点才好顺势等吃晚饭,顺便见到荣少卿再赖着不走。
午后,妍清命人取来一锦盒,其中是早就备好的送给一双外甥的各式礼物,随即套了车与妍洁一同出去,没递帖子就直接敲了段大将军府的侧门,求见妍冰。
彼时,妍冰刚午睡起床,正斜坐床边轻轻摇晃着拨浪鼓,逗弄两位咿咿呀呀挥舞双手的小宝宝。
听闻妍清求见,她不假思索便点了头。心想满月时没请客,这妹妹最近懂事了许多,想必是补礼物来的。
妍清披着茜红的羊毛斗篷快步走来,刚到正屋廊下还没跨过门槛就开始打招呼,朗声笑道:“姐姐午安,外甥们还好吧?”
“你来得挺巧,大郎、二郎正好醒着。”妍冰笑着一面说话一面侧脸看过去,这才发现妍清身侧竟跟着妍洁,又见她抬头便露出一只熊猫眼,顿时一脸懵逼。
妍洁同时看向妍冰也是满目怔怔,呆立当场。
一年多未曾谋面,她记忆里的妍冰还停留在离开京城时那小小的少女模样,之前妍洁也听闻其难产差点不好,来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副产妇憔悴枯黄卧床不起的画面。
岂料,如今的妍冰满目含笑,肤色白皙透着粉嫩,身段珠圆圆润,从内自外的透着喜气。
哪里不好了?简直是好得很!妍洁下意识的伸手揪住了领口衣襟,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本就没穿披风的她立在门口被风一吹,后背仿佛透心发凉。
稍作对比,妍洁更觉心痛。当妍冰生双生子时她没了腹中胎儿,人家坐月子数人伺候,她自己还得亲自给丈夫洗脚擦身,这厢刚拿到荣家送来的满月喜蛋,她却被毛坤铭打得浑身青紫。
明明满心不甘与嫉恨,她却只能上门求收留,还得可怜兮兮把自己最狼狈的一面暴露在昔日对头眼前……原本在蜀地风光出嫁时她还曾想过,自己嫁了青年才俊过得好好的气气她,如今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时此刻,妍洁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不如一起去死吧!
不要求和离了,舒毛两家互为姻亲又一同在蜀地共事数年,毛家那事儿闹大了虽然奈何不了出嫁女妍冰,却能拖累兴益。他俩感情最是要好,若兴益死了或流放,妍冰怕是再也笑不出来。
在短暂的沉默中,妍冰眼见着妍洁绣鞋轻挪,往后退了半步,一副想要逃走的模样。不由迟疑着开口唤道:“四娘?你是有什么事吗?”
“是呀,我和四姐想要叨扰五姐讨口饭吃,”妍清也发现了妍洁的退缩,伸手便拉了她一把,挽着手一同进了门,同时笑道,“阿姊若能留我们住一宿沾点喜气就更好了。”
妍冰心知小妹是在给四娘找台阶,看着妍洁憔悴瘦削模样,她不禁想起了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卢十九娘,心软得不由暗暗一叹,佯装欢喜道:“行啊,那就住下吧。翻年你就要出阁了,正好跟你说说嫁人需注意的事儿。”
除了卢十九娘的前车之鉴外,她虽心里对妍洁有些膈应,但一直惦记着幼时奚氏的援助之情,此时此刻见其亲生女如此落魄,当真说不出撵她出门的话。
更何况,妍冰本就是个心善的,她还觉得当初是自己揭穿下毒之事将妍洁顶在了风头浪尖,这才害其没了名声远避他乡。
因那些许愧疚,她对妍洁分外宽容。像是已经完全忘却当初在白云寺被她陷害之事,在与妍清说话时还不忘关照庶姐。
“四娘真是清瘦了不少,这冬季正该进补,晚间让人炖一盅参鸡汤吧。我这里还有几个药膳方子,待会儿让雅香抄一份给你……”妍冰顾及庶姐颜面,并未直接询问她脸上的伤,只絮絮叨叨说了些关切话。
瞧着她这一无所知却又纯良得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模样,妍洁忽然又鼻头一酸,长叹一声微微弓了脊背。
改变僵挺的坐姿后,她像是收起了浑身棱角,又忽然放弃了闹个鱼死网破的阴暗心思。软着声儿说了自己难处。
“和离啊?也好。”妍冰听罢并没说什么劝和不劝分的话,在她看来家暴是底线,绝对不能忍。
此时此刻,妍冰心里只有对庶姐的无限同情,说起话来自然同仇敌忾。
见妍洁点头,她立即顺着其心思道:“这话确实不好你自己去说,要谈判的话确实还得兴益出头,让渊郎辅助,他最擅长吓唬人一定能给你谈好!安心住下吧,你家那位不过是天承军一名小校尉,他总不敢跑到天承军统领家来抢人吧?”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妍洁见她打了包票,心里先是一松,而后既难堪又怆然,虽强忍着不愿落泪又难受得紧,想要客气道谢却怎么也说不出好听话来。
反倒是妍冰主动给了她一个拥抱,安慰道:“没事的,熬过去就好了。”
……
文渊回府后才得知大姨姐与小姨妹都在厢房住下了,又听妍冰一脸感慨同情的说了庶姐遭遇,不由哭笑不得。
不想挨打躲远些就是了,娘家又不是没人,妍洁也不是个傻的。他早就听兴益说过她为丈夫抬举十七八个各色风情的小妾、通房,此美谈曾在天承军同僚间疯传。她怎可能婚后一直被欺凌,直到此时才忽然奋起想要反抗?
“你当她想要和离真是只为了家暴?”文渊看向妻子简直想暗道一声:傻人有傻福。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做